从五星级酒店到老工厂,90后女孩为摩托铸“心脏” | 我家有厂
在山城重庆,摩托车是最主要的代步工具之一,“摩帮”的江湖神话更是家喻户晓,但那是“酷”孩子的天下,喜静的黄婷婷曾经并不感兴趣。小时候,被同学问起家里是做什么的,黄婷婷才发现自己对自家工厂一无所知。
父亲告诉她,家里工厂的核心产品是曲轴,是摩托车发动机的“心脏”,而发动机则是摩托车的“心脏”,他们是赋予摩托车“生命”的人。
这个自我感觉并不“酷”的女孩,在若干年后做起了最“飒”的事——登上摩托,踩下油门,在重庆的街道上驰骋,感受气流从身边瞬息而过的痛快感。不仅如此,她还踏上了给摩托车“创造生命”的轨道,接手家族企业,做起了“厂二代”。
生于1991年的黄婷婷从小就对摩托车有阴影。
她的左腿膝盖处,有一块很大的伤疤,那是幼年乘坐助力车时不慎摔倒磕到的,此后,黄婷婷便对同类车辆“敬而远之”。这个开朗、随性的“90后”女孩在大学里主修法语,辅修国际贸易,毕业后进入了一家五星级酒店工作,并有远赴瑞士深造酒店管理专业的打算——对生产摩托车配件的家族产业,她并不感兴趣,“感觉机械相关的产业都油腻腻的,我不喜欢。”
尽管疏离于家族工厂,但黄婷婷一直十分敬佩父亲老黄。老黄从运输废铁的生意起家,到现在管理着70多人的工厂,一路走来,困难重重。2001年,一个朋友找到老黄,想和他一起办机械厂,主要生产倒档轴。抱着试一试的心理,老黄同意了,但这次合作只维持不到一年——当时厂子的设备已经几乎全部到位,但客户却突然撤单,这让两人慌了阵脚,朋友更是直接抽身不干了。
伟福机械工厂内,悬挂着“发扬工匠精神,推动品质革命”的标语横幅。
老黄不愿看着前期投入的资金付之东流,就把设备盘下来,开启了个人创业生涯,重庆伟福机械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伟福机械”)便由此诞生。他自学机械知识,把原本认不全、分不清的机械工具及其用途,认真地记在工作手册上。担心便宜设备会有损生产质量,他便“花狠钱”买好设备,“当时,一个带弹簧的千分尺要500元,我想都没想就买了下来。”
老黄与工人交流。
这样一来,老黄的手头更拮据了。黄婷婷记得,有一年过年,家里穷得连买菜的钱都没有,除夕夜吃得比平常还要差。直到2005年,摩托车相关产业链在重庆进一步完善,老黄在友人的建议下转型做曲轴,厂子这才渐有起色,生产效率也从日产几千套增长到日产近八万套。
然而,工厂与家庭命运的勾连并未在老黄这里敲下休止符。2016年,黄婷婷在父亲的引荐下,来到台州的一家摩配工厂,锻炼国际贸易工作能力。在这半年间,黄婷婷对工厂的看法发生了转变,“以前我对工厂的印象很模糊,真正深入进去才知道,从选材、加工、制作,到包装、销售甚至出口,每一个步骤都非常讲究。”
接手摩配工厂工作后,黄婷婷开始喜欢上研究“一辆摩托车的诞生”。她的办公桌上放置着全家福合影。
她渐渐喜欢上了这份工作。她会无数次想起老黄说过的“心脏论”,“曲轴是摩托车发动机的‘心脏’,我家做曲轴很多年,但我竟然一直都不知道它是怎么生产出来的,又是怎么给摩托车‘创造生命’的。”
不久后,黄婷婷主动告诉父亲想留下帮忙,主要负责进出口相关工作。当地的同类工厂有很多,但却鲜有子女愿意回来继承的,因此,老黄成了许多“厂一代”羡慕的对象。黄婷婷也常常接到其他阿姨、叔叔的电话,求她帮忙,劝说他们的子女回来接手工作。
“那些苦日子都过去了”老黄感慨道,“幺妹又回来了,一切都在好起来。”
一开始,回厂让黄婷婷对一切都倍感新鲜,但距离感也随之而来。不过,这份距离感并非来自于新工作,而是来自父亲老黄——她觉得,老黄始终把她当孩子看,而不是工作伙伴,提的建议也总是当耳边风。
不仅如此,工厂内部“一个月只休息一天”的工作模式,也让她感到不快,“工人是我们的财富,这样高强度的工作节奏,会让他们吃不消的。”为了给工人创造一个良好的工作环境,也为了尽快得到父亲的认可,黄婷婷开始着手调整放假规制,增加工人的休息时间。
此外,黄婷婷还定期组织旅游团建,每年底举办年会,让这些平均年龄四十多岁的工人们,也能感受抽奖、抢红包的乐趣。“小黄老板很好的,我第一次抽奖,就抽中了一台名牌电视机,我家婆娘喜欢得不得了!”一位员工说道。
凭借开朗的性格,黄婷婷很快和厂里的工人们熟络起来,也收获了他们的信任。
随着工作逐渐上手,黄婷婷也感觉到老黄对她的态度所有改变。有次出差,黄婷婷突然接到老黄的电话,原来是家里打算搬工厂知会她,还强调了一定要等她出差回来后一起商量,“那一瞬间,我感受到了高度认可,很有成就感。”
不过,两代人的思想差异,终归是绕不开的。疫情爆发后,东南亚的机械制造业一蹶不振,大批国际订单直接转移至我国境内,而作为全国最大的摩托车生产、出口基地,重庆受到了最大程度的“订单轰炸”,伟福机械就是其中之一——直至现在,工厂都面临着是否要扩产的问题。
黄婷婷走在新厂房内。
实际上,供不应求是伟福机械的常态。虽然我国已有70余个城市下达了“禁摩令”,但伟福机械的主要客户群位于非洲和南美,一面国际市场越来越庞大,另一面却迟迟未扩产,陷入供不应求的“危机”在所难免。而是否扩产、何时扩产的问题,也成为了黄家父女产生分歧的导火索。
黄婷婷倾向于立即扩产,并引进自动化设备,以迎合大时代下急速增长的订单需求,“每次和客户沟通,对方都会催货,长期满足不了客户需求是一种很危险的状态。”但一向求稳的老黄并不愿意扩产,他认为订单需求无论增长还是减少,最终都会回落到“冷静期”,目前工厂的产能只要能满足平稳状态下的需求就已足够,扩产并不是必要之举。
此外,黄婷婷还建议细化工厂管理,将员工们按小组划分,明确责任人,把人“用好、用对”。但凡事都亲力亲为的老黄也有所异议,“你怎么知道责任人的汇报是真的呢?”比起分设组长、细分责任,老黄更习惯身体力行,不依赖严苛的规章制度,而是通过人与人的沟通来解决问题。
虽然在很多方面,父女二人意见相左,但争论大多在笑闹中收场,“我们重庆人就是这样,直爽,有话直说,就算吵了架,下一秒还能一起去吃火锅、搓麻将。”
在黄婷婷眼里,老黄很适合做企业家,“只要他认定了一件事,无论多困难他会去做,并且凡事都会细细考量,那种坚韧的精神,是我需要学习的。”而在老黄眼里,女儿是一个难以割舍的存在,他把女儿的回归形容为“归位”,“她就像曲轴一样,摩托车有了曲轴才能跑,我们家有了她才完整。”
在山城重庆,摩托车是最主要的代步工具之一,摩托车相关产业,也是重庆的支柱型产业。逢山开洞、遇水架桥,重庆的交通路线错综复杂,在这种条件下,汽车的通行效率并不高,摩托车这种小巧灵活的交通工具深受喜爱。统计显示,在最巅峰时期,重庆摩托车整车年产销达到1000余万台、发动机(含通机)达2000余万台、产值约1700亿元、从业人员超过15万人,一度占据国内市场40%以上的份额,“中国摩托车之都”,这个称号重庆当之无愧。
但近年来,摩托车销量下滑明显。《2019年中国摩托白皮书》统计数据显示,自2012年开始,摩托车销量从2120万辆降至1396万辆,减少了34.15%。与此同时,这一支柱产业也成为了年轻人眼中的“夕阳产业”,“年轻人大多不感兴趣,他们更倾向于追寻自我,从事一些更有现代感的工作。”
黄婷婷是为数不多愿意从事摩托车生产行业的年轻人之一,工厂之外,她也骑上了曾经“避之不及”的摩托车。去年,黄婷婷开始报班学习骑摩托车,考了摩托车驾照,“在骑车的时候,更能感受到发动零配件的魅力,那些曲轴、钢头、离合器、踏板、把手,在高精度的配合下运作起来,让我有种很神圣的感觉。”
谈到厂子的未来,黄婷婷有很大的苦恼:一是招工太难,即便想扩产,人员配备上也很难达到标准;二是员工趋于老龄化,即便引进了自动化设备,但受限于学习能力,也很难能够在短时间达到理想的产能状态。“爱摩托车的人越来越多,但愿意生产摩托车的人越来越少了。”
黄婷婷定期和“摩友”们聚会。
偶尔,她也会幻想,如果不是一名厂二代,自己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也许已从瑞士留学归来,成为一名高级酒店经理。”但她并不后悔当初的选择,“虽然工作是为了创造财富,但更深一层次的目的,是实现自我价值。”
回到厂子里,让她发觉了许多传统行业普遍存在的弊病,设备老化、管理欠缺、信息闭塞、凝聚力差……而这些问题,亟待她去解决。“我总觉得身负重任,这份责任感不仅关乎我的家庭,还关乎我的‘摩友’,关乎重庆,甚至关乎整个产业。”
她顿了顿,笑着补充道:“接下来,轮到我为摩托车以及这座老工厂‘创造生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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