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了6年家政工，遭遇雇主性骚扰，我在写作中找回自己丨打工姐妹
点击视频，观看冬梅《家政工阿姨爱写诗》。
“希望有一天，自己的文章也能被广大的人看到，还可以登刊，多幸福啊！”这是53岁的家政工高冬梅的愿望。
2016年，只上过小学的她，为了养家，从山西运城农村老家来到北京打工，成为一名家政工。
商务部数据显示，中国家政服务从业人员已达3000万人。家政工在城市化发展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却常常成为城市生活的“隐形人”，还会遇到苛扣工资等不公待遇，在工作中遭遇性骚扰的也不在少数。
冬梅喜欢写作，也爱写诗，她想去大观园、想去北大看看“大图书馆”。
这次我们通过北京鸿雁社工服务中心，找到冬梅，给她拍摄了一支短片，并邀请她写下自己的故事，刊登在《中国人的一天》。
冬梅写了将近9000字，经过编辑仍有5000字。这5000字就是53岁的高冬梅，一个山西农村女性、一名普通家政女工这半个世纪的人生故事。
我从小体弱，每次感冒，都会咳嗽几天几夜。为此，我的父母、家人为我操了不少心。尤其是妈妈，每当我深夜咳嗽难眠，妈妈也不睡，陪着我，帮我倒水、捶背。
我9岁开始上学，妈妈用碎布头拼拼缝缝，给我做了个书包。学校条件不好，取暖就靠一个用砖和泥垒的炉子，教室窗户是纸糊的，有时还会被风吹破，几乎每年冬天我都逃不过感冒。病重了只能请假，功课落下了，学习成绩总只是良好，得不到优好，心里总是有点儿愧疚。
那时我们还靠煤油灯照明。早上很早就要去上学，路上漆黑，我心里害怕，就端一盏小煤油灯照亮。小煤油灯是用墨水瓶做的，在盖子上打个孔，上面放个铜钱，再放一根棉线灯芯。遇到有风的时候，灯会被吹灭，我们就用写完作业的纸张，卷成一个筒，套在灯上。
我们五姐妹跟母亲（前排中）的合影，后排中间是我。
小学毕业，我考上了初中，心里暗暗高兴。
那时，家里11口人，爷爷奶奶年逾八十。奶奶卧病在床，妹妹仍在上学，小侄子刚刚出生，妈妈每天要做饭，还要照顾奶奶，只剩下两个哥哥、两位嫂嫂和父亲5个劳动力。
我不得不辍学带小侄子，好让嫂子下地干活。没能继续上学，成了我最大的遗憾。
1984年，爷爷摔了一跤，卧床不起。我又担起了照顾爷爷的责任，直到3年后爷爷去世。
有一年，我们家种了八亩棉花。种棉花就像是把人种到田里一样，播了种，要覆膜，出了苗，要放苗、间苗，还得整枝掐头，浇水洒药，直到采摘。从清明直到立冬，我们几乎每天都在棉花地里。整个过程繁琐又艰辛，但也锻炼了我的劳动能力。
19岁那年，哥哥们已经分家出去、二姐也已经出嫁，我和爸爸两个人在家里种着三亩棉花，一年辛苦下来，收成不错，又赶上价钱好，爸爸便说要给我买一块手表作生日礼物。后来大哥带我去县城，不仅买了手表，还买了电熨斗，把家里那把要用火烧的铁熨斗换了下来，同时拥有了两件心仪的东西，我感到无比快乐，度过了有生以来最开心的一个生日。
20岁时，经人介绍，我和邻村一个小伙子订了婚，并在1990年举行了婚礼。
婚后才知道过日子的艰难，种种生活的压力都落到了自己肩上。
我和丈夫的结婚照。
丈夫从小失去父亲，我刚过门，家里就背了债，仅靠地里的粮食，和丈夫外出做零工的钱来维持生活。女儿小时候生病，只能去村卫生所赊账，等丈夫发工资再还。
我们住的老房没有地方安置收获的农作物，只好借钱买了宅基地。
债务还得差不多了，又生了儿子。儿子出生这一年过得最是艰难，天旱，庄稼没收成，到年底只收入一百块钱。眼看要过年了，一家人也没添新衣。最后还是我爸给了两百块钱让我们过年用。
我（右）和女儿（左）、儿子在一起。
好在后来丈夫找了一份水泥厂的工，虽然艰苦，但有一份保障，每个月底有三百多块钱收入。我种了一亩半大葱，到冬季收获时，一下子卖了两千多块钱；家里三亩苹果树产的苹果也卖得两千块钱。我们一下子翻身了，不仅还清了借的钱，还有了一些积蓄。
一下子生活又有了希望。我们俩一起努力盖了新房，做了简单的装修，日子也算像模像样。
后来水泥厂升级，丈夫被裁员，就在家养猪种地，农闲时当当建筑工。这一年，女儿初中毕业，报考了幼儿师范学校。儿子也上了小学。
我们读书少，现代的科学种田都看不懂，就想着让儿子上个好点的学校，于是儿子三年级时，我们把他送进了县城的私立小学。
女儿师范毕业那年，本想让她去学俄语，但她知道我们家里的困难，坚持选择了就业，让我们把钱留给弟弟上个好学校。
2012年，女儿跟附近县城的一个小伙子结了婚，如今也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我们一家在女儿出嫁时的合影。
儿子喜欢画画，2014年，儿子上高中，报了画画班。画画花费很高，靠种地的收入远远不够，我就动了出门打工的心思。
2016年春节期间，我们几个姐妹约好一起去北京打工。
正月十三一大早，邻居开车把我们送到火车站。刚上火车时，我们还美滋滋的，坐到晚上，肚子也胀了，脚也肿了，全身各种不舒服。火车开了17个多小时，直到深夜1点多，才到达北京站。
到北京啦！本来疲惫的我，一下子精神了。我们激动地四处打量，可是眼前除了人海茫茫，灯火通明，根本不知道东南西北。
折腾到第二天，我们才拖着大包小裹跟老乡碰了面，经过他介绍，我得到了一份餐厅服务员的工作。到了餐厅，直接换上工作服就开始上班，我脑袋跟斗篷一样大，普通话说不出口，桌号也搞不懂，糊里糊涂干到晚上。下了班，洗碗大姐带我回宿舍，我拉着箱子、背着包紧追其后，箱子的轱辘掉了，不好拉，我只顾走赶路，根本没有注意周边。第二天上班，我走丢了。
在餐厅一干四个月，每天跑下来，小腿和脚都是肿的。但我学会了说普通话和点餐，也有了一些自信。
2017年的我。
后来，一个伙伴建议我干家政，说工资比饭店高，还没那么累。我心里有点害怕，我一个农村人，又不了解北京人的生活，能行吗？为此，我还专门上她客户家去了一次。后来我想也许只要用心去做，认真学习，应该没大问题，就暗下决心去试试。
我找到了一个照顾半自理老人的活。第一天晚上帮阿姨洗澡时，我发现阿姨的脚指头缝里都是黑黑的，就帮她一个个搓干净，阿姨激动地哭了，对我说，“小高，我从来没有享受过这种待遇，我就用你了”。我心里也很感激她能给我这个机会。
有一次，阿姨感冒发烧引发哮喘住院了，她带着呼吸机，打着点滴，我整整一宿没睡，一直坐在床头盯着。幸好两天后病情好转了。
就在阿姨生病的时候，我儿子也动了个小手术，手术完就自己一个人在病房没人照顾。每次想起这事，我都心如刀绞。
后来我到家政公司学习了母婴护理。2018年春节过后，我找到了一家雇主，宝妈给我介绍了一下干活的流程后，我就忙活起来。紧张的节奏使我一周流了两次鼻血，但还是想坚持下去。
没想到，有一次，我带宝宝出去玩，回来有点儿晚，也累了，就没有像平日一样认真擦我休息室里的桌子。第二天，宝妈就质问我是不是没好好擦桌子，说她昨天刚好看一下监控，就看到我不认真擦，并让我把所有的家具都擦一遍。
其实每天早上在她还没起床之前，我都会把家具擦一遍。听完她的话，我一阵心酸，感觉自己像一个接受体罚的小学生。
2018年我在北京的留影。
我连续干了快40天没有休息过，心情也十分压抑。我觉得自己坚持不下去了，就向宝爸提出辞职，宝爸答应了，但要求我坚持到新阿姨过来再走。
笫二天，洗衣服的时候，我把宝妈送我的衣服一并洗了。宝妈看到，批评我说，“你们这些阿姨，（都要走了）怎么还把自己的衣服洗了？”
到做饭时，宝妈又进来，让我把厨房上面的柜子擦一下。那个柜子非常高，我便说上面太高，我够不到。宝妈回答：“给我搬个凳子，我来擦！像你这么矮，除了你之前的客户，谁要你呀？”
确实他们家的人个子都很高，在他们面前，我觉得自己更低矮了。我没有言语，只是默默地忍受。下午，宝爸带回一个新阿姨，对我说我可以走了。
我便收拾东西，告诉宝妈，她送我的衣服，我洗好晾在阳台上了。虽然我生活不富裕，但不会让别人瞧不起。尽管她送我衣服时说过，不管我在不在他们家干都送给我。此时，她也只是回答了一句：“带走你自己的东西就好！”
出门回家政公司时，由于我对周围的环境还很陌生，加上连日工作的疲倦和沉重的心情，我上了公交车才现坐反了，一直坐到终点站，而且还忘了刷卡，被扣了全程的车费。
到公司已是晚上8点多了，我也不觉得饥饿，见到老师就想大哭一场，可是忍住了。
在公司等活儿的时候，老师建议我先做小时工赚些生活费。一天上午，老师接了个电话，要一个打扫卫生的小时工，就派我去。
到了地方，一个40多岁、身材高大的男人开了门，让我打扫一下屋子。
就在我去洗抹布的时候，他走过来跟我搭话，说着就站在我身后，一把把我抱起来，我挣扎着站在地上，他又一把抓住我，问我，“你想不想尝尝年轻人的味道？”
我明白，我遇到畜生了。能怎么办呢？我说，我们出来是靠劳动来挣钱的，不是干那种事情的，再说我一个老太婆也不适合你。
他把我拉到他小房间里，还说，“我会给你钱的”。
我坚决反对并保持冷漠，我知道当时怎么反抗也没用，害怕激怒他更使得他兽性大发。
幸运的是，他的手机响了，可能是他的司机接他来了。因为刚进门时，他说他是老板，也是山西运城的，司机一会儿来接他。
阿弥陀佛！我幸免于难！
回到家政公司，我跟老师说，老师还有点儿不信。我让老师把这个人拉进黑名单，千万不要再派姐妹去，说不定哪一天有的姐妹就会被欺负。
那以后，我心情更加沉重，感觉就像生过一场大病似的，心里也有了阴影，小时工也不敢去做了。
这件事，我本想把它深深地埋在心里，不想告诉任何人。直到前几天，北京鸿雁社工服务中心主任梅若做访谈，我才说出来。她告诉我，要多学习法律常识，遇到事后才知道怎样做。
后来我到外甥那，想去他所在的果汁店试试。结果干了3天，就病倒了。在外甥家住着，两人对我照顾有加，外甥媳妇还煮了银耳雪梨汤让我喝。
他们上班走后，我的眼泪哗哗地往外涌。
可儿子的学费和生活费，我还得挣。休息了几天，我又回了家政公司。
这次，我接到了一个面试，照顾一个六个月的宝宝，通过了。
宝宝睡眠不好，夜里顶多睡2个小时。我就用空闲时候学的小儿推拿知识来给他捣小天心，几次下来宝宝睡眠果然好多了。
得到雇主的赞扬和认可，我慢慢也经过磨合期，干得得心应手了。因为疫情，2020年春节我回家后，一直到4月中旬，才回雇主家。本以为这么长时间，宝宝肯定对我生疏了，可我到雇主家的那天中午，宝宝爬上我的床，咕噜一下躺下，“我要跟高奶奶睡，我就睡这啦！”任凭妈妈怎样哄都不走。
我在工作中带的孩子。
转眼3年多过去，宝宝也该上幼儿园了，我才离开了这家人，重新找了一户，也就是我现在的雇主。这家人特别好，说话彬彬有礼，总是客客气气的，让我觉得得到了尊重和认可。过元旦节还发了一个红包，使我的心一下子暖暖的。
2019年的一个周末，妹妹告诉有个地方叫鸿雁之家，可以休息，还可以唱歌跳舞。为了能看到妹妹，我第一次去了鸿雁活动室。那里不仅有水喝，还有网络，跟家人视频什么的都方便，而且我们家政工可以在那里自由活动，无论天冷天热都不用怕了。妹妹喜欢唱歌跳舞，每次她同姐妹一起跳舞，我就坐在旁边看手机，有时还帮她们拍照。
不仅如此，这里的志愿者和姐妹们还为我们提供各种各样的帮助，教我们各种知识、家政技巧，教我们用手机，还会组织大家出游。
参加鸿雁姐妹们的春游。
不知不觉地，我就爱上了它。这里藏龙卧虎，人才济济，但个个都随和有爱心，从来没人嫌弃过我。在这里，我得到了温暖，大家也一致称这里是娘家。
后来每到休息的时候，我就到鸿雁来，跟姐妹们说说心里话，唠唠家常。因为感到当今社会发展迅速，不学习会被淘汰，我几乎都参加了鸿雁所有的学习活动，包括线上写作培训、急救普及等等。
我（后排左二）在鸿雁之家学习植物扎染。
在鸿雁之家学习自制护肤霜。
我很喜欢写作，以前不知道怎样写，在鸿雁听老师讲后，原来自由写作就是见到的、想到的都通过文字记录下来，我感觉特别有意思。鸿雁的伙伴们又教我怎么用软件写作，怎样加图，还帮我改正错别字。
后来，在鸿雁主办的百手撑家征文中，我的作品《一个不寻常的春节》得了最佳优秀奖。我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能得奖，渐渐有了自信。
我的作品在征文比赛中获了奖，和范雨素老师合影。
来北京这些年，我尝尽了酸甜苦辣，但在鸿雁无数个姐妹的支持和帮助下，我觉得自己也慢慢地强大了起来。
刚开始做家政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就是“保姆”“老妈子”，听起来别别扭扭的。在这一行做久了，我深深地体会到，家政工也是当今社会不可缺少的一个工种。家政工无论是带孩子、照顾老人、还是做家务，都是在帮助他人解除后顾之忧。
正因为有了像我一样的无数家政工，许许多多人才能安心做自己的本职工作。有付出就有收获，我用劳动换来了报酬，所以我觉得自己做的这份工作也挺神圣的！
生活虽然有一些波折，只要坦然面对，一切都会云开雾散。
我现在只希望这疫情早一点儿过去，让大家恢复正常生活。希望我的儿子早日找个心仪的伴侣，这样我就可以结束这漂泊的日子，围绕在母亲身边，陪伴她安度晚年。
快过年了，每逢佳节倍思亲，最后附上我自己写的一首诗，祝愿自己，也祝愿所有人，新年都能幸福团圆——
我渴望 过年回家
因为家里有八旬婆婆不能完全自理
依靠丈夫在照料
我想回家
慈祥的娘亲在盼着我们回归
眼前仿佛看到了她那微笑的面容在召唤
我渴望 二位老妈身体安康
幸福地度过晚年
我渴望 快点结束这漂泊的日子
早点回到她们身边尽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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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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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频丨江静 林智超
撰文丨高冬梅 编辑丨王满地 高歌
设计丨陈华博 林少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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