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智慧出生于广东最南部的海边小镇，很少人知道她曾经是2019年“亚洲最佳聋人守门员”。大年初六的晚上，“肥妹”陈智慧穿着员工制服在连锁快餐店的后厨里，守在滋滋的油锅前。同一时刻，中国女足的亚洲杯决赛正0-2落后。监控摄像头悬在角落，她打开手机，偷偷看一眼，又看一眼。晚上九点，另一个队员的视频电话拨了进来，手舞足蹈地比着手语：赢了！很快，陈智慧发了一条朋友圈，女足夺冠的照片上方飘扬着红浪一般的国旗，挥逑写道：为中国女足加油！16个小时后，她又发了一条朋友圈，那是一个相片视频。第一张图也是一张巨大的红色国旗——足球场上，一群小个子的稚气女孩聚着它围成一排。其余照片是她们自2015年以来征战足球赛场的点滴。陈智慧写上一行文字：“我们是聋人女足，虽然听不见，说不出，但我们很努力，一样能行的。”
陈智慧与男足队员一起在海边的公园参加日常训练，因为经费不足，他们只能在公共场所进行训练。陈智慧从特校高中毕业两年半，踢足球超过9年，并不是很多人知道——她在2019年曾获得过“亚洲最佳聋人守门员”称号，也曾作为队长带领聋人女足获得世界赛事的冠军。她是湛江特校聋人足球女队的第一届队员，第二任队长，还是“一人顶半支球队”的守门员。湛江聋人足球队是一支发轫于校园的草根传奇足球队。由湛江市特殊教育学校的语文老师郑国栋于2003年组建，在十九年内，因大大小小的辉煌战绩被称为“聋足中的巴萨俱乐部”。因郑国栋的母亲是特校教师，郑国栋从小在这所学校长大。2000年，从岭南师范毕业后，他子承母业回到这里实习。2002年，中国男足首次入围世界杯决赛，校园里的瓶瓶罐罐、纸巾包被聋人男孩们哐哐当当地踢来踢去。郑国栋由此萌生了一个念头：组织一场足球比赛，建立一个校园足球队。2003年的夏天，足球俱乐部在一间学生宿舍成立了。郑国栋不厌其烦的耐心陪练，还针对聋人研发个性化教学模式，仅仅半年，湛江特校的聋人男队就杀入了第一届全国残疾人足球决赛，拿下亚军。两年后，成为冠军。此后十几年间，足球队应邀到五湖四海比赛，拿下大大小小的奖牌奖杯，还有队员从校队走进了国家队。
在聋人专业比赛中，几乎所有的带队教练都是聋人，郑国栋是少有的听力健全教练，他自学手语的同时，也发明了和队友在场上特有的战术手势，队员能迅速理解，而对手却看不懂。2013年，郑国栋开始筹划组建一支正式的聋人女足。他在校园里挖掘和游说“种子选手”，标准很低，“愿意来就行。”跑得快的，有活力的，机灵的，闺蜜多的，都“碍于他的面子来玩玩看了”。刚开始训练时，郑国栋设计有趣的足球游戏哄女孩们玩。时间长了，状况百出，有的女孩嫌日晒雨淋或被球砸就不来了，有时起了争执，“闺蜜团”一拖几地消失。郑国栋只能一个一个去谈心，再劝回来。陈智慧是少有的情绪稳定、从一开始就能坚持训练的选手，不尽人意的家庭环境使她习惯了吃苦耐劳。两岁时，因为一场发烧，她永久地失去了听力。她的父亲因为心脏手术，早早失去了劳动能力。每个学期，她的母亲都会给班主任打来两三次电话，只有一句话：“帮我把陈智慧叫回家两三天。”榨糖时节，去到田间砍下连片的甘蔗，换些做工的钱。她身材壮实，一米六二，早在教学楼人来人往的楼梯间就吸引了郑国栋的目光——一个孤僻来往的、沉默寡言的女孩。那年她读初一，17岁，年纪最大，不多说话，遇事闪躲。但在郑国栋眼里，她“沉稳，耐得住寂寞” 。
陈智慧失球后向队员做出道歉的手势，郑国栋认为陈智慧不是一个天赋型球员，但是她的拼劲总给人带来惊喜。陈智慧在足球场上被守门员教练起了一个新的名字——“肥妹”。无论如何训练，总是跑不快，但她不怕球，不会见球飞来就惊呼闪躲。她习惯穿松松垮垮的运动服，背影有些像“一拳超人”。 一年的基础训练后，她被安排学习守门员课程，从单调枯燥的基础训练中逐步升级。常被球砸的陈智慧，有时会不由自主地掉眼泪，坐在原地一声不吭，将手紧贴下巴上轻拍两下，那是手语中“等等”的意思，随后将手盖住自己的眼睛。等恢复好了，她又会重新站起来，飞扑，抱球。训练很苦。“球风急躁”的肥妹，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成了常态，但是比起砍蔗，她更愿意踢球。“肥妹”在足球场上被叫着叫着，就成了比陈智慧还更为人所熟知的名字。
门将需要耐得住寂寞，当需要她的时候，她会不顾一切地护门，有时候“肥妹”的奋勇飞扑，让郑教练也为之心疼。常常有人问郑国栋：为什么教踢足球？他说，第一是快乐，好玩。足球具备许多让少年人感到趣味的游戏元素，聋人多敏感、自闭、自卑，但是平静腼腆的脸来到训练场，很容易就挂上笑容。第二，足球的规则和比赛的本质具有教育功能。郑国栋常对孩子们说，“学踢足球，先学做人。”第三，踢足球对于聋哑孩子们来说，是一种可贵的与世界交流的方式。当教练跪在他们面前掰着脚，一次次纠正动作，他们感受到被接纳，被重视。比赛让他们来到世界各地，结识新朋友，“足球是一把打开世界的钥匙”。但训练聋人需要多十倍于训练健全人的时间和耐心，不少人见过郑国栋的授课过程，“教十次能做对两次，刚夸完又错了，又重来，反反复复，直到会为止”。笨方法，和一次次重来，取代了“天赋”， 再次证明了“量变产生质变”的道理。后来，郑国栋的初中同学吴刚也加入进来，主要参与足球队日常事务。
郑国栋带着小女儿和队员参与日常训练。郑国栋比喻自己是她们的大哥哥，不仅管理球队的运作，也是球队成员倾诉对象。2015年，第七届广东省残运会设立聋人女足项目，这是国内首个聋人女足赛事。训练两年后，湛江特校聋人女足拿到了她们的第一个全国省运会冠军。同年，她们去泰国参加成人组世界杯，面临强国选手，光身高就被压了一大截。对战意大利时，面对不利战况，肥妹抛了一个好球，一名14岁的队友助攻踢进了球门。那是她们在世界杯历史上的第一个球。那一次，她们拿到了第13名。结束后，意大利队的队长特意找到肥妹合影。郑国栋说：“很多人看的不是表现，而是精神面貌。”第二次去泰国，是2017年的世锦赛，她们夺下了冠军。同一年，他们还在北京拿下了第一个全国赛冠军。
2019年的亚洲杯决赛，是她们第三次去泰国。对战强国日本，郑国栋的策略是“以守为主”。因为募集的经费不足，对方球队来了十几位选手，而郑国栋的队伍不光在集训时就没法调集人员，出征也只带了七个女队员。半决赛中，日本球员撞上肥妹，肥妹后脑勺的一个小口子瞬间被划开，冒出了鲜血。肥妹疼得脸都皱成了一团。哨声响了，裁判要判她下场，肥妹一次又一次地伸出手向上前方推，示意“请等一等”。五分钟后，躺在球门前的肥妹重新站了起来。那一年，她们是亚军。
比赛胜利后，肥妹和队员柳青一起相拥庆祝，在无声的世界里，她们习惯用身体接触来传达情感。
毕业季带来的现实对于一个聋人校队来说，是有些粗粝的。
第一次去泰国时一起登上全国冠军领奖台的12位聋人女足运动员，如今有五位离队。不无例外，“都在打工。”第一届聋人女足队长是第一个离队的。面临毕业，她觉得踢足球不光累，还赚不到钱。离队后，她鲜少再与足球队有交集。肥妹成了聋人女足的第二任队长。但初、高中两次毕业，都差点把她送回老家遂溪。那里有她的童年，勾着针织做工的母亲，一直在吃药的父亲，以及无尽的农活和家务。2016年，20岁的肥妹初中毕业。同一年，负担她学费的姐姐成了家，生下了孩子，生活担子变重了。肥妹面临着继续升学还是回老家嫁人的选择。村子有一个残障光棍看上了肥妹，多次来家里提亲。妈妈说得很直白：“不是妈不疼你，是家里实在没有钱供你读书了。”幸运的是，聋人女足前一年拿下残运会冠军的奖金发了下来，6000元，足够肥妹上完三年高中。她还可以继续踢球。
回归到现实生活，一份稳定的工作是她们最迫切的愿望。为了让生活更充实肥妹做着两份工作，她所在的餐厅都非常支持她的足球事业。2019年之后，肥妹高中毕业，入职了麦当劳，常被选为月度优秀员工。但工作难免有不如意之处，平日里她住在湛江的亲戚家，寄人篱下，处处看脸色。受气多了，肥妹动了辞职回老家的念头。郑国栋知道后，不光联系了经理给肥妹安排调班，还将准备出租的新房子钥匙给了肥妹——那套房子在市面上的租金原本正好可以还上郑国栋一家欠下的房贷月供。在郑国栋眼中，肥妹没有太多娱乐和消费的欲望，永远是一副“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但肥妹一直在努力攒钱，郑国栋认为：“可能是没有安全感。”当郑国栋友人投资的、专为聋人解决就业问题的炸串店“市井人生”开张后，肥妹自告奋勇参与兼职。早上8点在麦当劳，下午4点半到晚上10点半在炸串店。夜里回到家中，肥妹有好一段时间静坐在昏暗的窗边，放空自己。今年过年，为了三倍工资，她也没有休假回家。
炸串店所在的社区开始慢慢习惯这一群小伙伴的存在，她们也因优异的足球成绩，客人给与了更多的理解和尊重。在郑国栋眼里，肥妹唯一一次“崩溃”的瞬间，就是遗失了钱包那次。钱包里有四张银行卡，残疾证，身份证，以及，藏在角落的银行卡的密码，“她害怕自己会忘记”。凌晨，失魂的肥妹在街边呆坐了几个小时。偏偏郑国栋和吴刚都不在湛江，只能远在北京为她打电话报警，挂失银行卡，发朋友圈。有一家银行的挂失不能通过电话办理，“需要残疾证”，“需要身份证”，“否则当事人必须亲自到现场办理”。郑国栋气到大骂：“你们银行从来没有一些针对沟通不便的残疾人的预案吗？那他们的权益怎么办呢？”发了一通火，但2000公里外的他也无能为力。后来肥妹的姐姐特意从惠州来了湛江，将肥妹带去银行完成了挂失。
所幸肥妹没有丢失钱财。那四张银行卡里有肥妹这么多年来工作和比赛攒下来的储蓄，两万多元——绝大部分积蓄都被肥妹带回家里给父亲治病和买药了。郑国栋现在都不敢想象，如果那回真的丢了钱她会怎么样？虽然肥妹已很少回老家，但得益于中国联通和腾讯会议天籁实验室共同推出的畅听王卡升级版，肥妹不必再通过远在他地的姐姐来跟不懂手语的母亲交流。视频中即可准确完成实时语音转文字，和母亲直接沟通。
这些年来，母亲很少再叫肥妹回乡砍蔗，听说肥妹被队友妈妈安排跟另一个残障人士相亲，吃过两次饭，却没有后文，还说：“希望你以后可以找一个健全人结婚。”
肥妹通过畅听王卡，与吴刚教练进行沟通，实时语音转文字翻译（内置腾讯会议天籁AI技术）可以让肥妹“听”懂对话，实现沟通无障碍。
肥妹通过手机与菜老板进行交流。足球让她性格变得开朗，更愿意跟陌生人主动交流。疫情袭来，聋人足球的赛事陷入停滞。没有比赛，训练也松懈了。郑国栋教练的运动员们都外出去打工了，大部分人进了厂，极少人尝试了创业，开麻辣烫店或洗车店，最终都赔了。过年过节，郑国栋收到聋人队员们的信息，都在抱怨珠三角工厂里那些无法待满三个月的工作、融入社会困难，说想念足球、想念家乡。偶尔会有人在群里问：“教练，今年我们会有比赛吗？”
队友李海洋总是喜欢戴耳机工作，他喜欢“听”音乐，会把音量开到最大，感受着节奏的振动，心里得到愉悦。
王柳清（女）和黎康发（男）是龙仁足球队主力球员，因足球而结缘，如今生下了两个听力健全的小孩。除了踢球，他们希望未来能开一家小店，通过自己双手给孩子创造更好未来。疫情带来的停滞让郑国栋和吴刚反复思考：“一直以来，聋足是一个等待别人救助的角色。我们是否有机会打联赛，与健全人比赛，拥有商业价值，去完成职业化的转变呢？”怀着这一疑问，郑国栋和吴刚频频驱车前往珠三角寻找可能性。最疯狂的一次，两个人赶在周末的两天假期内走访了五个城市。郑国栋计划让球员参加更多国际比赛，更重要是让聋人足球联赛职业化，即使退役的球员也能继续参与到教练工作中，让他们走得更远。
虽然训练几乎停止了，但郑国栋偶尔还会在当地组织一两场与健全人对战的五人制比赛，权当交流和练手。久未上场的队员们兴奋不已，唯有肥妹，不苟言笑。她没守住一个飞来的球，马上垂下头举手示意，“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站在场外的郑国栋见状，笑了。下一秒，他看见，肥妹抬起头，那是一张非常严肃的脸。今年26岁的肥妹还可以踢多久球呢？五年？十年？这段时间内，她还可以赶上多少场重要的赛事呢？亚洲杯？世界杯？奥运会？如今，郑国栋和吴刚有意将肥妹培养成下一个聋人女足的守门员教练。他问她的意愿，肥妹只是迅速地摆手。但两个教练都相信，陈智慧还能走得更远。一直寡言的肥妹想了想，没有说“没有”。她说：“喜欢，就坚持下去。”
湛江并不发达，但又是一个公认的休闲城市，当地人也自豪地称湛江与广东的另一个城市梅州为足球之乡。在全国，像陈智慧这样的听障人士有数千万，他们有着融入社会、享受更好生活的诉求，更有着实现目标、追求梦想的人生规划。而实现这些诉求和梦想，需要得到社会更多的关注与帮助。
两年前，腾讯天籁行动正式启动，呼吁社会更好地聆听听障人士的诉求，并通过免费开放腾讯天籁音频AI技术，撬动更多社会力量帮助听障人士实现梦想。
今年，腾讯公益慈善基金会、腾讯会议天籁实验室联合中国听力医学发展基金会共同发起了“天籁青年人才基金”，在未来一年内为100位以上符合耳蜗手术植入条件的听障青年人才，进行人工耳蜗手术补贴和听力言语康复补贴，助力他们打破听力壁垒，更好地施展才华。
未来，更多的“陈智慧”将找到属于自己的“足球梦”，在奔赴梦想的路上走得更快更远。
第4010期
撰文 | 劳大南 摄影 | 冯海泳
编辑 | 夏天
承制 | 像素笔记
出品 | 腾讯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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