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读史】黄达回忆录:我的高中生活(下)| 忆旧纪年(十一)
《IMI财经观察》在每周末带您聆听名家解读中外金融的发展兴替和制度演变,在史海钩沉之中领略大金融的魅力!本期奉上最新连载《忆旧纪年》,是中国金融学的主要奠基人黄达教授所撰写的回忆录。
黄达,1927年生于天津,先后在华北联合大学(1947-1948)、华北大学(1948-1950)和中国人民大学(1950-)工作,是中国人民大学原校长、第八届全国人大代表、第一届中国人民银行货币政策委员会委员、原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委员及经济学与应用经济学科评议组召集人。现为中国人民大学一级教授、校务委员会名誉主任,教育部社会科学委员会顾问,中国金融学会名誉会长。先后获得第二届“孙冶方经济科学奖”(1986)、首届“中国金融学科终身成就奖”(2011年)、第六届中国经济理论创新奖(2013)以及第三届“吴玉章人文社会科学终身成就奖”(2014),并多次获得国家级优秀科研(教学)成果奖和优秀教材奖。
本文是该系列第十一篇,原文刊载于《金融博览》。
图书馆
记不清是进校多长时间了,我发现了学校的图书馆,这个小而精的知识宝库。它在当时学校的西墙根。一进去,面对的是借阅台,借阅台后是书库。右手是一间阅览室,不大,可容十几个人阅读。
由于我那时的家距离学校较远,都是自己带一张饼或一个玉米面窝头,或到学校附近的豆浆铺(天津人叫豆腐房)要一大碗热豆浆,或到小饭铺把干粮加加热,来解决中午饭的问题。上午下课到下午上课中间有两小时,解决午饭约需半个小时。没发现图书馆的时候,只能回教室与同学聊天;发现了图书馆,可以有一个多小时在一个非常安静的环境里阅读,应该说是极大的享受。
图书馆馆员,只记得有一位,姓张,身体魁梧,修饰整洁,端庄稳重,动作简练,给人以非常爽利的感觉,近中年,是学校的校友,对于藏书非常熟悉。当你把借书条交给他时,如果已经借出了,或者当时有些犯禁的书不宜借出,他会立即告诉你,让你重新填写,往往还会建议相近的书目。在借书、还书的格式化交往中,总使你感受到一种大学长关怀小学弟的温暖,并不知不觉地对他、对他的这份工作肃然起敬。
书库有多大不了解,但从借阅台和阅览室来判断,图书馆总体的规模不会太大。不过对于充分满足我那时的借阅要求来说,这个图书馆是毫无问题的。先先后后估算,在这里累计总会有两百多个中午,主要是借阅有关文学,或者稍微扩大一些,有关文化的读物。到底读了些什么,记得在刚进解放区的时候,还曾经在自传里讲述过,现在已经是模模糊糊,没有确切的印象了。现在印象还比较深刻的有两套书:一套是《世界文库》,一套是《中国文学大系》,每套都是十几册,16开本,每册都是厚厚的。书名是否准确,主编是否都是郑振铎先生,没有把握了。
可能是从《世界文库》,以及从其他书籍,较为全视角地阅读了西方的文学作品,对于西方文艺复兴以来的思潮我有了较为概括的了解。像反中世纪神权的前仆后继的斗争,像法国大革命及其反反复复,像世界小国对宗主国的抗争,像列强争霸下列强本国老百姓的苦难等等,好多是从过去东鳞西爪只知道星星点点提升到有些概略的了解。
至于中国的情况,可能是从《中国文学大系》,扩宽了对中国文学、文化的视野。比如在这里看到了“三言两拍”(那时是刚刚从日本影印过来的),看到了有关“俗文学”的研究,看到了一些有关文学史的著述,这就进一步加深了我从王荫农老师、裴学海老师那里领悟到的传统文化的精神。再者,就是在这个图书馆能够较为系统借阅到新文化运动以来的文学作品。在日本占领下的书肆中,那时已无这样的书籍出售。是否是明令的禁书,那时也不怎么清楚,但都知道传播这样的书有禁忌。所以个人之间的借阅,只能偶然借到一两本。图书馆还能继续借阅,大概是利用当时占领者控制的空子。于是幸运地对这类著述多少有了一些全视角的接触。比如过去主要读过鲁迅、郭沫若、矛盾、郁达夫等一些主要人物的主要代表作,在这里既浏览了他们的著述概貌,更了解了当时其他重要人士,如胡适、林语堂等诸多人士的著述。印象比较深的是徐志摩,过去总有个疑问,难道那么大的名气,靠的就是桃色新闻?可是浏览了他的写作,特别是演绎法国大革命的短篇小说,懂得了只是听风听雨,是不能对于一个人有全面了解的。
校铃
我上学的时候,上下课的铃声是发自一株高高的歪脖树上悬挂的一个铃铛。树旁有间小屋,有张窄窄的木板床,有张小小的桌子,桌上有个马蹄表,冬天在靠近屋门的地方可以放个小小煤炉。这是一位专管打铃的老工友的天地。我进校的1940年,老工友的年龄已经很大了,身体已经有些佝偻。后来,还常常听到几届后的毕业同学对这位老工友的崇敬怀念。
老工友的铃声非常准确,老师和同学都万分信赖。在操场上闹哄哄的同学,只要看到老工友从他的小屋走向悬挂铃铛的歪脖树,就会纷然跑进教室。马蹄表,那时的同学都知道,它的走时是不怎么准确的,必须天天核对。大约在上世纪30年代,广播开始普及。广播电台有报时节目。假如有个小小的半导体收音机,老工友就可以在自己的小屋里对时。但当时要收听广播,先要在屋顶高高地架一条几米或十几米的天线,然后连进室内的电子管收音机,最初小的收音机,也比现在的微波炉大,学校的收音机,至多也就是一两台。所以,老工友提着他的马蹄表到学校放收音机的地方去对时,也成了大家关注的事情。记得当有的同学从教室的窗子看到老工友从小屋出来去对时,就会大声地向大家通报。
好像看到过类似“铃铛爷爷”这样标题的短篇文学作品,通过难以磨灭的回忆,抒发上小学、上中学时对忠于职守的打铃老人家的歌颂。我的记忆也许不确切,但无论如何,“铃铛阁中学”打铃老工友的忠于职守和受到学校上上下下的尊敬,不会是独一无二的——在那时的岁月,在成千上万个中小学里,必定有许许多多这样感人的人和事。春风化雨,润地无声,他们在儿童、在少年的心灵里所种下的真善美的种子,是任何伟大人物、任何伟大功绩、任何动人的言辞都替代不了的。
一次事件
即将高三毕业的前夕,传来了日本海军大将山本五十六太平洋上空被击落的消息。
日本占领之下,真是“长夜难明赤县天”,不知何时是出头之日。1943年初,在德苏战场上斯大林格勒保卫战的结束,反映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转折。但由于消息封锁,好像知道的人不多。我是在日本占领军在华北发行的一份中文杂志上看到的。但当时不太了解这次战役的意义,没怎么在意。同学之间也没有什么议论。时隔不久的山本五十六座机的被击落,却引起同学们的关注:日本的海军统帅死亡,说明战争向不利于日本的方向转化,无疑是极重要的征兆。
对于山本五十六之死,日本极其重视,在天津,要求学校都要举行追悼仪式。在铃铛阁中学,通知大家,日本的教官要亲自到场,要全体同学准时列队参加。在操场举行仪式的时候,我们高三一班都留在教室里,一个也没有出席。到底是怎么达成一致行动的,已全然想不起来了。本来,如果我们安安静静地待在教室里,不会有人举报。可是下面操场上举行仪式时,我们有些同学却在教室里打闹,以致日本教官察觉了,要求校方追究并作出解释。一时学校很紧张,校长惶惶然跑到我们的教室里,说你们怎么这样不懂事,不参加就不参加了吧,惹得日本教官要追究,学校能不能度过这一关,很难说。我们也有些不安,不知事态如何发展。不清楚校方与日本教官如何疏通的,似乎教官同意,问题在校内解决;并且还编了一套说辞,统一口径,记得有班长没有通知到位等等“原因”。后来班长被记大过两次,全班同学每人记大过一次。
班长叫曹锦章,高中三年,他一直是“当然”的班长。学校认定他是最合适的班长;和同学的关系都很好,只要选班长,一致举手选他。在这次追悼仪式举行时,他一直告诫同学保持安静;事件发生了,并没有特别指责打闹的同学;处理这个事件中,他跑上跑下,并自己承担了一定的责任。对于他被记大过两次,同学都感到有些歉意。毕业后,很少了解他的情况。我总觉得他是一个“好人”——政治上他是力求不介入的,但在力所能及的限度内,他总在追求周围的安定、和谐。在近几十年,对这样人士的评价,多以否定的倾向为主;其实从整个社会运行的角度度量,这样的评价恐怕并不全面。
概括
对于高中的三年,也许还有一些值得追忆的。总的想来,是否可以这样概括:
如果说从六叔祖教我识字、背《孟子》,到父亲教我学初小一二三年级的语文、数学,教我拼音、使用工具书,到天津私立第一小学比较优良的五年正规小学教育,到1937~1940年纵然没有全然“荒于嬉”却也没有充分积累知识的三年初中岁月,以及这十多年间的读“闲书”,确也为我的文化底子打下了一定的基础。但真正决定性的基础,特别是中华文化传统的基础,应该说是在这所“和尚学校”的三年高中打下的。
而且,好像对于“学习”的态度,只有从这里才找到了一个“自觉”的起点。“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这是从小就能脱口而出的。但在生活中,能在心烦意乱时从学习中找到宁静,能在情绪低沉时从学习中找到解脱,能够常常把“学”与享受连载一起,好像就是在这个阶段生成的。全然没有成算地考入这所中学,可是对我的成长却有着关键性意义。直到今天,一回想起这段历程,总是由衷地为自己庆幸,没有它,自己的一生所走的路也许是另一个样子。
当然15~18岁本身,正是认识人生的关键期。上不上这所学校,都会对人生的理解有所加深。但我自己总是觉得,即使把这个一般的、共同的因素扣除,在理解的深度,在理解的取向,这三年的过程赐予我的还是极为深沉的。
仔细分析,它不会影响自己进入解放区——自己进入解放区是由于“社会关系”提供了条件;也许不会影响进入教育界——在新中国成立后,一定的学历是很容易被教育界所吸收的。但无论如何,没有这三年高中,自己的人生,肯定不可能走到今天这个样子。
黄达回忆录:我的高中生活(上)| 忆旧纪年(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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