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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彬等 | 潜水艇想象、技术文化与科学叙事——谈海洋科幻电影中的科技意象

李彬 沈佳妮 全球传媒学刊 2023-03-28

原文刊载于《全球传媒学刊》2022年第4期“视听传播”专栏。



李彬:北京电影学院电影学系副教授。

沈佳妮:北京电影学院电影学系学生。


【摘  要】潜水艇是海洋科幻叙事中最有代表性的“科技意象”,其设计理念成为小说或电影“科学性”的重要体现之一。然而,既有研究对海洋科幻电影与潜水艇关系的分析并未形成体系,也鲜少探究潜水艇意象背后体现的艺术与科技之间的关系。因此,本研究通过梳理和分析海洋科幻电影中有代表性的潜水艇设计,探究了潜水艇意象与电影所处时代的科技以及相关的观念之间的关系。研究认为:艺术和科学技术之间存在共生关系,科幻电影在上述二者的交融中达成科技幻想里的现实反思;电影中潜水艇意象的设计变迁与不同历史阶段中的技术乐观主义、技术焦虑和技术探索倾向等社会观念密切相关;科学技术手段体现出的“科学叙事”贯穿于海洋科幻电影的创作中。

【关键词】海洋科幻;科技意象;潜水艇;深潜器;深海探险


一、引言

海洋是生命演化的自然宝库,也是科幻创作的灵感源泉。从儒勒·凡尔纳(Jules Gabriel Verne)的《海底两万里》(Twenty Thousand Leagues Under the Sea,1869)开始,海洋科幻的创作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在这期间,人们对海洋展开了无穷的畅想,搭载人类前往海洋深处的水下载具——潜水艇也受到了广泛关注。如同太空船之于外太空电影、机器人之于人工智能电影,潜水艇的设计理念往往展现了创作者的奇思妙想,成为小说或电影中“科学性”的重要体现之一。但是,更值得研究者思考的是,作为海洋科幻科学叙事中最有代表性的“科技意象”,潜水艇能够在多大程度上与电影文本背后的时代科技发展紧密联系,从而承载其所属作品期望唤起的时代反思呢?


科幻电影由于建立在展现和畅想科学技术未来发展的背景之上,拥有了其特殊的哲学性。科幻题材的电影本身就是人类对科学技术发展和探索的最直接表现,也是人类反思科学技术意义的最形象表现(米勒,2017)。科幻电影中的“科技意象”是承载其科学叙事的关键一环,对该议题的探讨是完善科幻电影类型研究的必经之路。在此研究背景下,本研究尝试对海洋科幻电影历史中有代表性的潜水艇设计进行梳理与探析,以期为当下的海洋科幻电影研究带来启发。


遗憾的是,目前对于海洋科幻电影的研究基本呈现缺失状态,特别是对海洋科幻电影中的“潜水艇”意象研究几乎是一片空白。因此,在讨论海洋科幻电影与潜水艇间的关系之前,有必要先从外太空电影研究出发,进而就海洋科幻电影与其异同进行进一步讨论,从而梳理出海洋科幻电影中的潜水艇这一科技意象与电影文本之间的关系。


二、科幻电影中的科技与艺术

太空科幻电影最能引起学者们兴趣的无疑是其中的叙事空间。由于太空科幻电影将叙事置于具有奇观性的空间,且始终保持空间在场性,因此,对这一类型电影的研究大多集中于空间叙事研究,影片中的太空船(又称宇宙飞船,与海洋科幻电影中的潜水艇形成对照关系)则大多作为空间叙事中的一环存在。彭照(2018)认为,太空科幻电影中的空间分为物质空间和人物心理空间,其中,物质空间包括太空、太空舱和宇宙飞船,而人物的心理空间有孤独抵抗困境的心理、坦然接受思维的心理和“舍人为己”自保的心理。如果以彭照的太空科幻电影空间叙事研究来观照海洋科幻电影空间叙事,那么海洋科幻电影中的潜水艇,也同样可以作为物质空间的一部分存在。刘旻(2016)则在梳理21世纪以来太空科幻电影空间叙事后指出,空间是支配太空科幻电影叙事的原动力,而飞行器等人造空间作为电影人物活动的主要场所,是电影叙事的重要支点。因为飞行器与外太空能够形成内与外的关系,这也同样对应着安全与危险,人造的飞行器被置于茫茫太空中,又充满了脆弱性与极端不稳定性,既有助于推动剧情发展,又能够从小空间的处境引申至人类可能面临的生存困境,以实现科幻电影对于人类、地球、生存等问题的表达与反思。有趣的是,科幻电影中飞船设计在不同时期也有着不同的特点,极具造型感的太空飞船象征着人类的探索欲望,也意味着人类始终期待和畅想着有足够好的飞船能带我们驶向广袤天际(程昱等,2018)。此外,其他艺术形式中的飞行器也曾引起不少关注(冷明师,2014;刘健,2018;宣博,2018)。但这些研究大多关注飞行器的造型设计发展与变化,并未集中探讨飞行器与太空科幻电影的实质关系,因此不予赘述。


国外有多部与宇宙飞船相关的专著,The Spaceships of the Visitors:An Illustrated Guide to Alien Spacecraft(Randle & Estes,2000)是第一部关于外星飞行器的全面指南,它涵盖了从古至今的UFO目击事件的历史。作者将超过100份的真实目击描述与据此绘制的详细图纸结合在一起,对了解飞行器的发展史与不同时期的特性有着重要意义;BLAST:Spaceship Sketches and Renderings(Naeem et al.,2012)一书中,三位艺术家对宇宙飞船和科幻环境进行了细致探索,通过各种媒介执行概念草图,最终完成全彩Photoshop和3D数字渲染。美国学者罗恩·米勒(2017)在其专著《带我去太空:一部幻想与现实交织的宇宙飞船史》(Spaceships:An Illustrated History of the Real and the Imagined)的第五章“黄金时代”与第七章“未来”中,为读者梳理了20世纪初至20世纪30年代、20世纪40年代至20世纪50年代,以及现代电影中宇宙飞船的设计演变,并把它们和太空旅行与宇宙飞船的发展历程紧密联系。作者以图解的方式讲述了宇宙飞船的发展历史,他将虚构宇宙飞船的设计和现实中的宇宙飞船相结合,试图向大家展示宇宙飞船不仅是科学和工程的产物,也是艺术和想象的结晶。


显然,国外研究非常关注飞行器发展中的科技属性与艺术属性,进而论证得出结论:在艺术与科学之间存在一种伟大而多样的共生关系。这样的讨论对我们理解科幻作品有着重要意义。


事实上,科幻是艺术与科学技术的结合,它通过技术来支撑艺术,也通过艺术来畅想技术,最后在艺术与技术的交融中达成科技幻想里的现实反思。艺术与科学相伴共生,现实与幻想中的科学技术发展互相激发,交相辉映。正如罗恩·米勒(2017)在书中所写,航天学的根缘即深植于艺术之中。早在工程师和科学家认真思考太空旅行之前,艺术和文学作品就几乎已经探索过它的方方面面。在凡尔纳的太空科幻作品《从地球到月球》中,他对火箭飞行的科学思考直接激励了科学家和工程师,让他们认真考虑太空飞行问题。


无独有偶,在海洋科幻领域,凡尔纳在撰写《海底两万里》时曾受到早期潜水艇实验的启发,而他对鹦鹉螺号(Nautilus)的奇思妙想也推动了潜水艇在军事科学界的发展。但是海洋科幻电影中的科技与艺术之间的联系还未引起学界广泛关注,尤其是对海洋科幻电影中的潜水艇意象,目前的研究还处于独立分散的状态且更倾向于把“潜艇电影”当作梳理或研究对象。郁喆隽(2020)从鹦鹉螺号切入,进而在梳理潜水艇的历史后具体阐述潜艇题材电影叙事中的战争,尤其关注电影中潜艇战争与史实的结合。事实上,早在2003年,甘嘉庆(2003)就梳理过好莱坞潜艇的特色,只是研究视角依旧是潜艇电影中展现战争时使用的电脑特技以及战争叙事的特色。显然,这些研究都未关注海洋科幻电影,而只是从把潜艇作为战争工具的视角来探讨潜艇电影的特色。国外对海洋科幻电影与潜水艇之间关系的研究同样处于缺失状态,仅有的影视研究也只是基于披头士乐队1968年动画电影《黄色潜水艇》(Yellow Submarine)展开,且关注点多为该影片的创新动画实践(Pierson,2017)。


综合来看,科幻电影中的科技意象研究,依然停留在太空科幻电影中飞行船及其空间叙事的意义上,而对海洋科幻电影叙事及其与潜水艇关系的研究并未形成体系,甚至还未出现具有影响力的研究,更不必说潜水艇意象背后体现的艺术与科技之间的关系,这也使得本研究具有足够的学术价值与意义。


三、进入海洋:海洋科幻电影中的潜水艇想象与技术文化

潜水艇是能够在水下运行的舰艇,种类繁多,形制各异,小到全自动或一两人操作、作业时间数小时的小型民用潜水探测器(深潜器),大到可装载数百人、连续潜航3—6个月的台风级核潜艇(牛建军、赵斌,2014)。以鹦鹉螺号为起点,潜水艇在海洋科幻电影的历史进程里演变出了丰富多样的设计形态。


在凡尔纳生活的时代,科技不断进步,逐渐改变了世界的面貌。工业革命之后,新型发明层出不穷。1797年,富尔敦在巴黎进行了人力转动螺旋桨的潜水艇实验,潜艇名字正是“鹦鹉螺号”(让·儒勒凡尔纳,1983,p.193)。在筹备创作《海底两万里》的过程中,凡尔纳从现实世界已经建成的潜艇里收集资料,并在1867年的巴黎博览会上亲眼目睹了法国潜艇潜水员号的巨大模型,这艘潜艇给了凡尔纳直接灵感,让他想象中的鹦鹉螺号潜艇更加趋于完善(科斯特洛,1982)。


小说中描述的鹦鹉螺号为长70米、宽8米的细长纺锤型潜艇,航行性能极好,最高航速可达50海里/小时。这是一艘理想化的潜艇,艇的驱动完全靠电力供给,而电力则通过提取海水中的元素混合发电获得。在漫长的水下航行中,艇员的食物、生活必需品以及潜艇的能源全部来自于大海,它完全不需要陆地的补给,可以无限期地航行于海中。鹦鹉螺号内部有巨大的压缩空气储存柜,能够连续在海底潜行数月而不需浮上海面,艇内的生活空间也宽敞舒适,甚至还有博物馆和图书馆。


鹦鹉螺号的各项性能指标均远超当时的科技水平,尼摩船长驾驶它展开海底旅行的故事也十分引人入胜。自电影诞生以来,《海底两万里》的电影改编已存在十余个版本。作为故事的主要叙事空间,鹦鹉螺号也演化出了不同的设计变型。1907年的《海底两万里》是一部10分钟的短片,讲述了一个船员的奇妙梦境。影片使用的潜艇模型最早出现在1904年的《奇妙航程》(The Impossible Voyage,又译《太空旅行记》)中。那是一艘形似纺锤的铁皮潜艇,艇首装有探照灯,艇身由铆钉连接,艇尾安有一个螺旋桨。全艇分为前、中、后三个简单部分,影片重点呈现的潜艇中部是乘客的起居室,起居室内有一扇巨大的方形观测舷窗,乘客能够透过它观察海底生物。


这部短片虽妙趣横生,但并没有描绘尼摩船长和鹦鹉螺号的故事,鹦鹉螺号真正意义上的“银幕航行”是从1916年开始。1916年,斯图尔特·帕顿(Stuart Paton)从《一个国家的诞生》(The Birth of a Nation)里吸取成功经验,制作了一部同样拥有壮观场面的《海底两万里》。影片中,无论是外观的轮廓还是内景的布置,鹦鹉螺号都在尽力向原著造型靠拢,对其设计做出的最大改动是设置了鱼雷舱室,使发射鱼雷成为其重要的攻击手段。在凡尔纳写作《海底两万里》的时期(1866—1869),潜艇的鱼雷攻击手段尚未普及,原著中鹦鹉螺号唯一的武器是艇首的钢铁冲角,潜艇凭借自身的高速与坚硬外壳来产生巨大的冲击力,以撞击和毁坏对方的舰船。但在1916版《海底两万里》的制作时期,潜艇已经凭借鱼雷攻击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屡屡“立功”。


1954年,由迪士尼公司出品的《海底两万里》较为忠实地还原了原著内容,也创造了所有《海底两万里》的翻拍版本里最为经典的一版鹦鹉螺号。据影片造型设计师哈伯·高夫(Harper Goff)所称,这一艘鹦鹉螺号的造型混合了鳄鱼和鲨鱼外形的特点(Weiner,D,2017),设计团队用维多利亚时代的铆接钢板构成一条巨大的“钢鱼”。潜艇的指挥室外有两盏巨大的照明灯,就像凡尔纳笔下“海怪的眼睛”,外层壳体及甲板上装配电流装置用以防御外敌,内部则装潢考究、陈设华丽,设有书房、客厅、餐厅等生活舱室。小说中,鹦鹉螺号船体由里外两层船壳构成,细胞性的构架让船体像实心铁块一样坚固。不用铆钉铆接,因此不易弯曲断裂,也能够禁得起最汹涌的海浪的颠簸(凡尔纳,2019)。1954年迪士尼的鹦鹉螺号仍然采用了维多利亚时期的铆接结构,也因此突显了它外壳的机械质感,与其内部的古典装潢形成一种和谐对立,被看作是多数蒸汽朋克视觉呈现方式的起源(于露、朱琳,2013)。


1997年,美国广播公司推出了新一版的《海底两万里》,对原著故事进行了大幅度改动,也在鹦鹉螺号的设计和性能上加入了更多富有时代气息的创新元素。片中的鹦鹉螺号有着甲壳动物的外形,也具备太空飞船的科技感。潜艇艇首是锯齿状的尖利撞角,主撞角下还有一个大型钻头,彰显攻击性;艇尾参考龙虾设计而成,装置两个螺旋桨;底部分布数个航行探照灯;顶部设有机关,可放出催眠气体。艇内空间非常大,甚至装有一个古典华丽的升降直梯。设计师在潜艇前部设计了一个大型会客室,书房和餐厅处于同一空间的上下两层,由螺旋楼梯连接。在这里,电影还原了原著中巨大的透镜舷窗,并加入可旋展的铁甲元素,给瑰丽的海底奇观增添了展示性效果。尼摩船长可以在操控区依靠铜制传声筒向船员传送指令,各舱室的出入情况也会通过舱门感应传送到他那里。除此之外,潜艇还装置了三座造型独特的动力潜水钟。


在《海底两万里》之外,鹦鹉螺号这艘极其经典的潜艇也出现在了其他电影文本中。2003年的《天降奇兵》(The League of Extraordinary Gentlemen)把鹦鹉螺号的“蒸汽朋克”风格呈现得淋漓尽致。比起潜水艇,它更像一艘可以潜水的巨型邮轮,造型独特,像一把披上19世纪雕饰的、70米长的锋利大刀,被这一版的尼摩船长称作“海中之剑”。潜艇以白色为主色调,内饰华丽,工业化痕迹被维多利亚时代的古典装潢包裹。与其形成鲜明对比的是2012年《地心历险记:神秘岛》(Journey 2:The Mysterious Island)中的鹦鹉螺号,无论是外观形状、内部布局还是行进姿态,处处带着太空飞船的影子,它不仅在视觉形象上具有现代感,更是在技术装备上拥有布满按钮的高科技控制台以及自动驾驶功能。


令人感到惋惜的是,除《海底两万里》的影视改编作品外,以潜艇为主要叙事空间的海洋科幻电影并不多见。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海洋科幻电影中的潜水艇更多地发挥其作为“科技意象”的功能,为不同题材的电影叙事提供了呈现科技元素的蓝本。在那些故事里,潜水艇的具体设计及新型性能并没有得到详细介绍,它往往只是剧情里配合主人公行动的高科技载具。


“冷战”时期,美国人对苏联核战的恐惧以及对本国核实验尘降物的担心日益增长,有“B级片之王”称号的罗杰·科曼(Roger Corman)拍摄了一系列主要针对青少年的科幻恐怖电影。他在1954年制作的《海底来的怪物》(Monster from the Ocean Floor)中,加入了一艘先进的单人潜艇,它外形简单,线条圆钝,给本应紧张恐怖的剧情增添了几分喜感。到了20世纪80年代末,科幻恐怖片的故事背景延伸到了更深的海底。拍摄于1990年的西班牙电影《惊爆无底洞》(The Rift)讲述了深海勘察潜艇“塞壬2号”在实施救援行动时遭遇变异生物攻击的故事。“塞壬2号”的设计目的是深海勘察,它装置了摄影机以记录勘察数据,在4万英尺的深海也可以正常运作。从运用领域来说它类似于现实中的深潜器,但它在影片中的造型更像是拥有多个舱室的军用潜艇。这给故事提供了更大的叙事空间,影片里有很多发生在潜艇空间内的人与变异生物殊死斗争的恐怖情节。


“冷战”结束之后,由《海底两万里》开创传统的海底冒险情节电影渐渐回到大众视野。2004年,在韦斯·安德森(Wes Anderson)导演的《水中生活》(The Life Aquatic with Steve Zissou)结尾,泽索团队的所有人员都登上“杰奎琳深海探索号”这艘迷你潜艇,前往海底搜寻“美洲豹鲨”。这个冒险故事的主要叙事空间是一艘名为“贝拉方特号”的猎潜艇,它曾服务于二战,现作为泽索团队的科考船随队出海拍摄海洋纪录片。“贝拉方特号”的外形、设备和历史渊源的设计都参考了雅克·库斯托(Jacques-Yves Cousteau)的“卡里普索号”,那是一艘世界闻名的海洋科学考察船。船长雅克·库斯托原是海军军官,出于对海底世界的极大热情,他之后成为潜水家和海洋科学研究者,同时热衷于环保活动并拍摄了多部纪录片,人们习惯叫他“库斯托船长”。《水中生活》在人物造型上对这位爱戴小红帽的船长进行了致敬,“杰奎琳深海探索号”也可以被看作是对“卡里普索号”上那艘黄色下潜碟的梦幻改造。那艘小巧的,由雅克·库斯托发明的黄色下潜碟,实际上是现代深潜器的开端——碟形潜水器。


四、海底探索:海洋科幻电影中的深潜器与海底冒险叙事

在潜艇构想被提出的350年后,深潜器才被设计制造出来。从用途来讲,潜艇在设计之初,就将“载人”“运输”作为重要目的,后来更是在军事领域大放异彩。与之相比,深潜器是一种小型深海潜艇,更注重能够潜入多深的海底、能够看到多美妙的奇景,多应用于深海探险、深海作业等领域。早期的深潜器只能在作业深度与机动性两者之间进行选择,直到碟形潜水器出现才打破僵局。


雅克·库斯托将载人舱同所有动力装置与辅助系统分开,让潜水器在保持机敏灵活的同时兼备深度下潜的能力。除此之外,他还在潜水器上装置了摄像系统和液压机械臂,给科学家提供了更多的数据采集方式。随着深海探索的极限不断受到挑战,各国也纷纷着手研发用于海洋科学研究和海洋资源调查的大深度潜水器。


“为什么日本只有这么一艘一万米级的深海潜艇呢?什么海洋国家,真是岂有此理!”这句话出自1973年小松左京的作品《日本沉没》(小松左京,2016,p.105)。在这部著名的科幻小说里,潜航员小野寺和海洋科学家田所博士乘坐万米级潜水器“海神号”下潜至日本海沟底部,发现了海底的异常现象,进而研究得出日本面临沉没的结论。同年,该小说的同名改编电影上映,在日本取得了极佳的票房成绩。这部电影里的“海神号”虽然只是模型,却也还原了小说中“体格娇小但却透着顽强气质”的形象描述。2006年,《日本沉没》被东宝公司再次搬上银幕。这个版本运用新世纪的特效技术,加强了灾难场景的视觉震撼力。因为使用了现实中的深潜器“深海6500号”(在影片中名为“海神6500号”)进行拍摄,影片可以向观众直接展现深潜器内部的精密仪器装置,对其驾驶作业的具体操作也刻画得更加详细。不过,在原著中,“海神号”深潜器可以被称作是小野寺的另一个人格载体,在这版电影里则更多地作为人物完成戏剧化情节的工具存在,这在一定程度上失去了原著所带有的哲思气质。


在小松左京笔下,“海神号”是日本海洋科研领域的骄傲,它的下潜作业极限可达十万米,已经远远超过了地球最低点马里亚纳海沟的最大深度,现实中没有任何一艘潜水器拥有它的下潜能力。日本目前下潜深度最大、作业能力最强的深潜器就是参演2006版《日本沉没》的“深海6500号”,它由日本海洋研究开发机构(JAMSTEC)建造,最大下潜深度为6500米,水下作业时间可达8小时。自1991年服役以来,“深海6500号”一直在太平洋、大西洋和印度洋从事海底地形、地质和海洋生物的调研(中国科学院深海科学与工程研究所,2016)。


在《日本沉没》之后,“深海6500号”也出现在了2015年的《潜入深海》中。这是一部以深海为舞台的电视剧。在父亲去世后,“女承父志”的潜航员决定以探索“深海中的宇宙”为目标,成为像父亲一样的优秀潜航员。这部电视剧的制作得到了现实中JAMSTEC的全力协助,对海洋深潜的真实工作状况进行了细致还原,也特意强调了“深海6500号”的先进技术,对日本的海洋科研领域起到了正面宣传的作用。


在不到一百年的时间里,深潜器以难以置信的速度飞速发展,这彰显了人类对深海探索的渴望。2018年,中澳合拍的科幻商业片《巨齿鲨》(The Meg)上映。影片中主人公乘坐潜艇越过了马里亚纳海沟底部的温跃层,到达了海沟更深处,对意外遭袭的深潜器进行救援,并遇到了传说中的史前生物“巨齿鲨”。影片开头,观众的目光跟随潜至温跃层下的深潜器缓缓行驶,享受这片未被发掘之地的瑰丽奇景,观察神秘的海底生物。深潜器在片中的造型颇具新意,但影片主要展现的还是主人公乘坐的单人滑翔潜艇。它是一艘全玻璃球形座舱的单人碟形潜水艇,由蓄电池动力驱动、涵道螺旋桨推进,操作面板极具未来科技感,能够进行深海作业也能发射武器攻击。它在深渊依旧可以保持高速行驶,就像一架敏捷的水下飞行器。在故事的结尾,男主角就是用这艘潜水艇顶部的利刃配合高速行驶划破巨齿鲨的肚皮,战胜了这只史前巨兽。


同类型的小型水下载具还出现在了2018年温子仁导演的电影《海王》(Aquaman)中。在这个具有科幻色彩的奇幻故事里,位于海底的亚特兰蒂斯帝国拥有远超人类的科技水平,每个邦国都配有不同样式的水下载具,这些由“工业光魔”(Industrial Light & Magic)团队设计的载具以自然生物为原型,在行进时也带有生物的独特姿态,它们能够在深海高速“游动”,同时具备高科技攻击手段。《海王》里的潜行器激战段落同太空科幻电影中的飞船大战十分相似,又保留了其独特的奇幻感。在这部电影里,这些高科技潜艇不仅是交通工具与对战武器,还是构建整个幻想帝国的重要视觉元素之一。观众跟着这些潜行器穿梭于亚特兰蒂斯的各个角落,获得了非同寻常的视听盛宴,也满足了自身对畅游海底的冒险想象。


五、深海挑战:从技术进步、技术焦虑到技术探索的科学叙事

工业革命在英国发生后,以空前的速度由发源地向外传播。蒸汽动力技术具备推动社会进步的惊人力量,人们对机械的态度也由原来的恐惧迅速转为接纳,高度认可工业带来的良性改变(吴秋雅、杜桦,2019)。这份乐观情绪也体现在了《海底两万里》的原著小说之中,并保留到了它最初的影像改编里。同梅里爱的其他影片一样,无论是能在海底畅游的潜艇还是能在天空飞翔的火车,全都是为影片中人物的科学探索服务的。它们作为“科学奇迹”的象征,不仅能带着人物探索世界未知的奇观,也能引领观众展开对未来的美好想象。影片中那艘潜艇所搭载的,是工业革命兴盛期大众对科技进步的乐观主义憧憬。


但就在《海底两万里》成书的30年后,潜水艇在海战中的攻击潜能受到了广泛关注。从1898年法国“古斯塔夫·齐德号”潜艇用鱼雷击沉英国战列舰开始,各国紧锣密鼓地投入到了潜艇的制造之中。这些“水下杀手”也不负众望,在随后到来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取得了不菲的战绩。从此,潜艇成为海战中必不可少的军事武器。


潜水艇的诞生源于人们对深海的探究,但最终促进其大幅发展的却是战争。战争就像是营养剂,赋予了潜艇无与伦比的生命力(吴贻欣、王建方,2019),也让大众对科技进步的乌托邦情怀荡然无存,19世纪天真烂漫的乐观主义几乎全部终结了。人们看到文明国家发动的战争比野蛮人的情形更可怕(阿西莫夫,2011),“科学”——一种能把所有人带到乌托邦之境的强大力量,同时也具有不可估量的毁灭力。


1916年版《海底两万里》给鹦鹉螺号装配鱼雷的改动,是对潜艇科技发展的响应,也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社会层面对待科学的态度转型。在影片结尾,尼摩船长用鱼雷击毁了仇人的游艇,和女儿团聚,自己却因情绪激动当场死亡。鹦鹉螺号沉入寂静的深处,给这个故事蒙上了一层失落的阴影。


1954年版《海底两万里》也对鹦鹉螺号做出了反映时代技术焦虑的改编,它把潜艇的动力来源改成了核能。影片中,阿龙纳斯教授感叹:“很显然,尼摩船长已经发现了人类自古以来始终在寻找的力量,那就是这个宇宙天地间的力量。”20世纪50年代,人们生活在对新技术的恐慌之中,尤其是核技术。美苏两个引领世界潜艇潮流的大国展开了一场潜艇争霸的竞赛(牛建军、赵斌,2014)。就在影片上映的11个月前,世界上第一艘核潜艇驶入泰晤士河试航,这艘潜艇的名字也叫鹦鹉螺号,它由美国制造而成,于1955年正式服役。尼摩船长斩钉截铁地认为核能“只会造成世界的毁灭”,抒发了普通民众对“核动力世纪”的恐惧。他的预想是正确的,在核动力潜艇诞生之后,美苏两国又尝试在艇上加装弹道导弹。拿美国性能最先进的“俄亥俄”级潜艇举例,该级艇上装备有24枚当今世界最具威力的“三叉戟”Ⅱ型弹道导弹,每枚导弹有8个15万吨TNT当量的分弹头,其总计当量相当于1945年美国投掷于广岛原子弹当量的60倍以上(李杰,2001)。


值得庆幸的是,在现实世界的海洋探险历程里,战争阴影驱散之后,潜水艇更多地应用在面向海洋深处的科学探索中。在人口剧增、陆地资源日益枯竭、环境污染愈发严重的当今社会,海洋成为人类发展“陆、海、空、天”的第二大空间,“是生物资源、能源、水资源、金属资源的开发基地,也是当前最现实和最有发展潜力的战略空间”(崔维成等,2021,p.126)。从20世纪晚期起,人类开始进入海洋内部,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新认识。作为新世纪的重要课题,深海已成为人类未来休戚与共、赖以生存的载体(李颖虹、任小波,2011)。但是,深海又是地球系统中关键而缺乏了解的部分,深海海底更是一片未知的世界。在《海底两万里》中,凡尔纳设想的鹦鹉螺号到达了大西洋16000米的深海,事实上,马里亚纳海沟在1875年才被探测到。1949年,英国科考船“皇家海军挑战者2号”发现了世界上的最深处——位于马里亚纳海沟底部的“挑战者深渊”(Challenger Deep),从那时开始,下潜到“挑战者深渊”就成了深海探险精英们的终极目标(巴拉德、海夫利,2018)。


“挑战者深渊”又被认为是“地球第四极”。20世纪50年代末,人类触碰到了这个深海中最遥远的部分。世界上最先完成此壮举的两个人是唐·沃尔什(Don Walsh)和雅克·皮卡尔(Jacques Piccard),他们乘坐“曲斯特号”成功潜至世界的最底层。第二艘成功的深潜器则晚了整整52年,它的名字叫做“深海挑战者号”,由著名科幻片导演詹姆斯·卡梅隆(James Cameron)联合科研团队耗费8年时间设计制造而成。卡梅隆也由此成为继唐·沃尔什和雅克·皮卡尔之后,抵达海洋最深处的第三个人类。


在电影创作领域,卡梅隆是一位享誉世界的电影导演,而在深海探险领域,卡梅隆还是一位孜孜钻研的探险家。在2013年制作完成的马里亚纳海沟探险纪录片《深海挑战》(Deepsea Challenge 3D)中,我们可以看到卡梅隆参与设计制造这艘潜水器的部分设计构思。“深海挑战者号”像一枚垂直的鱼雷,以便用高速冲破水墙,这样的外形设计灵感来源于一种海洋深处在礁岩上方垂直运动的鱼。影片强调,这艘深潜器不是一个只为打破纪录而造的特技载具,而是一个科学平台。它还装备了8台高清摄影机,4台安装在了载人球壳的外面。卡梅隆的团队为这次探险专门开发了可以在水下拍摄3D影像的系统,以获得最佳的水下拍摄效果(刘峰,2012)。


对于这次前往“挑战者深渊”的探险,卡梅隆所做的一切并非是为了破纪录而哗众取宠,他是在科学探索的基础上挑战工程技术的极限。科学家们的技术创新必将带动世界深海技术的革新与发展,以及人类对于深海认知的不断深入。


虽然卡梅隆的《深海挑战》并非科幻电影,但是拍摄《深海挑战》的经验毫无疑问会在他的科幻电影创作中得以充分展现。2022年,在《阿凡达2:水之道》(Avatar 2:The Way of Water)公布的载具概念图中,我们就看到一款造型新奇的高科技潜行器,这款外号叫做“螃蟹装甲”的“人控多功能潜艇”是属于“资源开发部门”(Resources Development Administration)众多载具中的一种(Baxter,2020)。它具有极强的未来科技感,让科幻电影迷们对《阿凡达2:水之道》又增添了一份期待。同时,也让我们清晰认识到,贯穿海洋科幻电影创作的,不仅仅是影片中的科学叙事,还有创作过程中运用的科学技术手段所体现出的科学叙事。


六、结语

海洋领域内的竞争,无论是政治的、经济的还是军事的,归根到底都是科技的竞争。“海洋科技竞争之焦点在于深海高新技术。深海技术是实现国家海洋科技战略的重要技术保障”(李颖虹、任小波,2011,p.563)。由我国科研团队自主研发的载人深潜器“蛟龙号”、无人深潜器“彩虹鱼号”和深海作业载人潜水器“奋斗者号”接连在马里亚纳海沟创造新纪录,使中国成为国际上第三个拥有无人全海深调查作业能力的国家(宁波、宋婷婷,2019),也使我国在大深度载人深潜领域达到世界领先水平。遗憾的是,我们至今未能在电影艺术作品中了解到我国深海技术的发展成就。


海洋意识是人类对海洋战略价值的反映和认识(孙志辉,2008),作为人类对科学技术发展和探索的最直接表现,科幻电影创作中极为重要的一环便是对科学技术的想象性描绘,并借此反思科学技术发展的意义(历佳,2010)。对中国科幻电影的创作来说,我们也需要一部以“蛟龙号”与“奋斗者号”为主角的海洋科幻电影,通过壮丽的场景和幻想式的特技效果,带领观众沉浸式领略万米深渊的海洋秘境之奇幻,观赏蔚蓝世界的海洋生物之多姿,赞叹我国深海科学技术之先进性与开创性,同时拓宽观众对深海大洋的认知,激发孩子对海底探索的向往,“梦想着去探索我们无法想象的世界”



注释

①凡尔纳的潜艇资料来源很丰富,他的朋友皮特里·薛瓦利埃于1858年描述过塞纳河里哈利特的潜艇的外形。凡尔纳可能也在那里亲眼见过这艘潜艇。他还可能听说过家乡附近亚眠的发明家让·巴蒂斯特·珀蒂,于1834年在圣瓦莱里和克罗托伊之间试验一艘潜艇时船沉人亡的事。大约是1865年,他在勒特雷港结识了一个本地的发明家雅克·弗朗索瓦·孔塞伊,这位发明家几年来一直在研制一艘用燕汽驱动的救生潜艇。


②同时期还有一部末日题材的海洋科幻电影《海滨》(1959),它也反映了经受核焦虑的民众情绪。影片讲述了一个核辐射席卷全球的末日故事,人们在焦虑和恐惧中反思人生,等待命运的降临。影片的主叙事线集中在美国潜艇“锯鳐号”的巡航任务上,这艘潜艇从澳洲出发,往返北半球采集放射性读数。影片对潜艇本身的科技性能刻画较少,人物在潜艇中的操作也比较具实,除了在潜望镜上装置喇叭外,潜艇的外形设计并无其他创新元素。由于无法获得核动力潜艇,电影里出现的“锯鳐号”是由澳大利亚皇家海军提供的非核柴油电动潜艇“安德鲁号”(HMS Andrew),影片的制作时间是1959年,正是美国第一代弹道导弹核潜艇——乔治·华盛顿级战略核潜艇(George Washington-class SSBN)正式服役的年份,影片给“锯鳐号”标记的623号字样,预言了4年后服役的美国唯一一艘船体为623号的核潜艇:拉斐特级(次级:俄亥俄级)弹道导弹潜艇“内森·黑尔号”(SSBN NathanHale)的诞生。


③1989年,卡梅隆拍摄了海洋科幻电影《深渊》。拍摄《泰坦尼克号》期间,为了探索“泰坦尼克号”的海底残骸,通过实体摄影来加强电影的历史真实性,他召集了俄罗斯、美国和加拿大的科学家、摄影师、水手和历史学家,于1995年组织了12次下潜,乘坐俄罗斯2艘“和平号”载人潜水器下潜到约3700米的沉船残骸深处,对沉睡于大西洋底的“泰坦尼克”号完成探险拍摄,用一台遥控潜水器进入沉船残骸内部,拍摄到了“泰坦尼克号”沉没后人所未达的地方,获得了最佳拍摄视角和震撼效果。自此,卡梅隆的深海探险活动一发不可收拾。2003年,采用70mm胶片拍摄的3DIMAX纪录片《深海幽灵》是卡梅隆再次下潜寻访“泰坦尼克号”沉船的纪录片。为完成《泰坦尼克号》和《深海幽灵》的拍摄,他下潜到3700米的海底残骸处的次数超过30次。


④卡梅隆《深海挑战》旁白。



本文参考文献从略,完整版请参看刊物原文

本文引文格式:李彬、沈佳妮:《潜水艇想象、技术文化与科学叙事 ——谈海洋科幻电影中的科技意象》,全球传媒学刊,2022年第4期,3-1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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