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悟空为什么要这样说话？都是因为他！丨金城
前两天，在广州图书馆举办的“追梦时代——首届当代动漫美学展”开幕式上，有这么一个环节——
广州市动漫艺术家协会成立配音艺委会，由我上台为配音艺委会的第一届主任，青年配音演员祖晴颁发聘书。
△ 那一刻非常开心，毕竟一直关注着配音行业。
祖晴的声音，可以说是陪伴许多90后的童年了。喜羊羊（《喜羊羊与灰太狼》系列）、菲菲（《猪猪侠》系列）、粗心超人（《开心超人》系列）等性格迥异的角色，都是通过她的声音去演绎的。
Part1
声音艺术让动画锦上添花
动画是一种视听语言，视与听少了哪一环节，都会黯然失色。只可惜，过去人们对动画的关注，往往只是聚焦在视效上，而很少对声音抱以重视。
听觉不单单只是音乐，还有非常重要的一环——配音。好的配音充满张力且富有激情，把观众迅速代入到角色中去。
在邻国日本，配音演员被尊称为“声优”，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是专门从事动画配音的，也不仅仅局限于幕后，会经常走到台前，进行各种新片的宣传造势，他们甚至会出唱片，开演唱会，有自己的粉丝后援会。
声优行当甚至形成了产业链，不少粉丝像追影星歌星一样，把声优当成自己的偶像，对他们演绎的作品到了如数家珍的地步。
△ JC动漫馆 馆藏
冒险游戏《INSTANT BRAIN》
出演声优亲笔签名色纸，按顺序依次是：
泽城幸、高桥智秋、钉宫理惠、堀内贤雄、能登麻美子、井上麻里衣
很显然，我们的动画行业对配音不够重视，甚至在80年代之前，配音演员的名字都很少见诸于演职员表中。
近年来国内动画开始在配音领域奋起直追，再加上配音综艺的爆火，一些配音团体试图学习日本产业化、偶像化的模式，希望让旗下签约配音演员更加具备商业价值。
每年十一黄金周举办的CICF漫展，不仅仅是ACG的大汇聚，也是年度声优的大比拼，吸引越来越多的年轻粉丝前来助阵。疫情之前那会儿，每次都有邀请到日本一线声优前来为国内观众献声，场面十分壮观。
△ 曾经大火的配音综艺，让许多观众注意到了声音的艺术
当然，一个始终无法回避的尴尬是，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国内的配音演员始终无法只靠动画配音养家糊口，影视剧配音才是他们的主业。
不过，随着国内动画产业的不断发展壮大，产生专门的动画配音演员阶层，也只是时间问题。
其实咱们从来都不缺优秀的动画配音演员，只是过去的配音演员不怎么为人所知，咱们只能从作品中感受到他们的存在。
好声音从不会过时。
尽管你压根都不知道他们的长相，但你认识他们的声音。
在中国的动画配音界，有一座无法逾越的“峰”——邱岳峰。
△ 邱岳峰
Part2
无法超越的美猴王之声
年初，我在回忆韩美林的动画人生时，也提到过邱岳峰，他一人包办了韩美林的动画代表作《狐狸打猎人》里的所有配音：
狐狸阴险狡诈，大灰狼沙哑低沉、老猎人沉稳老练、小猎人胆小懦弱，还有那旁白的诙谐幽默。每一个角色的特点都被他拿捏得恰到好处。你甚至听不出这居然是一个人的声音。
△《狐狸打猎人》动画
也许这部作品，年轻人会感到陌生。但我要是提到他配过的另一部动画，你肯定会恍然大悟：“原来是他啊！”
他就是美影厂《大闹天宫》里齐天大圣的御用配音。
说到这里，你的脑海里是不是不自觉就回荡起了孙悟空那张狂不羁的笑声。
看到每一张孙悟空的画面都像自带声音播放效果，你条件反射似的，就能想起他说话的调调：“玉帝老儿，来，给俺老孙斟酒！”
可以说，如果没有了邱岳峰，那么齐天大圣也黯然失色。
他的配音，确立了孙悟空这个人物形象的声音范式，也奠定了观众对这个角色说话方式的第一印象。
这么多年，人们一提到孙悟空，始终觉得还是邱岳峰那版最对味，最神。
以至于后面的动画片或是真人影视，所有的孙悟空配音无一不是从邱岳峰版的配音发展和延续而来。
△ JC动漫馆 馆藏
《大闹天宫》赛璐璐片，美影厂
我的一位好友李扬，大家都知道他是唐老鸭的配音，而当初他被中央电视台的译制组录取，就是因为模仿了邱岳峰的配音片段。
△ 李扬
美影厂动画《金猴降妖》和暑期来回轰炸的86版《西游记》及续集，都是由他配的美猴王。
六小龄童的演技固然精彩，但没有李扬出色的声线配合，孙悟空还是那个孙悟空吗？
△ 李杨承担了剧集里孙悟空的大部分配音工作
上年的第17届中国动漫金龙奖，李扬以给一部描绘少年周恩来的动画配音，而获得最佳配音奖，当时我们约定，他前来领奖时大家好好聚下，只可惜由于时间冲突，他最终没能成行。
李扬的声音陪伴着80后、90后一起长大，之后他还负责为许多动画和影视剧里的孙悟空配音，堪称是大圣配音专业户了。
△ 《金猴降妖》动画
你会想问，既然邱岳峰配的孙悟空这么厉害，那为什么大圣配音专业户轮不到他呢？
这得先从他的故事说起。
△ 邱岳峰年轻时和老年的照片
单看邱岳峰的长相，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眼窝子，有点洋里洋气。
他确实是土生土长的“混血儿”，父亲是福建人，母亲是俄国人，但他这辈子从未去过国外。
1922年出生的邱岳峰成长在一个风雨飘摇的时代，从小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为了生存，他在剧团里担任布景工。
成为一名演员是他的愿望，所以私底下他一直在努力用功，记位置，背台词。后来他也演过戏，跑过龙套，扮过主角。
解放前，他在北京、天津一带演过话剧，被称为“表情圣手”。
演员的经历为他后来的配音事业打下基础，也让他和其他配音演员相比，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
因为邱岳峰会将自己演戏的技巧投入到配音中，他能完全掌握人物的节奏，而不是单纯给角色对口型说话，这让他配的人物鲜活而充满灵气，引人入胜。
Part3
传奇配音大师
1950年，邱岳峰经人介绍，进入了上海电影制片厂译制片组（以下简称“上译厂”）。
上译厂在当时是中国唯一译制国外影视的专业厂，所以新中国第一批顶尖的配音大师都是从这里走出来的。
说句题外话，以前上译厂和美影厂两家共用同一个办公楼，因此美影厂的动画配音都是由上译厂的配音演员担任。
专业人做专业事，所以上译厂的配音也是成就美影厂昔日辉煌的重要原因。
只是前面也提到，以前的动画，配音这块不怎么受重视，也有传言说是当时的规定，所以配音演员的名字几乎很少能上动画片的演职表。
这意味着将来想要研究中国动画“听”的历史时，必将出现资料上的缺失，未免遗憾！
△ 万航渡路618号是当年上译厂和美影厂的所在地
回到邱岳峰，进入上译厂的日子没几年，风向就开始变了，1956年，邱岳峰因建国前曾经参加过国民党军政工队的事遭人检举，被强行扣上了“历史反革命”的帽子（尽管他参加政工队只是一次意外，而且什么也没做就逃走了）。
当时邱岳峰为了证明自己清白，吞安眠药自杀，幸而被妻子发现，救了回来。
有句话叫：“上帝关上了一扇门，必定会打开另一扇窗。”邱岳峰的生活受尽委屈和非难，但是他的配音事业却越走越顺。
成就他配音大师的贵人，便是上译厂老厂长陈叙一。邱岳峰曾说过，“没有陈叙一，就没有我邱岳峰！”
△ 邱岳峰（左）在配音棚
邱岳峰的声音，在配音圈里公认的不好听。他的声音沙哑，音域不宽，是天生的“公鸭嗓”。
一开始他在配音的前途并不被看好，但是陈叙一的一番话却点醒了他。
“生旦净末丑都要配齐，各种声音都有。”配音不是只靠好嗓子来配的。
邱岳峰将自己的声音缺点进行改造和升华，扎扎实实地磨炼自己的技艺。既是磨练，也是逃避。因为也只有在配音时，他才能逃离残酷的现实。
△ 《没头脑和不高兴》动画，邱岳峰是这部动画的旁白
他一生中配了许多的反派和各色小人物，就当别人以为他是“反派”和“小人物”的专业户时，他又往往能出乎你的意料。
当他去配《简·爱》里高贵的罗切斯特时，那声音配得叫性感撩人、勾人心魄，是译制片中教科书级别的至上经典。
△ 《简·爱》，右：罗切斯特
邱岳峰擅长通过节奏、气息的变化，来使声音呈现出艺术的美感，成功弥补了自己的先天不足，也成就了他独特的风格，甚至被称为“邱派”。
虽然“成分不好”，可厂长陈叙一却从来没有歧视过他，反而异常重用他。只要是适合邱岳峰的角色，哪怕是主要角色，也会顶着压力交给他。
邱岳峰自然也没有辜负这份重托，哪怕只是一个小人物，他也会倾尽全力去演绎。若说邱岳峰是当时上译厂的顶梁柱也不为过。
从1958年起，邱岳峰参与了几十多部动画片的配音工作。然而由于资料的缺失，目前也没有一份精确的统计。
△《阿凡提》，邱岳峰配巴依老爷
有趣的是，他的动画配音除了《大闹天宫》的孙悟空以外，其他的角色也多是反派和小角色为主。
可是给反派和小角色配音就掉份儿了吗？
△《好猫咪咪》，邱岳峰配大老鼠、旁白
一场戏空有花旦在那里花枝招展，没个青衣衬托，别人也不觉得美一样。如果没有了反派和小人物，主角又如何显得伟光正呢？
邱岳峰最有魅力的地方在于，都是反派，可他也能给你演出个不同来，而不是程式刻板的套路。
他配的角色，千人千面，绝不雷同。其实他的嗓音非常有辨识度，但他却非常努力去塑造出角色的不同气质。
△ 《天才杂技演员》，邱岳峰配所有角色、旁白
著名配音大师童自荣就对他感到无比钦佩：“一开始听他说台词，马上就会叫出来，邱岳峰。但听到第三句第四句，你就会忘掉这是他在配音，而就是这个角色在发言。”
邱岳峰配过的反派里头，让我印象深刻的角色着实不少。比如《渔童》里的洋教父，那说话和呼吸的腔调，真的让人以为是找了个洋人来配音。
△ 《渔童》里的洋教父
不仅洋鬼子配得绝，配日本鬼子也能无缝转换，比如《小八路》的黑藤。
无怪乎陈丹青对他推崇至极：“他没有说过一句‘外国话’，他以再标准不过的‘国语’为我们塑造了整个‘西方’。”
△《小八路》， 最左为邱岳峰配的黑藤
我甚至合理怀疑，我们对外国人说汉语的“刻板印象”，搞不好就是从国内的配音演员得来的，最后变成了一种集体记忆。而这种印象追根溯源，可能就是邱岳峰的配音。
邱岳峰配反派简直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与其说配谁像谁，倒不如说是他的配音赋予了角色真实的灵魂。
△《半夜鸡叫》，邱岳峰配周扒皮
《半夜鸡叫》里周扒皮的恶毒阴狠，《阿凡提》中巴依老爷的贪得无厌，《哪吒闹海》里东海龙王的狡诈算计……反派之间的不同特点被他的声音演绎得如此到位，如此鲜明。
这样的声音，绝非停留在表面，而是因为他真诚地融入了角色，所以角色和他的声音融为了一体。所以能创造出孙悟空独特的腔调，也就没什么好意外的。
△JC动漫馆 馆藏
《哪吒闹海》赛璐璐片，美影厂
下方的东海龙王由邱岳峰配音
借由孙悟空之口宣泄自己压抑已久的沉闷和痛苦，在孙悟空开怀放肆的大笑里，邱岳峰找到了一丝心理安慰，而观众也在悟空身上感受到了一股酣畅淋漓的快意。
就像《简·爱》的罗切斯特一样，孙悟空也是邱岳峰在动画里配的仅有的英雄形象，却一举成为动画配音史上无法逾越的巅峰。
我很赞同陈丹青对他的评价:“他的配音像是电影原版另一个独具价值的‘副本’，时过境迁，是那些角色有幸‘配’上他，原版反而成了‘邱岳峰语调’的副本。”
虽然他说的是邱岳峰配的译制片，但我觉得齐天大圣能“配”上他，不失为是一种幸运。
Part4
压垮生命的最后一根稻草
故事和真事没有很大的分界线。不过故事在我们这个世界里经常有一个愉快的结尾。而真事常常在今生没有结果，只好等到永恒的未来。
——安徒生
且说邱岳峰被扣上“帽子”后，一直谨小慎微，工作兢兢业业不敢怠慢，如果日子一直这样，也许会一直相安无事，那么孙悟空专业户可能真是他了。
1980年初，邱岳峰收到一则消息，他的同案犯平反了，这也意味着离还他清白的日子也快了。
邱岳峰四处奔走，请求厂里为他平反。因为这顶“帽子”一直是压在他心头的巨石。
也许现在的年轻人未必能想象到那顶“帽子”的可怕之处，这不仅仅只是一个不好听的名头，也不仅仅是在那段艰难岁月里的非人对待。
△ 《老狼请客》动画，邱岳峰生前配的最后一部动画
这么多年来，邱岳峰一直是个被控制使用的“内控人员”。
（“内控”名单上的人，原则上可在原单位正常工作生活，但必须置于严密的看管控制之下。他们属于“另册”，任何荣誉的雨露都不可能飘洒到他们身上。）
生前，他家就是典型的困难户，最多时一家七口挤在十几平米的小房子里，可是厂里分房的好事自然也轮不到他……
按理说，邱岳峰的成就造诣如此之高，在观众和同行里都是公认的，他却没资格得到相应的荣誉。
上海市电影局和上译厂评什么“新进”和“劳模”都把他晾一边，甚至直到去世，他也不曾成为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甚至连“中国电影家协会上海分会会员”都不是）。
如果脱不掉这顶帽子，邱岳峰就会成为自己子女前途的最大干扰。这也是为什么他对这件事如此在乎。
可惜邱岳峰左等右等，等到厂里的平反工作都结束了，都等不到自己平反的消息。
屋漏偏逢连夜雨，他所在的工作小组原本一致通过为他上报的“先进生产者”的称号，却在最后公布时被替换。
原因么？他是“内控”人物。
作为一个“有问题”的人，邱岳峰躲在一个角落里，独自伤心落泪。当时心力交瘁的邱岳峰只想着：“我要退休，等到81年5月马上退！”
命运却似乎没想就这样放过他，1980年3月的一天，一名年轻女演员在向邱岳峰请教知识技巧的事，不怎么的就被流言蜚语传成了邱与年轻女演员搞暧昧，作风有问题。
这事传到邱太太的耳里，自然不是滋味。
于是，邱太太与邱岳峰大吵一架，成为了压垮他生命的最后一根稻草。
原本就背着一口不属于自己的“锅”，如今更添一桩飞来横祸，邱岳峰积压已久的委屈郁闷和痛苦也到了极限。
没有丝毫犹豫，他吞下了一大瓶安眠药，绝决地走向了死亡。
这不是邱岳峰第一次自杀了，当时邱岳峰的儿子察觉到他不对劲，立刻就送去了医院抢救，然而这一次却无力回天。
3月30日，邱岳峰抢救无效、在淮海医院去世。
其实父亲的死是一种必然，他的处境、遭遇、性格都决定他有极大可能走上这条路。因为他不仅是个艺术家，也是个好父亲，内心很浪漫很丰富，现实却对他非常不利，可以说太艰难、太曲折，他的个性又太内向，所以他没有什么办法来解脱自己，只能找这种归宿。
——邱岳峰之子邱必昌多年以后回忆父亲之死
作为台柱，邱岳峰的死也引发了上译厂巨大的震动，当时能顶替他的人，没有，影响就是这么严重。
很快邱岳峰逝世的消息不胫而走，在群众中传开了。
他活着的时候，就凭实力圈粉无数，这一走，太突然了。人们错愕和震惊之余，更多的是为邱岳峰感到悲痛不平。
当时自杀的人都被看成是自绝于革命，所以邱岳峰连正式的追悼会都没有。
可自发赶来替他送行的观众和影迷们却络绎不绝，祭品店的小白花都卖完了，吊唁邱岳峰的人还在络绎不绝走进殡仪馆。
当天前来送别的人超过了一千人。
△ 大波影迷赶到邱岳峰追悼会上为他送行 / 图源：《棚内棚外——上海电影译制厂的辉煌与悲怆》，潘争
在他的灵前，花圈林立，许多都是群众们自掏腰包买的，十分精美。在当时生活并不富裕的情况下，这一举动并不寻常，也足见他在人们心中的地位了。
40年过去了，邱岳峰并没有历史遗忘，反而是一提起配音，他常常是人们第一个想起的人，不仅是过去的人怀念他，还有许多在他走后才知道他的新生代。
陈丹青在帮忙设计邱岳峰的墓碑时，邱岳峰的儿子问他：“墓碑上要不要碑文？”
他回答道：“什么都不用写，就邱岳峰三个字，够了。”
远的不说，只要《大闹天宫》这部经典在，他的声音就将永远铭刻在人们的脑海里。
中国动画配音史永远有他一席之地。
参考来源：
1、我的父亲邱岳峰/邱必昌，《上译厂的四个老头儿——峰华毕叙》
2.童自荣：学习邱岳峰，新民晚报
3.我的三位配音伙伴/苏秀,《我的配音生涯》
4.潘星：银海声河之星邱岳峰- – 纪念邱岳峰逝世37周年
5、纪念邱岳峰：永不褪色的猴王之声，空藏动漫资料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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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城
60后双子座漫画家。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动漫艺委会副主任。目前工作生活在广州。担任广州市文联副主席、广东省动漫艺术家协会主席。代表作品：《明姑娘》《人间四月天》《极简少女》系列微信公众号：金城漫与画（ID：jinchengmanyuhua)微博：@金城漫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