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城：人不如狗？韩美林的动画人生
照片来源：南山博物馆
时间轻轻一晃，2021年的头两个月也要结束了。年初的时候，去深圳看了韩美林的《十二生肖艺术展》，一场展览看下来收获不小。
生肖鼠的部分展品
能将平平无奇的十二生肖，玩出这么丰富的设计表现形式，造型变化之让人眼花缭乱的艺术家，大概也只有他了。
从绘画到美术字，从石器到铁艺，从陶瓷到木雕，从巴掌大的小卡片到几米长的宣纸大作，大到户外装置，小到家居装饰，涉猎之广、无所不有。
照片来源：南山博物馆
岂能想象这样一位艺术家已是个85岁的耄耋老人，不由得对其丰沛饱满的创作热情心生敬畏、叹为观止。
上一次他成为街谈巷议的热点，还是因为“猴赛雷”——2016年春晚的吉祥物。
左：韩美林的吉祥物设计原稿
右：春晚基于原稿做的立体效果图，
生动展现了效果图与实物的区别
这可能就是艺术家的悲哀吧。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虽然那次事故不是他的“锅”，却让大家总把他的名字和“猴赛雷”划等号。
反倒是北京奥运会，他先后担任北京申奥会徽设计组组长、北京奥运会标志创作组组长和吉祥物设计修改组组长，发挥着关键作用，劳苦功高，却时常被人忘记。
照片来源：韩美林艺术馆
他是中国工艺美术的大师，也是天才型的造型艺术家。
你看他画的小动物每一只都活灵活现，跃然纸上，那可是有原因的。
部分生肖展品
只有狗拿正眼瞧他
1936年，韩美林诞生于山东济南的一户贫穷人家。
从小，韩美林就展现出了过人的艺术天赋。他能全凭记忆，便将连环画中《水浒传》的108将，一个不落地画下。
1955年，只上过三个月初中的他，凭着21天的临时抱佛脚，便成功“跳级”，考取了中央美术学院实用美术系（1956年随院系调整为中央工艺美术学院首届学生）。
韩美林（右一）在央美
成绩优异的他，毕业后顺理成章地成为中央工艺美术学院装潢系助教。
“开挂”的日子没过多久，上天便跟他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1963年，韩美林被派往安徽美院任职教师。
那时，他还不知道他因为过去的一点小失误，已经被“盯上”了。等待他的将是一段漫长的、“非人”的苦难岁月。
原来表面上，美名其曰是去做老师，实际上是去挨“批”的。猝不及防，一堆“黑材料”强行扣他头上了，背叛他的却是他最关心的人！
最亲近的学生诬陷他，连新婚的妻子也告发他，帮忙做伪证。
“她把枕边话全检举出来了。我对这个事太绝望了......”
韩美林感到万念俱灰，但这还只是开始。
1964年，他被下放到了淮南陶瓷厂进行劳改，做着最繁重的体力活。而窑厂酷热难耐，而韩美林常常一待就是一整天。
“根本不是人的生活，每天都像牲口一样，干活完睡觉、睡完觉干活。”
作为一个“有问题”的人，全厂的人都“孤立”他，不敢跟他沾上点关系。
只有一条小狗愿意搭理他，只有狗拿正眼瞧他。
身心备受折磨的韩美林，最后竟是在一条小狗身上，找到一丝人间的温暖。也是这条小狗，让他在绝境中找到了莫大的心灵支撑。
人人见到他都躲远远的，可是小狗不会，还会围着韩美林转来转去。
他甚至亲昵地称那条小狗为他“儿子”，还把自己不多的口粮也分给它吃。没人愿意跟他说话，他便跟“儿子”说说心里话。
最艰难的时候，韩美林也没有停止对艺术的追求。他总是想办法找到现有的材料凑合，满足自己画画的欲望。
“笔是我的筷子，纸是我的裤子。我用稀饭汤抹在裤子上……没有稀饭时抹点肥皂画……可是裤子总画就画破了，破了就打补丁，我的裤子打满补丁。”
然而即使跌落到谷底，命运似乎也不想放过他。
1967年，韩美林被关进“洞山100号”监狱，受尽各种非人的折磨。
被拉去游行、拳打脚踢已是家常便饭。最惨烈的一次，他被造反派弄到厂里，罚跪在地上，严刑逼供。
造反派们拿钢管放在他脚上又踩又碾,直接把他的脚骨跺成粉碎性骨折；拷问不成，有个丧心病狂的造反派干脆就将拿出刀子，将韩美林的两根手筋硬生生挑断——而那正是韩美林画画的右手。
鲜血直往外涌，脚也断了，他还被拖着去游街。
这时他的“儿子”，那条小狗竟从围观人群中跑出来看它的“爸爸”，用脚爪在韩美林身上抚摸，仿佛安慰他一般，任别人打它赶它都不走。
最后是造反派们拿出了大棒打断了小狗的脊柱，小狗才在哀声中离开。而韩美林身上的破衣留下几处“儿子”的狗爪印。
这些痛苦反而更加坚定了韩美林“活下去”的顽强信念。他偏偏不信自己的死活“凭什么由别人决定”。
1972年，被折磨得只剩下36公斤的韩美林终于活着熬到了出狱的那一天。而他放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买肉去看望他那只患难与共的小狗。
1972年出狱后的韩美林体重仅剩36公斤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那条小狗被打断脊柱之后，什么也不吃，在哀嚎三天后就死了。那件印有狗爪印的破衣竟成为了小狗留给韩美林的“遗物”，被他视若珍宝，终日挂在墙上，不舍得穿。
每每想起此事，韩美林便意难平：
“狗确实比人还忠实，我说忠实，是因为它绝对不会出卖你。你听说过哪只狗出卖它的主人吗？所以我总画它们。我的《患难小友》画的就是我心中的这只小狗。”
韩美林和他的画《患难小友》
后来他和小狗之间的故事，也被大文豪巴金写进了《小狗包弟》一文中。我在听讲解员导赏时，她提及此事，觉得分外感人。
一个能把小动物画得如此惟妙惟肖之人，果然一定也是个对它们注入了深刻感情的真挚之人。他将对小狗的哀思和关爱转移到了笔下的小生灵中，一个个的，都形态可爱，令人怜惜。
韩美林的动画情缘
最让我佩服的还是他的意志力和对艺术的追求：
“我手上的筋不是给他们挑了吗？他们不是叫我无法画画吗？我，就是要练我的手，我练了四年，我把我的手练出来了……我的手虽然有点残，缺一块筋 ，但是我照样能得心应手地画画！”
难以想象为了手能画画，他经历怎样的锻炼和复健
古话有云：“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最难的低谷都走过来了，再往后的路，也只剩下“上坡”可以走了。
出了监狱后的五年时间里，韩美林还是被监视在淮南陶瓷厂劳动，但新来的厂长欣赏他的才华，让他负责厂里的设计，等于又给了韩美林崭露才华的机会。
1977年，美影厂准备投拍美术片《狐狸打猎人》，导演胡雄华想找一位个人风格和艺术趣味比较接近于影片风格的美术设计，时任厂长的特伟向他推荐了韩美林。
此时的韩美林还不是大艺术家，身处‘文革’风暴，特伟就敢于把他请来，这便是特伟的过人之处。而这份恩情，韩美林可以说是铭记一辈子。
“人一生中不能忘本，文革期间，我还未被平反时，是美影厂当时厂长特伟来请我到美影厂创作动画片。这是文革以来第一次有人把我当人看，我必须感恩。
当时我从被下放的淮南陶瓷厂，来到了上海美影厂这个爱巢，对我的人生的转折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在这里，美影厂教我传统的创作方法，让我坚持中国画，可以说，我现在的白描功底与当年在美影厂的实践有很大关系。”
当年韩美林（二排右三）与上海美影厂的伙伴
不仅是韩美林，那个年代，很多艺术家都是美影厂的常客。这和特伟的主张是分不开的。
粉碎四人帮后，特伟重申“民族的才是世界的”，力主创新，积极拓宽动画片种，坚持走民族化道路，掀起国产动画百花齐放的高潮。
“当时我们确定了‘美术片’的提法，不是卡通动画，范围更广，美术界的朋友都愿意参与进来。好多片子的艺术设计、背景设计后来都成了一代名家。”
——段孝萱
胡雄华看了韩美林的动物画后，觉得他的动物画技巧特别适合美术电影，特别是《摇篮曲》中的小狐狸造型很有味道，决定由韩来担任《狐狸打猎人》的美术设计。
“从章法布局、物象的夸张与变形、神态的刻画、笔墨和色彩的运用，都很注意形式感。他的画，既新颖又艳美，使人看了赏心悦目。”
——胡雄华《美术电影创作研究》
韩美林画的小狐狸
虽然能力受到肯定，但韩美林在为动画片的设计过程中却并非一帆风顺。因为他画的“反派”狐狸实在让人讨厌不起来。
“我很爱狐狸，因而这部片子的主角——狐狸，由于我的偏袒，使一个狡猾奸诈的典型怎么也变不坏。导演对我讲：‘我都快把它抱起来了！你是越画越可爱！’
后来画了二十多张才算通过了，而狼的造型却是一次成功的，因为我对狼从来是恨之入骨的。当然，现在我也不说狼坏了，因为让猎人打得世界上没几个狼崽子了。”
《狐狸打猎人》中狐狸和狼的形象
1978年，《狐狸打猎人》上映。同年就拿下了南斯拉夫第四届萨格拉布国际动漫电影节最佳美术奖，韩美林身为美术设计，自然功不可没。
值得一提的是，这部动画片中所有角色的配音均出自一个人——著名配音大师邱岳峰，而你恐怕怎么也听不出，里面古怪渗人的配音竟都是由《大闹天宫》里的“孙悟空”配的。
《狐狸打猎人》约17分钟
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 1978年
这部片子在当时成为不少人的童年阴影。一开始我看《狐狸打猎人》的时候，也没留意它竟是出自韩美林的设计。当时只觉得这部剪纸动画和以往的风格甚为不同。
《狐狸打猎人》中的动物造型和设色颇为讲究
整部动画的场景和角色造型都非常有设计感，京剧脸谱的元素更增添了该片浓郁的民族风情。这部片中还大胆使用色彩来夸张角色的特质，以及烘托场景氛围，是一部风格唯美的“恐怖片”。
后来看到他的许多画作，小动物的造型都颇有动画造型设计那味，才惊觉他竟是该片的美术设计。
《狐狸打猎人》设计手稿
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
看来在美影厂工作的那段经历，对他之后的绘画产生了非常深远的影响，而他的造型风格其实反过来也影响了美影厂之后的动画，你也能在其他的动画中，找到韩美林动物画的一些影子。
据说，这部片子中的“狐狸”给观众留下了深刻印象，以至于1987年，韩美林再度与导演胡雄华、编剧金近联合创作动画片《狐狸送葡萄》，延续了“狐狸”的艺术形象。
《狐狸送葡萄》用的是原汁原味的“狐狸”造型
可惜的是，早在1980年，为《狐狸打猎人》配音的邱大师就自尽了。否则，若是他能再为这部“精神续作”配音的话，那又该为中国动画史留下一段佳话了。
《狐狸送葡萄》约17分钟
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 1987年
虽然在《狐狸送葡萄》中沿用了上一部中狐狸和狼的形象，但观众还是能从场景的设计中感受到这是发生在不同地方的故事。《狐狸打猎人》是鲜明的东北特色，到了《狐狸送葡萄》则是南方的傣族风情。一下抓住事物的本质特点，这便是设计的灵魂。
上图：《狐狸打猎人》剧照
下图：《狐狸送葡萄》剧照
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
不过韩美林和动画的缘分远不止于此。
2017年，我去参加美影厂60周年华诞，时任美影厂艺术总监（现任厂长）的速达出来宣布了13部新作品的计划，其中她就重点介绍了新片《斑羚飞渡》。没想到，时隔20年后，韩美林会再度携手美影厂制作动画，由他担任该片的艺术指导和顾问。
《斑羚飞渡》宣传海报
《斑羚飞渡》也是美影厂首次尝试90分钟水墨长篇动画，该片改自沈石溪的同名小说，相信许多人都已经在教科书看过这个故事了。
《斑羚飞渡》片花
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
整部影片没有任何对白，从片花来看，美影厂试图把传统水墨与水彩相结合，把二维与三维相融合，做成新风格的彩墨动画，不知道能否将水墨动画带到更新的高度。
《斑羚飞渡》片段
从韩美林身上“偷师”
若仅仅只是看到韩美林和动画的一段缘分，那是远远不够的。
我觉得对韩美林在造型设计上创新和成就的忽视，恰恰是国产动画的一大损失。
韩美林是造型设计的天才，有天赋加上他还异常勤奋，80多岁依旧笔耕不辍，他在这方面的造诣可谓是炉火纯青，是许多人难以望其项背的。
用现在年轻人的话说，就是“比你有才，还比你努力”。
韩美林酷爱民间和民族艺术。他的许多创作是从民间美术、贺兰山岩画和传统文化中吸取精髓，糅合现代审美拼接而成自己独特的充满民族特色的艺术风格。
别看他哐哐几笔，三下五除二一个小动物就跃然纸上，这看起来好像很简单，完全不费力似的。背后却是经年累月的积累和多年锤炼的功力：
疫情期间，韩美林给小学生上网课
“同志们，我一辈子画不重样就在这，我的底气太足了，我的储藏及各种形象。我在民间就搜集的，够我用好几辈子。
……
大家看看我的构思本，这么一摞一摞一摞，比我高多了。在这一本里面都是上千上万的、密密麻麻的。我就知道，我每画一个（新的形象）就是我走一步，假如说，真是走上一个高度，我就得这么走，绝对不能找捷径。”
仅这些年，韩美林积累的手稿本就有109本之多，叠起来比他本人还高
那些栩栩如生的小动物，造型洗练简洁，大胆地运用了变形和夸张的手法，憨态可掬，抓的是神韵，而不是形似，轻易就能戳中大众的“萌点”。
更重要的是，他的造型和绘画表现形式是地道的中式审美，而不是迎合欧美或者日本审美的高级仿制品。这对中国动漫如何走出自己独特的风格和表现形式，其实是有很好的启发意义的。
正因为有这样一个大师的存在，所以我们更应该懂得站在前辈的肩膀上，从他的作品里学习提取和利用民族元素的方法和经验，作出真正具有民族审美的动画，这样才能让中国动画才会拥有民族魂，才能在欧美和日本动画的围追堵截中，杀出一条“血路”。
（PS：本文中未标注来源的作品，均为韩美林所作）
最后再提一嘴，这个展览安利得有些迟，不过若是有朋友感兴趣的，趁这个周末展览还在，也可以过去看一眼——
展览时间：
2020.12.21-2021.02.28
展览地点：
深圳市南山博物馆一层一号专题展厅
参考资料：
1.“韩美林”_百度百科
2.黄阿华《这个男人的一生，最伟大的小说家都写不出来》_8字路口
3.《韩美林爱动物，为啥爱得那么深？》_韩美林艺术基金会
4.冯骥才《炼狱·天堂——韩美林口述史》_人民文学出版社
5.周建萍《永不凋谢·雨男》
6.巴金《小狗包弟》
7.陈晨《“招降纳叛”开民族水墨动画先河》_华裔网
8.“特伟”_搜狗百科
9.《韩美林：“那年第一次有人把我当人看，我必须感恩”》_韩美林艺术基金会
10.李文斌、王家龙编《美术电影创作研究》_中国电影出版社
11.胡雄华《美术电影创作研究》
12.韩美林《闲言碎语》
13.金匀《美影厂：<狐狸送葡萄>、<孔雀的焰火> 》_《电影评介》
14.韩美林《我再画一辈子，都不会画重样的》_CCTV-1《开讲啦》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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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城
60后双子座漫画家。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动漫艺委会副主任。目前工作生活在广州。担任广州市文联副主席、广东省动漫艺术家协会主席。代表作品：《明姑娘》《人间四月天》《极简少女》系列微信公众号：金城漫与画（ID：jinchengmanyuhua)微博：@金城漫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