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城：来自东方的薄薄的一层糖果纸，何以改变了莫奈梵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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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期在上海举办的“日本新片展”上，一部非常有趣的片子《北斋》，讲述了浮世绘大师葛饰北斋的故事，引起本人极大兴趣。

记得今年10月底，中国美协在上海大学上海电影学院召开动漫艺委会工作年会，会议期间我曾专门跑去外滩，在久事美术馆参观了一场《梦回江户——日本浮世绘大展》。

《北斋》

展出作品令我震撼，至今余味无穷，一直想提笔写一篇有关浮世绘的文章，尤其想写写葛饰北斋。

不仅因为他是日本浮世绘乃至日本漫画的缔造者，更因为他笔下的东方叙事，曾经深深影响了欧洲绘画，给莫奈、梵高等印象派大师以极大启迪。

应该说，葛饰北斋是世界艺术界的奇人。

薄薄的一层糖果纸震惊了欧洲

没有浮世绘，印象派绝不是现在的印象派，梵高也不会是现在的梵高。

“浮世”一词出自佛教用语，不仅仅有享乐世界的意思，也特指人世间所有的虚无缥缈。浮世绘就是这么一种带着市井气息的，用以描绘人世间万种风情的绘画。

最初的浮世绘是由画师亲手画出，在逐渐成为大众文化后，易于大量印制的版画浮世绘便应运而生。

19世纪中叶，日本与欧洲开始互通商贸，其中，印制着各式题材的浮世绘糖果纸和茶叶罐随着日本的商品进入到一些欧洲家庭。

浮世绘文化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渗透方式进入到欧洲大陆。

彼时，在欧洲大陆已经臻于完美的油画写实技法难以再有新的突破，这令画家们非常苦恼。这张漂洋过海的薄薄的糖果纸，对他们来说无异于神赐。

古斯塔夫·让·雅凯的作品

与当时油画极度立体写实的表现方式不同，浮世绘大量平涂的艳丽色块不仅极具视觉冲击力，木质纹路的以及传神的线条勾勒，让浮世绘具有很强的装饰性。

无数欧洲艺术家为这样强烈的表现风格沉醉着迷，其中不乏我们耳熟能详的绘画巨匠，如印象派的莫奈以及后印象派的梵高。

这其中，莫奈称得上是浮世绘的狂热粉丝。

左：葛饰北斋《五百罗汉寺》

右：莫奈《圣阿德雷斯花园的阳台》

我曾经于2012年在法国朋友陪同下，从巴黎驾车前往吉维尼小镇，在那里度过了愉快的一天。

小镇处在巴黎正西方向70公里的上诺曼底省，在塞纳河谷的一个小山坡上，周围是葱郁的树林和碧绿的草场，那里有莫奈后半生的住所和工作室。

花园巧妙地将附近埃普特河的河水引入园中，形成了一个小池塘，这绚丽而富于异国情调的情景伴随着光影的无穷变化，激发了莫奈的艺术灵感。

如今，经过保护与重建，莫奈花园内繁花似锦，四时之景不同。

而莫奈著名的系列画作“荷花池”中的那座小桥，便是来源于他本人收藏的一张由日本浮世绘大师——歌川广重所画的太鼓桥浮世绘。

左：歌川广重《名所江户百景 龟户天神境内》

右：莫奈《荷花池》

他甚至还创作了一幅浮世绘风格的作品，描绘穿着艳丽红色和服的妻子。

莫奈的妻子《穿和服的卡米尔》

若说梵高，他真是爱极了浮世绘那些鲜明的色彩，甚至连他的自画像中都出现了浮世绘的背景装饰画。

梵高的自画像

在沉迷浮世绘期间，30多次几乎“复刻”的临摹练习对于他的后印象派创作风格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左：歌川广重《大桥骤雨》 

右：梵高的临摹（甚至还写上了汉字）

《星空》是梵高最杰出也是最受欢迎的作品之一，这幅名作一改梵高前期沉闷的风格，转而呈现出我们所看到的绚烂色彩，便是受到葛饰北斋的传世作——《神奈川冲浪里》中普鲁士蓝的应用的影响。

左：葛饰北斋《神奈川冲浪里》

右：梵高《星空》

浮世绘的影响范围不仅仅局限于绘画圈，“印象主义”音乐的鼻祖，法国音乐家德彪西也从中汲取灵感，创作了《大海》交响诗。

《大海》

浮世绘艺术的集大成者

我6岁临摹，50岁作品出版，但到70岁还没画出值得一提的画；73岁约略掌握草木虫鱼的结构，希望到80岁我有长足的进步，90岁时更能参透万物，100岁时达到炉火纯青境界，110岁时就能信手拈来画出栩栩如生的事物。若够长寿，可证此言不虚。

——葛饰北斋

纵观浩如烟海的浮世绘作品，想来最为出名的便是《神奈川冲浪里》，它的作者葛饰北斋，也因此成为了最为大众所熟知的浮世绘艺术家。

时间流转，富士山前的那一卷蓝色浪花依旧牢牢把握着人们的心。

无数与《神奈川冲浪里》联名的或高端时尚商品，或日常家居产品，无不受到普罗大众的追捧喜爱。

左：2016年Seiko推出精工贵朵富岳陀飞轮腕表 

右：大英博物馆主题联名玻璃杯

就连这段时间在青少年中人气爆棚的现代动画作品《鬼灭之刃》中，“水之呼吸”的招式设计都汲取了《神奈川冲浪里》的艺术灵感，创造出了令人赞叹的艺术效果。

《鬼灭之刃》水之呼吸

葛饰北斋的知名作品不胜枚举，然而在这如高山耸立一般的艺术成就背后，是一个耕耘一生，自我要求极高的的倔强老人。

直至89岁之时病逝，他的一生留下了超过3万5千幅作品。

现如今，在他的个展上被挑选出来的优秀作品，数量竟也超过500幅。

BBC葛饰北斋纪录片《为画痴狂》

这样高质高产的前辈着实让人心生敬佩，让我不由得敦促自己，要以前人为榜样，须得更加勤勉才行。

说回《神奈川冲浪里》，这幅画出自老先生1823年创作的系列版画《富岳三十六景》。

从63岁开始筹备这系列画作，直至71岁时，终成传世之作。

富岳三十六景

（因太受欢迎，后又加印十幅，故该系列作共绘有46景）

（滑动查看更多）

为了能够画出自己心中的富士山，他去到画里出现的景色之中，与那里的人们攀谈，与他们一起劳作，甚至住进他们的家中。

而最终呈现出的不同角度、多种视野下的富士山，以及各具风情的风土人情，让《富岳三十六景》几乎成为当时日本人手一本的“网红”旅游宣传手册。

在这绝美的四十六幅图中，又以《神奈川冲浪里》和《凯风快晴》最为让人喜爱。

《凯风快晴》

“神奈川”是日本的一处地名，“冲”意为附近海域，画中的那滚滚海浪便是“浪里”。

在画面中，似要吞噬摇曳渔船的海浪波涛汹涌，凝视片刻，便能感受到那咸湿的海风拍在脸上，脚下踩着颠簸潮湿的甲板，而远处端坐的迤逦富士山却似无情一般，凝视着在浪里翻滚的几叶扁舟。

那些向下俯冲的，被梵高称作“鹫爪”的浪花就像有生命一般，直直冲向渔船，这股排山倒海的迫人气势和稳居中央的富士山形成的冲击感，常能让我起一身鸡皮疙瘩。

葛饰北斋的“海浪”画技不断提升

然而这对于葛饰北斋来说，还不够，远远不够。

他在74岁时说，“我其实之前所画的东西，都不怎么样，也不值得一提”。

他就像一颗永远不知疲倦的齿轮，只为了追寻最高超的绘画艺术而转动。

晚年的葛饰北斋生活并不光鲜，除了要替到处欠钱的孙子还债，画作还因意外几乎全部付之一炬，窘迫的他只能和女儿葛饰应为蜗居在简陋的小破屋。

葛饰北斋与女儿

即便如此，年逾古稀的他依旧每日伏地悬臂作画，因为天气寒冷，还会将自己紧紧裹在小被子里，像个老小孩儿一样，嚷嚷着“我才不会出被子呢”！

自《富岳三十六景》之后，他几乎不再动木版画浮世绘了，而是转向了亲手绘制更为灵动的工笔画，中国式的花鸟图，以及各类动物和植物，大千世界，无所不画。

葛饰北斋所画的金虎图

他笔下的动物浑然天成，大巧不工，神态自然洒脱，在这人生最后的阶段，他终是超脱了过去的自己。

想来，北斋曾说的“信手拈来”，便是如此了……

浮世绘外，没有他不画的世间百态

如果上天再给我五年寿命，我将会成为一个真正的画家。

——葛饰北斋临终遗言

一提起葛饰北斋，大多数人只知道他的浮世绘，然而葛饰北斋远不止于此。

少年成名的葛饰北斋以插图发家，配有他的插图的图书大多十分畅销，出版商的邀约如雪花般飞来，以至于那时甚至都流传着“插图不是北斋所绘，书就卖不出去”坊间传闻。

葛饰北斋所绘的纸灯笼

此间还有一趣事，值得一说。

北宅生活的江户时代（1614-1868）是一个被中国元素包裹的时代，然而对于普通日本民众而言，中国文化有些高不可攀，是看得见摸不着的空中花园。

葛饰北斋绘制的水浒好汉们

而北斋作为中国文化的狂热爱好者，他为自己喜爱的中国经典小说制作绘本，比如《西游记》和《水浒传》，人物刻画相当传神，翻看起来极有意思！

除了让书畅销的插画以外，他所创作的《北斋漫画》原本是为了帮助弟子们理解世间万物，以提高画技，结果一经问世，便在日本国内广受欢迎。

《北斋漫画》

我想，若是那时候便有“畅销书榜”，此书必定常年独霸榜首，哈哈。

而我们所熟知的“漫画”一词，更是由此而来，这一点不得不说。

当然了，这本收集了4000多幅画作的“艺术百科全书”包罗了飞鸟走兽、古迹山川、花草树木和神话鬼怪等世间万物，只有“漫画之形”而不具故事性，但是书中的内容即便现在来看，依旧非常生动有趣。

北斋漫画

（“漫画”一词的起源）

（滑动查看更多）

北斋这一生喜欢云游四海，据说搬家高达93次，游历全国的次数更是不计其数。

旅途中，那些看到的风景、遇到的人、经历的事，都深深印刻在他的脑海中，为他一生的艺术创作提供源源不断的灵感。

当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时，一生漂泊的他选择回到了那个生他养他的地方——浅草圣天町遍照寺院，也终是赶在离世前，完成了此生最后一幅作品——《富士越龙图》。

《富士越龙图》

白雪皑皑的富士山环绕着一缕缥缈的灰黑色烟雾，云雾之中，一条升腾奔涌的金龙正在飞向天空。

北斋啊，他画了一辈子的富士山，临走，也还是放不下它，即便终要离去，也要看上那最后一眼。

弥留之际，他说出了那句流传后世的名言：“如果上天再给我五年寿命，我将会成为一个真正的画家”。

看着这话，作为同样执笔作画的人，心里真是五味杂陈。

这样一幅大开本的绢本水墨作品，需要耗费精力之多，远非一眼望去那么简单。

当最后一笔落成，老先生用尽此生力气盖上自己的朱红印章，当时的心情会有多么的复杂呀。

但我想，面对那求而不得的“五年”，一辈子从未认过输的北斋，若说有说“不甘”，当是“不服”才堪匹配这位伟大又倔强的艺术家！

而他的这份精神，也会一直牵引着后世的人们，探尽人间百味，画尽世间万象。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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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城

60后双子座漫画家。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动漫艺委会副主任。目前工作生活在广州。担任广州市文联副主席、广东省动漫艺术家协会主席。
代表作品：《明姑娘》《人间四月天》《极简少女》系列微信公众号：金城漫与画（ID：jinchengmanyuhua)微博：@金城漫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