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城：大眼美女的鼻祖，他改变了日漫的审美
你是什么人便会遇上什么人；
你是什么人便会选择什么人。
总是挂在嘴上的人生，
就是你的人生，
人总是很容易被自己说出的话所催眠。
我多怕你总是挂在嘴上的许多抱怨，
将会成为你所有的人生。
——竹久梦二《出帆》
前段时间写丰子恺和猫的时候，脑子里常常会跟着跳出一个名字，还有他的小诗：
那时便想着如果有时间，一定要写写他。我最开始了解竹久梦二的画，也正是因为丰子恺。
竹久梦二之于日本，犹如丰子恺之于中国。他在日本的名气可以说是无人不晓，日本大型服装品牌优衣库Uniqlo还曾以他的美人图为设计元素，跨界联动推出竹久梦二夏季浴衣系列。
「竹久梦二」夏季浴衣系列
了解丰子恺的人都知道，丰子恺之所以能创造出他自成一派的漫画风格，完全是因为受到竹久梦二的启发和影响。
1921年，丰子恺赴日学艺，在一个旧书摊与竹久梦二的作品集《梦二画集·春之卷》相遇了，犹如黑夜里突然点亮一盏明灯一般：
“我当时便在旧书摊上出神。因为这页上寥寥数笔的画，使我痛切地感到社会的怪相与人世的悲哀。她们俩人曾在同一女学校的同一教室的窗下共数长年的晨夕，亲近地、平等地做过长年的“同级生”。但出校而各自嫁人之后，就因了社会上的所谓贫富贵贱的阶级，而变成这幅画里所显示的不平等与疏远了……这寥寥数笔的一幅画，不仅以造型的美感动我的眼，又以诗的意味感动我的心。
——丰子恺《绘画与文学》
正是这“寥寥数笔”让丰子恺刻骨铭心，毕生难忘。丰子恺在自己的著作中屡次提到竹久梦二对他的影响。尽管竹久梦二和丰子恺平生素未谋面，而他也从来不知道自己在异国他乡还斩获了这么一枚大粉丝。
图为竹久梦二的《同级生》，正是这幅 “寥寥数笔”的作品，却让丰子恺大为触动
倘得梦二的书尚在我的手头，而我得与我的读者促膝晤谈，我准拟把我所曾经感动而不能忘怀的画一幅一幅地翻出来同他共赏。把画的简洁的表现法，坚劲流利的笔致，变化而又稳妥的构图，以及立意新奇，笔画雅秀的题字，一一指出来给他看，并把我自己看后的感想说给他听。
——丰子恺《绘画与文学》
也正是这“寥寥数笔”改变了丰子恺的人生轨迹，奠定了他此后的艺术表现形式。可以说先有竹久梦二，才有后来的丰子恺。
丰子恺受竹久梦二的《同级生》启发，也创作了一幅同名漫画，结合当时国情，更接地气。
无独有偶，和丰子恺同一时期的鲁迅，也是竹久梦二的粉丝，他如此评价道：“竹久梦二的东方味道浓。”
而日本大文豪川端康成更是表示：“我少年时代的理想，总是同梦二联系在一起的。”言下之意再清楚不过了，竹久梦二笔下的美人是他的理想对象。
很多人不知道的是，这样一个让大师和文豪们如此追捧和青睐的艺术家，其实是个“野路子”出家，从来没有正式学过画画。
2012年，我在竹久梦二美术馆
大正浪漫与梦二式美人
竹久梦二
1884.09.16-1934.09.01
竹久梦二，本名竹久茂次郎。他是20世纪初日本著名的画家、诗人，是大正浪漫的代表画家。
1884年，竹久梦二出生在日本冈山县一户富足的乡绅家庭。梦二的父亲是一个经营酒业的商人，喜欢演剧能乐，并且时常出资请艺人到村里演出，这是梦二最早的艺术启蒙。
由于父亲不同意他的学画之路，所以梦二并没有受过任何正规的美术教育。17岁那年，梦二离开了家独自前往东京学习。
在那段时间里，他一边在早稻田商学院学习，另一边还要解决自己的生计问题，因为父亲对他的资助相当有限，他不得不自己打工挣钱，他送过报纸，做过人力车夫，并且开始自学绘画，向各类刊物投稿。
竹久梦二绘制了许多乐谱封面
敏感几乎是艺术家们的共同属性，竹久梦二生性敏感，加上这些生活体验丰富了他对社会和人生的敏锐洞察和细腻体会，他的艺术作品常常流露出对女性和弱者的怜爱之情，引人共情。
当时艺术青年的出路极其有限，想要靠艺术扬名立万的唯一途径就是参加官展，画所谓的“大画”。此时，寂寂无名的竹久梦二也渴望跻身这个“学院派”的小圈圈里，好逆天改命。
左图：藤岛武二；
右图：其代表作之一《芳蕙》
他的偶像是藤岛武二（长期领导日本西洋画坛的浪漫主义画家），正是因为景仰他，所以竹久才给自己取名叫梦二。藤岛武二在看了竹久梦二的画后，却对他说：“已经形成了自己的风格，不妨照这路子画下去。”
这句话给了竹久梦二莫大的鼓舞，他从此放弃了“跃龙门”的念头，一头扎在自己的创作中。没有学院派的束缚，使得梦二一生都站在了可贵的民间立场。平凡的生活成为他的创作焦点，被学院派所忽略的普通人的喜怒哀乐成为了他笔下的主题。所以竹久梦二也被誉为是“大正浮世绘师”。
同时，他也获得了更广大的创作表现空间，他从新艺术运动、象征主义、表现主义等各种现代艺术中吸取灵感和精华，融会贯通到自己的作品中去，创作出了自己独一无二的风格，影响之深远，我们至今还能在日本社会中体会他弥留的艺术痕迹。
现在一提到竹久梦二，大家总是想到他的美人画。他的画被认为是"大正浪漫的代名词"，而他笔下的美人也有了一个专属名词——“梦二式美人”。这是因为他的美人画和当时流行的传统浮世绘美人画很不一样，因而得名。
上图/伊东深水；下图/竹久梦二
两人都是大正时期有名的美人画画师，从图中即可清楚地感受他们风格上的区别
所谓浮世绘，现在听上去好像是挺高雅的艺术，其实在当时，浮世绘就是风俗画，记录人们日常生活的情景和社会的风貌。
浮世绘记录的是当下人们的生活场景
图/歌川国贞
而竹久梦二笔下的美人不流于俗，柔弱的腰肢如纤纤细柳，举手投足间顾盼生姿、眉宇间流淌着一丝丝淡淡的哀愁和忧郁，有种难以言状的病态之美，胜在气质出众，不以外貌取悦于人。
当然要说竹久梦二画作中最有辨识度的，莫过于那一双双惆怅迷茫的水灵大眼，一改传统浮世绘中细长小眼的标准审美。正是这些独特的风格，让他笔下的美人成为“大正浪漫”的“象征”。当时市场上最受追捧的也是他的美人画。
要说现在日漫中最流行的“大眼萌妹”造型，可不是凭空诞生的，而是经过了漫长的演化。追根溯源，最早可以到竹久梦二笔下的美人开启了“大眼”先河，加上竹久梦二的影响力，于是画作中的女性眼睛逐渐脱离了写实的描绘，并成为了日漫中女性角色的典型特征。
“美瞳”的进化演变之路
竹久梦二是幸运的，他的艺术生涯最巅峰处在日本文化最开放，变化最激烈的年代——大正时代（1912-1926）。时间上仅有短短的十五年，却由于彼时的日本刚经过明治维新和日俄战争的胜利，现代化的道路给当时的日本人带来了一个“日本梦”。
东西文明、新老文化的碰撞和融合，商业的繁荣，让整个社会洋溢着民主自由的气息，理想主义与个人主义盛行，故而那个年代里，日本诞生了众多的文艺大师，竹久梦二便是其中的标志性艺术家。
竹久梦二青年照（1911）
而“大正浪漫”这个词正是日本著名作家夏目漱石用来形容当时的社会氛围和文化现象。
这么说起来，“大正浪漫”和国内的民国时代其实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时间上也非常巧合地接近呢。
竹久梦二和他的风流情史
画了无数美人图的竹久梦二，如此丰沛和源源不断的灵感从何而来?
这就不得不提到艺术家本人丰富的情感经历了。竹久梦二的生命中围绕着形形色色的女人。为情所困，为情所苦，以情作画，他的每一张美人画后面都是一沓厚厚的恋爱故事，而他的情思也总是透过他的画作似有似无地溢出画面。
唯一的妻子——岸他万喜
竹久梦二一生有过太多女人，但岸他万喜是梦二的初恋，也是他户籍上唯一的妻子。
他万喜在嫁给竹久梦二之前，已经有过一次婚姻。巧得很的是，她的前夫也是一位画家，前夫死后，他万喜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在早稻田鹤卷町开了一家小店“鹤屋”，专门卖当时很流行的手绘明信片。鹤屋的生意非常好，时常有很多文艺青年光顾。
岸他万喜
他万喜守寡时年方26，正值青春少妇的韶华，而且本来就长得明眸皓齿，风情万种，故而求爱者甚多。竹久梦二（24岁）原是去买明信片的，但没曾想却被他万喜的风姿所吸引，两个人迅速坠入爱河。梦二也将自己绘制的明信片放在鹤屋寄售，为小铺增色不少。
第二年，一无所有的梦二就拿着户口本向他万喜求婚，靠真诚和才华抱得美人归。这种浪漫的故事，放在现在看也许有些难以置信，但是在一个浪漫时代，不足为奇。
婚后，他万喜便成为梦二的专属模特，喜欢拍摄的梦二还为她拍摄了许多的照片，创作出了风格独特的美人画，这便是“梦二式美人”的雏形。
摄/竹久梦二
弹三味线的岸他万喜
图/竹久梦二
以岸他万喜为原型的
美人画
爱情来得快，去得也快。结婚两年后（1909年），这段姐弟恋就因性格不合而协议离婚。就在梦二和他万喜离婚的同一年，梦二的处女画集《春之卷》出版了，虽然已经分手，但他还是在扉页上写着“献给眼眸分明之人”。（岸他万喜曾被报纸赞过“美目盼兮”）
多年后，梦二曾在日记中记录下离婚的缘由：“想到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你却爱上了外边的男人，越发觉得你可怜。我的爱缺乏智慧，应引以为憾。”
原以为竹久梦二已经够“浪”了，没想到岸他万喜更“浪”。当时的社会风气很自由，梦二和他万喜忙着参加各种派对，加上他万喜的性格非常开放，于是被内向敏感、占有欲强的梦二有所察觉。（此推断乃出自竹久梦二的说辞）
但即便离婚，这两人的关系却像藕断丝连一样，牵扯不清。才离婚3个月，两人又在一起同游富士山。这种分分合合的状态长达8年，中间他万喜还为竹久梦二生下两个孩子。
岸他万喜和竹久梦二、长子虹之助
不得不提的是，1914年，梦二和他万喜在此前“鹤屋”的基础上，开了一家新店“港屋”，这是一家充满小资气息的“精品店”。虽说这是他万喜自谋生路而开的店，却处处流淌着竹久梦二的心血，从店招到各种带图案的信封、信笺、祝仪袋、包袱皮、包装袋等等，统统是梦二的设计。
港屋
港屋绘草纸店
竹久梦二 木版画
港屋很快就名声大噪，成为了当时网红名店，吸引了一堆文艺青年过来“打卡”。那个时候，对女孩子来说，使用“港屋”的文具，用梦二设计的信封、信纸写信是品味的象征。
竹久梦二其他方面的才能，常常被他的绘画所掩盖，比如装帧设计。他实际上在日本书籍装帧设计领域扮演着重要的一环，他最大的贡献在于他打通了纯艺与设计之间的界限，而在当时设计是工匠才干的话，是画家们所瞧不起的。
其实早在此前，梦二的名字就在女孩子中传开了。1909年，梦二离婚没多久出了《春之卷》画集，第二年，他又出版了《夏之卷》，《秋之卷》，《冬之卷》，那时已经是“洛阳纸贵”的局面。贵族学校的女生们争相传阅他的画集，他的美人画让这些青春萌动的女生意乱情迷。她们再也无法集中精力学习传统礼仪，而是沉醉于梦二的画面中，令学校的校长头痛不已。
有了这样的人气基础，梦二再开“周边”店，想不火都难。
“港屋”的火爆却无法挽回梦二和他万喜的爱情，仅仅开了一年后，1915年2月，梦二在富山温泉旅馆内因为一些琐碎的小事又和他万喜吵了起来，情绪激动的梦二用刀刺伤他万喜。
这份时断时续的爱情，正式宣告破裂。
而在这之前，竹久梦二命中的那个人已经出现了。
最爱的女人——笠井彦乃
港屋当时吸引了一大批文艺女青年去打卡，其中有一位女子美术专业生，时常出入那里，名叫笠井彥乃，她便是竹久梦二魂牵梦绕一辈子的挚爱。
彦乃是东京日本桥一间专门向宫内省提供御用古纸的古纸屋老板的千金，也是梦二的迷妹。竹久梦二其实早就注意到她的存在。
在刺伤他万喜之后的同年5月，两人的关系便取得了实质性的进展。当时梦二31岁，而彦乃19岁。
吊诡的是，这一时期，梦二和他万喜却还保持着同居关系……
三太郎（原型即竹久梦二）的画室与店铺不在一起，妻和孩子们住在别的地方，当时已经生了三个孩子……妻照料孩子，他则往返画室和商店之间。那实在是"孩子的世纪"。
三太郎已对以孩子为中心的家庭失去了兴趣，当时他唯一做的事就是给儿童杂志画画儿。
……
三太郎常常离开店里和朋友聚会。从学校到黑船屋（店名,原型即港屋）来的学生当中，三太郎对一位女孩子特别感兴趣。她笑起来有小小的虎牙，手的样子也生得很美。
“这真是艺术家的手啊。”
“你想画画儿么。不如先去跟某先生学日本画吧，偶尔也可以给先生看看画儿啊。”
“如果可以的话，我能看看这些画儿么？”
三太郎也清楚告诉妻子，说喜欢那个姑娘。
——梦二自传体小说《出帆》
据说当时他万喜得知两人的关系“不简单”后，曾对梦二说：“我会为了孩子而生活下去。而对你来说，若是为艺术的话，吉野小姐（即彦乃）那样的人是必要的。把吉野小姐娶过来吧，然后大家一起过。”
甚至她还主动跑去彦乃家，和彦乃的父亲说，她不介意“三人行”，欢迎彦乃和她与梦二住在同一屋檐下，因为他俩毕竟有孩子需要共同抚养。
彦乃的父亲这才得知这件事，之前他都蒙在鼓里。毫无疑问，他万喜的一番表白客观上帮了倒忙。
彦乃父亲的震怒是必然的：折断画笔、撕碎画帖，对女儿放出狠话“不必再去上什么鸟学”，连彦乃去“钱汤”（日本的公共浴池）都在后面悄悄盯梢。
内心敏感的梦二在听闻这些后，感到羞愧难当，做了一个决定，从东京逃离，前往京都。到了京都以后，两人只能以设有暗语的书信交流。
笠井彦乃
图/竹久梦二
梦二以彦乃为原型绘制的名画《黑船屋》
1917年，彦乃以去京都学画为由，终于摆脱了父亲的严密监管。来到京都，与梦二开启短暂的同居生活。情到浓时，梦二还出版了名为《寄山集》的给彦乃的恋歌集。
但这段不被祝福的爱情也注定无法长久。幸福貌似才刚刚到来，便又蒙上一层阴影。梦二再次坠入不幸的深渊——彦乃不幸染上了肺结核，这是当时难以治愈的疾病。
梦二与彦乃
很快，私奔的事情也败露了。盛怒之下的父亲强行将她带走，送进京都的医院，并拒绝梦二的探视。此后又辗转送进了东京的医院，但仍回天无力。
几个月后，美人便香消玉殒。由于父亲的阻拦，两人至死没见上最后一面。
25岁，彦乃将时光留在最美的年华，幻化成为了竹久梦二胸口上那颗永远的朱砂痣。
以前，一度想过37岁可死矣，却没有想过现在是死期。38岁是彦乃走时我的年龄。她说她不想长生，25岁死足矣，果然死在了25岁的春天。
听她的话，我说我也不想成不惑男，不如一起死了算了。她却说先生还有工作，于是丢下我先走了。也许有过想到活着真好的时候，但想不起来。
——竹久梦二
正应了那句话，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从失去彦乃的那一刻开始，竹久梦二约莫已经心死了。他肆意放逐自己，身边从不缺少形形色色的女子，无非只是想在她们身上寻找彦乃的影子。
有人指出：就是在彦乃去世之后，“梦二作品中的情绪，达到最高潮，最纯化的时期”。川端康成在《临终之眼》中回忆到他去拜访梦二画室时的震撼情景：
梦二不在家。有个妇女端坐在镜前，姿态简直跟梦二的画中人一模一样，我怀疑起自己的眼睛起来。……她的动作，一举手一投足，简直像是从梦二的画中跳出来，使我惊愕不已，几乎连话都说不来了……
——川端康成《临终之眼》
也就是说，竹久梦二的艺术家生涯其实从失去彦乃之后才开始。他尝试在他创作的事物中去寻觅彦乃的身影，故而那种渴望和惆怅才会在画作中表达地如此淋漓尽致。
在熬过了十余年后，竹久梦二终于得偿所愿，随彦乃去了。他死后，人们才发现他无名指上有一枚至死都没有取下的白金戒指，戒指的内侧，刻着一行小字：梦35-乃25。那是彦乃卒时的年龄（虚岁）与梦二在彼时的足岁。
（注：其余无注解的图片均为竹久梦二所作）
金城
60后双子座漫画家。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动漫艺委会副主任。目前工作生活在广州。担任广州市文联副主席、广东省动漫艺术家协会主席。代表作品：《明姑娘》《人间四月天》《极简少女》系列微信公众号：金城漫与画（ID：jinchengmanyuhua)微博：@金城漫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