杉本博司出版首本建筑作品集,揭示旧作品里的秘密
今年,新素材研究所迎来了它的第13个年头。
新素材研究所是由当代艺术家杉本博司和建筑大师榊田倫之合作成立的一家建筑事务所,该研究所追求一种“让旧素材新生”的哲学,以建筑作为承接过去和未来的介质,以此来呈现人们心目中的“时间共感”。
而于今年3月问世的新素材研究所作品集《OLD IS NEW》,则是杉本博司和榊田倫之在新素材研究所发表的第一本专著。400页的作品集,囊括了新素材研究所从成立到目前为止所参与的建筑活动。那些融合传统材料并进行再创作的设计作品,如江之浦测候所、MOA美术馆、茶室“远山居”等都收于书中。
旧素材才是最新的?
关于作品集《OLD IS NEW》中作品背后的设计理念和故事,杉本博司和榊田倫之也陆续在一些专访中讲述:
Q:新建或翻新时使用旧材料在技术上好像很困难,是这样吗?
榊田:技术上说来并没有那么困难。相反地,我经常从旧材料中学到新东西。例如,江之浦测候所的“明月门”是室町时代镰仓建长寺派明月院的正门。由于关东大地震受损的大门,后来迁移到根津美术馆作为正门使用。之后再拆除并重新组装到江之浦测候所之中,在这一过程中我们也了解到了最初门被创建时的组装方法。我认为参照这样的例子进行重组正是其中真正的乐趣。
杉本:这些技艺是一定要继续传承下去的。有许多的技艺都是因为我们不再积极地运用而消失殆尽。
《OLD IS NEW》书籍封面 / 图源:新素材研究所官网
玻璃茶房“蒙德里安” / 图源:新素材研究所官网。
茶室“远山居” / 图源:新素材研究所官网。
MOA美术馆 / 图源:新素材研究所官网。
当麻寺的古材 / 图源网络
Q:从什么地方收集到这些古材的呢?
杉本:有古董店和废材店,或是珍贵木材店等渠道。卖家也往往是“不想要卖给外行人”,所以必须具备一定的鉴别力。
榊田:我们将寻找木材作为一项毕生的工作,我们去到各种地方,在当地搜寻古董或珍贵木材对我们来说就是一种财富。
Q:新素材研究所自成立以来,最困难的项目是什么?
杉本:肯定是“小田原文化财团江之浦测候所”。在其他工作中所做的实验好像都是为了建造这个作品。这个项目还在不断继续,将来还考虑建造展示古代美术的“古美术栋”,以及能容纳300人左右的剧场等独特的项目。
”小田原文化财团江之浦测候所”模型 / 图源:新素材研究所官网
不难发现“让旧素材新生” 这个想法始终贯穿于新素材研究所的建筑实践中。
至于为什么采用旧素材,杉本博司这样解释道:“从以前开始,有名的茶人就在茶室中使用古材。如果要真正地建造茶室,奈良时代的古材是最高水平的材料。某种程度上说,没有旧素材就无法做到这一点。”
在杉本博司看来,旧素材是弥足珍贵的,随着时间的打磨,旧素材上承载着不同年代的历史和文化,然后再对这些旧素材予以雕琢,附上相应的痕迹与价值,便会诞生新的表象,散发它强大的独有魅力。秉承着这一理念,“新素材研究所”名字也因此而来。
*以上采访内容取自文章《重新认识杉本博司 终篇:“旧材料才是最新的”新素材研究所》,略有删减。
旧素材如何新生?
在“旧材料才是最新的”这一理念下,新素材研究所致力于如何将古代、中世纪和近代材料和技术重新利用和继承到当代建筑当中。主要作品有护王神社(直岛)、Izu Photo Museum、玻璃茶房“蒙德里安”、小田原文化财团江之浦测候所(小田原)等。
Izu Photo Museum / 图源:新素材研究所官网
护王神社(直岛)/ 图源网络
而杉本博司和榊田倫之的相识,正是因为江之浦测候所这一项目。
当时杉本博司正筹备小田原文化财团江之浦测候所项目,但其中各种设施建造还需一位建筑师来合作,于是杉本博司咨询了他的老朋友建筑师岸和郎,在他的推荐下,认识了榊田伦之。江之浦测候所的建造便由此开始了。
左为榊田伦之,右为杉本博司 / 图源网络
“幼年时期,在热海到小田原的电车上看到大海的景色,是我最初感受大海魅力的记忆。”
——杉本博司
幼时对海的情有独钟,似乎冥冥之中牵引着杉本博司将江之浦测候所的地址选在以海著称的神奈川。
神奈川 / 图源网络
江之浦测候所的设计出发点,源于古时人类对天际的观察,历经十年选址,十年设计而建筑出这所复合式设施——其包含夏至光遥拜百米长廊、茶室“雨听天”、 光学玻璃舞台、明月门、石舞台......各种设施随着太阳的移动和地轴的角度而联动。
江之浦测候所俯瞰图 / 图源:新素材研究所官网
杉本博司以观测太阳为构想,将人类文明的起源、艺术的萌芽再现,与新素材研究所的理念结合,用日本的传统工法建造了三座使用自然材料的室外舞台。
图源网络
第一座室外舞台便是夏之光遥拜百米长廊。面向画廊,右侧是用古法堆砌的石壁,石壁上正展出杉本博司的“海景”系列作品,左侧则是由37块透明巨大玻璃板构成的玻璃墙,室内没有任何柱子支撑。
夏至日出时,从断崖绝壁上延伸出去的“夏至光遥拜百米长廊”,中心线与夏至时的太阳轴线相交,日出时的光直射在长廊尽头,与天空粉红色云彩遥相呼应。
第二座室外舞台是与“夏至光遥拜百米长廊”对应的“冬至光遥拜70米隧道”。
该隧道外部覆盖未经雕琢的巨石,内部用金属板打造狭窄隧道。从外向70米隧道深处窥探,一片黑暗,望也望不到隧道的尽头。冬至的日出从这条70米的钢铁制隧道中冉冉升起,晨曦贯穿整条隧道,从隧道反射出的红色光束,似给无尽的黑暗带来新生的光明。
左:夏之光遥拜百米长廊;右:冬至光遥拜70米隧道 / 图源:新素材研究所官网
第三座室外舞台则是春分光、秋分光遥拜茶室“雨听天”。以日本茶道祖师千利休的“待庵”构造为原型,再现“雨听天”的禅意景象。
屋内虽看起昏暗老旧,却显露出一种充满岁月感的美。而屋内处处体现出的清贫、幽寂、安静、简朴,正是与茶道大师千利休所秉持的茶道追求不谋而合。
春秋分时,太阳恰好从茶室入口缓慢升起,此时手捧一杯热茶,目视光线一点点攀升,不亦快哉。
春分光、秋分光遥拜茶室“雨听天” / 图源网络
白天的茶室“雨听天” / 图源网络
除此之外,江之浦测候所还有很多引以称道的建筑,比如取自京都寺院庭园的石头铺设而成的石舞台 ,每当春、秋分之际,日出第一道光所构成的轴线,会正好穿过石舞台,指向前方23吨巨石所构成的石桥,呈现一种“自然”与“人造”之间难得的和谐之美。
石舞台 / 图源网络
江之浦测候所的各个设施都采用了日本传统工法,就像一本微缩的日本建筑史,承载着日本不同年代传统的建筑样式和施工方法。可以说,新素材研究所以江之浦测候所建筑群为介质,承载过去,又面向未来。
“旧素材新生”不单单只是采用古时遗留下的物材,还有在古老文化传承基础上的艺术创新。在2014年亮相于威尼斯建筑双年展的玻璃茶房“蒙德里安”,就是杉本博司对日本传统茶道文化的艺术创新。
玻璃茶房“蒙德里安” / 图源:新素材研究所官网。
遥看玻璃茶房“蒙德里安”,一个开放的景观庭院包围着一座封闭的玻璃屋。从镜面小池望去,透明的玻璃屋里面展示着传统的茶室陈设。茶室内一次只能容纳两个客人和一个茶艺师,其余的观者可以在一旁欣赏一段30分钟左右的茶道表演。
杉本博司打造玻璃茶房“蒙德里安”的源起,其实也与日本茶道祖师千利休有着很大关系。
杉本博司曾对千利休当时修建茶室的思考有着这样的解读:“要天皇与平民平起平坐,更可以说西方民主主义的先驱也不为过。”。
“喝茶”这样的行为,其实是一种带有政治色彩的艺术升华,然而千利休成功地把艺术从政治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在艺术的世界里打破所有传统陈规,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使茶道文化以另一种方式新生。
左:杉本博司在蒙德里安玻璃茶室內;左:杉本博司與妹島和世於茶室 / 图源网络
杉本博司在玻璃茶屋的内外设计上、将自然与建筑工法、轻与重、水与土壤这几者之间进行了完美结合,外部栅栏使用来自日本的木材所制成的、反射水池是用威尼斯马赛克砖装饰而成,这种设计风格打破了日本传统茶室建筑的制式,又保留了茶道本身的文化气质,巧妙地融合了日本传统文化与现代科技,又一次“使旧素材新生”。
参考资料:《vol.4 “建筑家”杉本博司》《江之浦测候所|现在瞬间里的永恒》《杉本博司:真正的美經得起時間考驗 東方極致美學茶室-聞鳥庵、今冥途》《蒙德里安玻璃茶室》
银盐相纸上的
“时间”与“记忆”
我以为真正的美丽,是可以通过时间考验的东西。时间,有着压迫、不赦免任何人的腐蚀力量,以及将所有事物归还土地的意志。能够耐受这些而留存下来的形与色,才是真正的美丽。
—杉本博司《直到长出青苔》
“时间”“记忆”和“历史”是杉本博司一生致力探索呈现的命题。显然,这不只只体现在他的建筑创作,也体现在他的摄影作品上。
图源自于网络。
杉本博司1948年出生于东京下町的御徒町(今台东区),父亲为企业家,在银座经营着美容用品商社“银美”。
他在少数未受空袭轰炸的地区成长,自认是战前日本人。对于战后的破败与前途的渺茫感知,是杉本博司在立志成为一位摄影艺术家之前所残留的记忆。这种记忆所造成的宿命感,导致日后杉本博司在艺术创作上对于“真实”与“人性”丝毫不悯——几乎所有看过杉本博司作品的人,都会被他刻意营造的真实冷酷的一面所震撼。
1960年代,在母亲影响下,杉本博司进入私立基督教名校立教中学(今立教新座高中),接受西方的油画与雕塑等美术教育,逐渐被艺术熏陶。高中时期参加摄影社,爱用机款是MAMIYA6,他的摄影世界由此打开。
1970年杉本博司赴美学习摄影,此后约十年间,杉本博司往来日本纽约两地,身兼古董商。此时期的经验养成杉本日后收藏日本古文物的习惯,也培养出他对日本古代美术、建筑、文学、历史的造诣。而对旧事物的热爱也为他日后的作品定下基调——对“时间”“历史”等终极命题的追逐。
纵观杉本博司的影像生涯,从70年代的“透视画馆” (Dioramas)系列、“剧院” (Theaters)系列,到80年代的 “海景” (Seascapes)系列,再到90年代的 “建筑” (Architectures)系列、京都三十间堂 “佛海” (Sea of Buddhas)系列、蜡像馆 “肖像” (Portraits)系列,以及进入新千年之后的 “概念形式” (Conceptual Forms)系列、“闪电原野”(Lighting Fields)系列、“影之色”(Colors of Shadow)等等。
虽然这些系列题材各不相同,但时间、记忆、梦想以及历史的摄影主题却一直贯穿其中。
“建筑” (Architectures)系列 World Trade Center, 1997 / 图源:杉本博司官网。
“建筑” (Architectures)系列 Church of the Light, 1997 / 图源:杉本博司官网
谈及《剧院》系列的创作灵感,杉本博司说:“一个晚上,当我在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拍照片的时候,忽然有一个想法,我问我自己,如果把一整部电影在一张照片上拍摄出来会是什么样?我心里回答说,你会得到一张发光的帆布。为了能实现这个想法,我马上开始实验。一个下午我带着一架大画幅相机来到东部一个很便宜的电影院,电影一开始,我就打开大光圈按下快门。两个小时后电影结束时我闭上光圈并在当天晚上把这张底片冲洗出来,我想像中的画面猛的呈现在我眼前。”
在拍摄《剧院》系列时,杉本博司跑了一个又一个已经被遗弃的电影院,放上一部电影,架起相机对准银幕。他把曝光时间设置成一部电影的时间,当电影结束时,电影故事因底片长时间曝光而在胶片上成为一段空白,而电影院里黑暗中角角落落的细节却因长时间曝光而被时间镂刻得棱角分明。由此形成《剧院》系列。
U. A. Play House, 1978 / 图源:杉本博司官网
Carpenter Center, 1993 / 图源:杉本博司官网
Cinerama Dome, 1993 / 图源:杉本博司官网
每张照片正中心都是一块方方正正的电影屏幕,每个屏幕都见证了一部电影从开始到结束的历程,并永久封存了它留下的痕迹,就像是把一部电影的画面压缩,收集在一张可以穿越的卡片里,而这张卡片就是这张照片。
每一件事物经历了时间的侵蚀、岁月的洗礼,它的身上承载着无数的故事,而这些故事是否会反过来改变事物本身呢?杉本博司的影像给出了某种答案。
Caribbean Sea, Jamaica, 1980 / 图源:杉本博司官网
关于Seascape(海景)系列的诞生,其实也源自于杉本傅司的一个思考:“今人看到的一切是否与史前人类一样?”
秉承着这个想法,杉本最早想到的拍摄对象是日本的富士山和那智瀑布,而当他为了准备拍摄而登上富士山顶的时候,他发现实际上千百万年以来山峦和河流的变化实际上是非常巨大的。而唯一没有变化的,就只有大海。所以他以古代大海为目标,开始了他最著名的代表作Seascape(海景)系列的创作。
曾笑称自己为“宋朝摄影师”的杉本博司说:“我很喜欢中国的宋代山水画,特别是南宋画家马远的作品。你也许可以在我今天的作品中看到他的影响。南宋的山水画比较单纯,几乎是单色的,对局部风景的细致描写,但表达出来的意境却更加深远。当然,由于长年在海外工作和生活,我现在的作品也融汇了西方的审美意识。可以说是东西方文化的结合。”
Ligurian Sea, Saviore, 1993 / 图源:杉本博司官网
Baltic Sea, Rügen, 1996 / 图源:杉本博司官网
《海景》系列或许就是他自称“宋朝摄影师”的力证,张张皆是单纯的黑白色调,宛若一幅幅中国水墨画,呈现出一种别样的意境之美。
纵观每一张海景照片,你会发现杉本博司相片中的构图极度简洁:只有大海、天空和分界线,只有黑白灰,以及明胶卤化银在相纸上形成的质感,虚无缥缈,给人迷茫的感觉,但是细细看去每张照片都不枯燥重复,而是在宁静之中蕴含千变万化的势能和一种东方的禅意。这种虚无的美与日本禅宗追求的“虚静空灵”不谋而合。
在拍摄海景的时候,杉本博司都将相机的焦点设在无限远,然后采用长时间曝光法进行拍摄。对此,他这样解释:“没有快门装置的人类之眼,必定只能够适应长时间曝光。从落地的那一刻起,到临终躺在床上闭眼那刻止,人类眼睛的曝光时间就只有这一次。”
有人说“如果说荒木经惟是个色情摄影家,森山大道是街头摄影家,那么杉本博司就是哲学摄影家”。事实上,杉本博司的建筑和影像创作都将自己对东西方史学、哲学和美学的理解融入其中,造就了其作品历久弥新的深远魅力。
而除了建筑和影像,杉本博司还在做着舞台和戏剧相关工作,探索更多表达的可能性。但无论如何跨界,始终不变的是他对“时间”、“记忆”和“历史”这些终极命题的反复叩问。
图源:杉本博司官网
*参考文献:《一个“过时”的摄影大师,杉本博司》、《杉本博司:哲学摄影家》
主编:牧之、鹤鹤
编辑:慧莹
摄影:详见图注
校对:坦柔
设计:小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