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关血缘和姻缘,她们为何成为“共居”搭子?
2023年初,小粒离开了生活了四年的北京,在云南友人燕子的推荐下来到大理。沿着下关镇龙尾街的石板坡路步行而上,这里没有几名游人,挑着扁担的卖菜阿姨歇息在路边,咖啡店里坐着周末赶作业的初中生。在快到坡顶的小岔路口,小粒和燕子推开了一座院子的门。
下关镇龙尾关遗址附近的老街 / 图源cheer
120平方米左右,两层楼、四个卧室、一个工作室、一个客厅、一个厨房和一个厕所,小粒和燕子“捡垃圾”布置出了墙面的贴画、公共区域的陈设,锯木头锯出了门、床架、椅子、洗漱台……随后的一年时间,这里不只作为两位好朋友的大理共居地,还成为了上千名女性在大理的“家”。
cheer女性友好民宿的两层小楼和院子 / 图源cheer
大家在这里穿着睡衣晃悠,瘫在地上放空,自由地聊天,给主理人当女工。没有人关门,小粒焦头烂额地捡客人丢三落四的手机。有人或许唯一能“约束”大家的,只有每天进房间巡逻的被称为宿管阿姨的小猫卢布、fafa和小狗关关。
不只在大理,在成都、南京、腾冲、肇兴等地方,也有女性开始尝试在城市中一同租房共居,在旅途中选择女性友好的青旅,在短期的实验中尝试女性之家的共居方式……
在今天,是什么样的需求催生了如此多的共居实践?女性群体能够在这种新型居住生态中获得怎样的体验、思考和改变?共居能否解决当下所面临的或未来将要面临的生活难题?
Cheer女性友好民宿:
女性独自出行可以更安全吗?
“只限女性”并不是最初定下的规矩,而是结合只有一个卫生间的现实条件,“只有女性入住,在使用和清洁上都会更加方便。”就这样,小粒和燕子开始经营这一家“只能女性入住”的民宿。
对小粒和燕子来说,“女性友好”并不是一个既定存在的概念所对应的条条框框的规矩,而是在具体的实践和操作中不断从设计、设施、处理方式上去优化,在更多人的鼓励和反馈后,慢慢踏出一条路来。
cheer女性友好民宿的房间 / 图源cheer
cheer的卫生间 / 图源cheer
在房间的设置上开始慢慢注重一些女性的需求,例如更多的置物区域和化妆桌。在卫生间里增添了月经互助盒、橡皮筋等女性日常可能需要的物件,民宿里长期储备着暖宝宝和红糖……
cheer的卫生巾互助盒 / 图源cheer
有时两位主理人的男性朋友也会到院子里来玩,但无论是男性朋友、父亲或者男性工作人员会来这里,她们都会提前将具体的情况告知入住的女性。
cheer公约 / 图源cheer
两位主理人利用房东留下来的旧木材和四处搜寻来的废旧二手材料逐渐改造出了cheer民宿的各种空间。/ 图源cheer
作为e人的小粒和作为i人的燕子,就像是两个既互相对照又相互补充的样本。而她们也在用自己独特的方式,“记录”与上千名女性相遇的日子。
小粒更多去接待来的姐妹,跟客人们聊天社交。燕子更像个观察者,在静静的观察和聆听后,她开始了在小红书上的“个人微观史”笔记。
“当第三人称的故事看多了,当你听到这么多第一人称的分享,就会莫名其妙地想要记录下来。每一个人都在受到大环境的影响,不能没有人记录普通人的故事。”燕子说。
cheer女性友好民宿的房间 / 图源cheer
在燕子的电子日记本里,有大学毕业独自一人去虎跳峡徒步的IT女孩,高中毕业每天在院子里练习口语的哲学女孩,高层辞职旅行寻找自己的反pua女孩,给大家做一桌贵州家常菜的19岁女孩,命硬的潮汕女孩,想赚钱的60岁新大理人……
燕子的日记里存放着这些女性最真实的表达,就好像“每一个人都把一部分的自己留在了cheer”。
向左滑动查看更多 / cheer的留言本 图源cheer
在经营cheer的一年时间里,小粒和燕子遇到了辞职的、gap的、来写论文、来放松度假的姐妹,她们平均在这里生活大概一周,最多两三周,然后就会离开。来来往往,也有不少“回头客”,她们都会把这里称为“家”。
主理人自费购买的乐高小人,客人们可以拼出喜欢的样子,命名后放在院子里“永久居住”。 / 图源cheer
由主理人和住客们共同打造的公共区域 / 图源cheer
在小粒和燕子看来,女性共居并非意味着没有差异,而是在一个充满共情力和理解的环境中,彼此之间更能包容差异,共享某种的默契“边界感”。
回忆起最初决定落地大理的感受,小粒和燕子提到,“大理福尼亚”本身的文化包容性也是非常吸引她们的一点,“大家在同一环境中生活的同时,都更加专注于自身。在探索自我的过程中,也充分尊重他人。”这或许也是cheer想要带给每一位造访女性的感受。
在cheer的客厅里,女性既是一个群体,也是独立的个体。“这里的讨论不一定是围绕‘女性’的某种议题,一起看电影、吃饭、喝个茶,一起闲逛,就已经能获得很大的满足感了。共居就是在最日常的生活中彼此了解,无论是家庭、工作、性别、情感,在任何的话题中都可以放下戒备去分享。”
向左滑动查看更多 / cheer的活动海报 图源cheer
在这不长不短的一年里,小粒和燕子也时常在过程中感到一种“被信任”的感觉,这种彼此之间的默契,或许就是在对话中慢慢流淌。
在小粒和燕子接触到的客群中,大多数都是00后的年轻女孩,无论最后她们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放弃独自出行,还是来到cheer跟大家见面,在主理人看来,女性友好民宿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给女性独自探索世界增添一份可能性和支持。
出圈研究所:
女性如何面对个体身份和关系的复杂性?
Cheer女性友好民宿提供了更安全、放松和舒适的在地居住方式,也在共居中给游牧的人创造了“家”一般的归属感和情感支持。
而对于同样处于“游牧”状态的麦戈来说,共居既是数字身份之外与具体的人重建联系的方式,也让她在人群中重新思考“女性”身份的复杂性,以及共居所激发的女性创造力。
采访时,麦戈为了印尼春节临时决定去巴厘岛旅居,在暂居地工作已经成为了麦戈的日常。 / 图源麦戈
开始共居尝试以前,麦戈已经独自“游牧”了四年,几乎去遍了国内所有省份的省会城市,每个城市至少住一个月。
长期的游民式生活既让麦戈感受到独自探索世界的自由与沉浸,也让她意识到“与真实的‘人’,只剩下擦身而过和萍水相逢,没有机会、场域和话题可以深度链接。”
为了参加第二天的徒步,麦戈在民宿的室外餐厅里工作。 / 图源麦戈
在这种想法的驱使下,麦戈创立了“出圈研究所”,以不同地区的共居为主要实践方式。“人生漫漫,我们还可能踏进同一条河流,只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可能一直兜圈找不到答案。那就走出圈子,参考下别人的答案,做最适合自己的选择。”
2023年8月,麦戈发起了她第一个共居活动,并和另外几位组织者聚集了近50位女性,在贵州肇兴侗寨一座依山而建的木制吊脚楼里共居了一个月。
共居所在的侗寨,而贵州也是麦戈的家乡。 / 图源麦戈
共居的模式与“旅游搭子”显然是不同的,无论是一些室内的集体活动,例如早起的瑜伽、正念,晚间的分享会,还是需要共担家务和琐事,组织者们都希望营造一种集体生活的环境。
在共居的时间里,大家既有集体活动的时间,也留出了共享的自由办公区域。 / 图源麦戈
“全女共居”的概念聚集了一群受教育程度较高、性别意识更前沿的女性,其中有数字游民、放假的教师、专程休假来体验的人,还有希望提前尝试女性共居养老的中年单身女性。
贵州的民宿中,大家就着侗族的自酿米酒夜聊。 / 图源麦戈
而麦戈坦言,时常在谈话和集体氛围中感觉到一种与当地环境的割裂。在经济、教育、医疗等资源相对落后的区域,充满国际视野的思想讨论无法回应在地问题,一度让作为组织者的她对这类体验式共居产生了疑虑。
共居期间的集体活动 / 图源麦戈
具体而言,麦戈希望共居能带来的,不仅是一群思想相近的人在某一个空间中进行内部的讨论,而是在不同的环境中,关注在地女性共同的经历与处境,回到她们所生活的家庭和社会,发掘女性更多的潜力和能动性。
这种女性群体内部的复杂性也在第二次的共居实验中明显地表现出来。2023年9月,在福建松溪,麦戈与6名女性共同居住了一周,而这一次大部分女性都来自福建省内,很多都是家中有几个弟弟的姐姐。
福建共居民宿的传统天井 / 图源麦戈
她们所居住的民宿也是由一位女性老板改造的传统民居,在附近的民居纷纷被改建为水泥房后,老板坚持保留下家族记忆和传统建筑的遗存,也经营起自己和家人们赖以生存的事业。
在后来的接触中麦戈逐渐了解到,老板希望通过共居活动扩大民宿和周边地区的知名度的原因之一,是让在这里工作的弟弟能够留下来。
麦戈和星星在民居里醒睡莲 / 图源麦戈
“没有什么铁板一块的,每个个体都身处不同的具体环境,即使同为女性,我们也在面对自己的课题。”而今年年初,麦戈跟6对母女一起去到了云南腾冲,尝试去探索更具体的课题——母女关系。脱离了传统家庭生活的结构,离开亲戚朋友的瞩目,在这个全新的“家”中,重新思考过去关系中的割裂和妥协。
正如有人在麦戈的评论区写道:“可以和妈妈出去旅行,但不能住在一起,完全无法想象和母亲一起出行会多么血雨腥风。”起初计划的招募人数也大大缩减。
在云南的山顶咖啡馆,一位妈妈在给另一位妈妈拍照。 / 图源麦戈
与短期的工作坊或者主题讨论不同,共居使得彼此之间的交流可以更自然地发生,而现实生活中母女之间的矛盾和纷争或许也是隐藏在这些细微的互动和柴米油盐之中。
而在不同的家庭之间,也更能够在渐进的过程中放下边界感,在最日常的互动中去观察不同的相处方式。
妈妈们一起备菜做饭 / 图源麦戈
在这个空间里,“谁和谁之间都是一面镜子,只要用心留意,很容易在彼此身上获得自洽或启发反思。既可以在共性中找到自我慰藉和支持,也可以在差异中找到自我反思的动力。”
共居带来了最直接的、随时随地的相互照见的过程,对于组织者和旁观者的麦戈而言,这个过程也改变她与妈妈相处的方式。在她看来,共居所带来的思考自我的机会,或许比“全女”的概念更为重要。
跨年夜大家一起调试投影设备 / 图源麦戈
女性共居不只关乎女性,也并不意味着对外界的隔绝和封闭。就像麦戈在不同的共居实验中所感受到的幽微的变化,“想象的乌托邦”不能解决现实的问题,每一次共居都在遭遇和面对新的议题,都在与女性个体所在的家庭、文化和社会环境发生联系。
原子化时代,我们如何“共居”?
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欧美社会,女性开始在选举权、受教育权和就业权方面争取与男性平等的权利。这一新女性(new women) 群体所表达的理念引领了第一波女性主义浪潮。
1848年,一群美国女性在纽约召开第一届妇女权利大会,会上通过了《权利和意见宣言》,标志着美国女权运动的开始。/ 图源网络
随着教育和工作机会的提升,部分女性逐步进入医药、科学、教育等行业。经济和思想上的独立性使得她们开始探索离开家庭,与其他女性共同居住的模式。
1886年,美国作家亨利·詹姆斯的小说《波士顿人》描述了两个经济独立的未婚女性的长期同居关系。 / 图源网络
同一时期,在中国广东佛山,有一群女性将头发梳起盘成发簪,离开家庭进入工厂,有的独自跨洋到陌生的地方辛苦打拼,有的投身家乡的建设和发展。
“自梳女”们集资购买房产,共同居住于“姑婆屋”,平等地参与劳动创造。部分不婚女性提前“买位”,等年老后入住,也成为了单身养老照护的早期尝试。
纪录片《自梳》 / 图源网络
而在20世纪60年代,“共居”(co-housing)的概念才正式被丹麦建筑学家霍耶提出,他希望与友人在12座排屋的外面,建一座公用的房子及游泳池,通过成员之间的合作与共享,提高生产效率,建立更紧密的社区邻里关系。
霍耶在丹麦建造的首批住宅社区之一 / 图源网络
进入全球化时代,面对流动性和时代变迁带来的不确定性,共居正在成为一种个人主义和渴望联结之间的折中选择。无论是时下数字游民群体,还是在大城市之中寻找“附近”的人,共居正在成为“孤独症”解药。
四百盒子社区通过6平方米的私密生活空间,与多功能公共场景的结合,既满足了基本的生活需求,又创造了充满联结感的社群。/ 图源©四百盒子社区
DN余村于是依照数字游民的Co-working和Co-living需求建设的一个园区,共有51个房间,可容纳数字游民140人,“以数字游民为种子人群,用生态思维建设新社区。” / 图源©DN余村
另一方面,随着传统家庭结构的“松绑”,个体开始探索更多元的亲密关系模式,共居也在逐渐转向对未来养老照护的解决方案初探。
伦敦北部,由26位50岁以上的女性共同创建的New Ground新园先锋女性社区。她们全程参与了共享空间的规划设计,每月开一次集体会议,共享开放的价值和目标。/图源newground cohousing
在日本,七位从71岁到83岁的高龄女性购买了同一栋公寓的7个单间,相互照护,共同养老。 / 图源网络
而无论是哪种影响因素,共居都是一种人们对于“生存以上,如何好好生活”的思考。正如所观察到的女性共居实践,新居住模式凝结了女性思考与创造,而除了共同承担生活成本和劳务分工之外,人们对于群体居住的精神和心理需求也在发生变化。
在新的共居模式中,无论是以友情链接为核心,还是因兴趣社区而聚集,过去由核心家庭所构建的共居模式在今天已经外延出新的样本。
在原子化时代,并非每个人都会选择与他人长期共居,但或许人们都需要一种“共居”的状态。无论是在群体中获得情感性的支持,或是探索更多个体身份与关系的可能性,共居都不仅是一种居住状态的变化,也在拓展我们对于更广泛议题的理解。
*编者后记
Cheer的主理人小粒和燕子讲到,“女性友好”本就应该是存在于社会方方面面的日常之中,我们对女性的关注也应该是持续和日常的。
2024年,联合国妇女署制定的主题是“投资于妇女,加速进步”。在我们看来,投资不仅仅指在就业、教育、养老等领域释放女性的经济潜能,也是一种对女性表达的话语权和注意力“投资”。在女性的声音中,也可以看见我们每一个个体所共同面对的处境和感受。
主编:牧之
副主编:忧忧
编辑:豆奶
撰稿:豆奶
校对:桃桃
版式设计:豆奶
摄影:详见图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