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营造,就是“阅读时间”的过程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对“时间”的想象似乎变得只剩下对“截止时间”的恐惧。艺术家刘庆元曾在对话间提到自己的工作有很强烈的“倒计时”感,乡建者左靖也坦言,随着年岁增长,自己的精力大不如从前。诗人锺永丰在“地方、音乐与实践2”的大南坡现场讲述填词《口信》的经过,及歌词中的描述对象——用影像记录故乡风土的鬼叔中:“是那种急切感打动了我。”
记录下这段话的凌敏,在行走、书写与阅读中,在与许多人三年的交集里去解读这份时间的习题。或许,只有当我们真正具备“阅读时间的能力”,才可以接受时间带来的东西,即使偶然迷失于万物洪流之中,然而许多事物也恰恰就在其中生长起来。
事件 EVENTS
#筑乡计划
“从空间到地方:
全球化下的社会变迁、设计与想象”展览
展览地点:郑州园博园“诗山河·陆之舟”
2023年9月,以郑州航空港的一座由购物中心改造而成的美术馆“诗山河·陆之舟”为起始,这篇关于“从空间到地方:全球化下的社会变迁、设计与想象”展览的文稿在凌敏辗转各地的过程中,逐步完成。
继“地方”与“空间”篇章之后,此篇作为末篇,凌敏以“时间”为题,串联起此前两篇,恰好构成“‘地方’是‘空间’在‘时间’中展开的结果”这句展册中最开始打动她、让她愿意写些什么的陈述。
也因此,从郑州到大南坡村再到深圳,她去到各个地方,在与乡建者左靖、建筑师孟岩、艺术家塔可、大南坡村驻地工作者及村民的交集中,将这些故事展开——
*以下为笔者凌敏所记录
被揭开的时间:
为“未来”而重写“过去”
“我是盖房子的”。
2023年10月中,郑州项目第二场活动期早餐时,听见建筑师孟岩说这句话。对话的前一句,是被邀请到展览现场演出怀梆剧的大南坡剧团中有位阿姨问他,“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讲者:孟岩,URBANUS都市实践创建合伙人、主持建筑师,诗山河·陆之舟,2023年10月 / 图源诗山河
孟岩当然不是准确意义上“盖房子”的人,“规划城市”听起来可比“盖房子”厉害得多。但面对村里人的好奇,他贴心地做了小小的“翻译”。
从左至右:城乡工作者、策展人左靖,大南坡怀梆剧社社长赵小景,URBANUS都市实践创建合伙人、主持建筑师孟岩,于诗山河·陆之舟现场合影 / 摄影:张鑫
在“介入城市与重塑地方”的主题分享中,孟岩重点讲述了自己参与的旧城与工业遗存改造实例,并分享位于郑州航空港的“诗山河国际社区”调研所得与规划方案。
他以西方书写史上的“重写本”为比喻,将城市里不同时期留下的时间痕迹比作被一次次刮去字迹的皮纸写本。字迹无法完全刮除的重写本上,形成信息的层层叠加,如同城市经历过的某个时代总会留下些属于它的痕迹。
园博生态城城市设计,生态本底与人文脉络图与总平面图 / 图源URBANUS都市实践
巧合的是,前两天在图书馆看到日本城市规划学者西村幸夫的《日本都会叙事——一种阅读城市空间的方法》,他在书里把日本47个都道府县“县都”(即省会城市)的城市样态用一种“在行走中阅读”的方式予以呈现。他形容前桥是“诗之城”,因诗人秋原朔太郎生长于斯,也曾为广濑川书写:“吾一生之所钓,皆系于旧时日川边”。而大津是“多层难读城市”,作为人流与物流集散地,随着时代发展,“旧址开辟新道路,护城河也被填埋”,因而难以辨认。
《日本都会叙事:一种阅读城市空间的方法》书籍封面 ——日文原版(左);中文版(右)/ 图源网络
“小河流吾妻川缓缓流入琵琶湖,好像一根丝线,将三条古老道路缝合于城市”。可读写的城市自是有着无限风景,被呵护的地方也才能给居处其中的人以好的照顾。道理是没错的。尽管异国的案例中我能辨认出其中寄寓的人地关系愿景里有种与“诗山河”的构想相通的、东亚特有的情结,但落到眼前的土地上,我发觉自己非但对城市的现实无法信任、对诗歌于一片土地的意义无法信任、也觉得在一个充满不安与不确定的时代,“好好种一棵树”的心情显得奢侈而遥远。
又一次见到孟岩老师是在深秋,都市实践事务所的深圳办公室。他忙好手头的工作已是傍晚,我们开始交谈。
在前一天晚上我独自去到金威啤酒厂改造后的空间,沿着漏斗般的建筑内部向上走,像是走进工厂的身体。与它正对着的商场不同,改造后的啤酒厂具备城市公共空间、文化空间的属性(例如此前于深港城市建筑双年展期间作为展场)、也兼备了商业功能。
原金威啤酒厂工业遗存只剩了沿着马路的原厂区面积1/10一片,2019年 / 图源URBANUS都市实践
改造后的金威啤酒厂,局部鸟瞰及C栋下沉广场 / 图源TAL
被保留的建筑结构外形(如发酵罐等)可以让人想象身处的空间曾属于啤酒生产的哪个工序,人与空间的相对尺度与距离也清晰可感。行走其间,即时的声音反射像是诉说着在这里工作过的人与他/她的工作环境乃至所属时代的关系。想来那关系定然是成就与苦痛、爱与恨交织的。
第九届UABB开幕现场,金威啤酒厂,2022年12月10日 / 图源UABB
孟岩对城市在各个时段留下痕迹的重视让他的工作有种文本般的美感,他形容城市像一段文字、一段音乐,有起承转合,也该保留着历史的原真性,可以叠加当下的痕迹,不是把原有的痕迹涂抹得干干净净。
讲述介入南头古城保护更新案例时他提到,在南头的很重要一部分工作就是重新界定“历史”的含义:
不是只有“民国以前”的才是历史,“历史是长河”。
南头古城,2016年 / 图源URBANUS都市实践
南头古城报德广场,2017年 / 摄影:张超
南头古城,2023年 / 摄影:忧忧
“从中山南街一直走到北,它几乎是完整的深圳城市史的一个缩影。你走在街上,你能辨别建筑是在哪个历史时期盖的,它用的材料、它的空间特点、它阳台栏杆的形式、它的马赛克、特定的材料,其实都能阅读出特定历史上那个时代人们的审美趣味,他/她的经济状况。”正是通过看见和珍视已有、从现实角度理解空间和人的相处方式、以最小损伤的局部为切口,用对力气,才让他们有限的介入达到四两拨千斤的效果。
新旧交织的南头古城,2023年 / 摄影:忧忧
不过听完这些,我的困惑很快转向:“南头古城毕竟是新旧交织着的,且一直有人生活其中,因此在上面可以读到不同时期的生活痕迹,但航空港已经是新的、被水泥铺平的‘一张白纸’了不是吗?在附近没有人烟的情况下,‘诗经’‘商城’‘苑陵故城’,这些词汇放在今天来谈,会不会太遥远了?”
“我在去之前,也以为那里是一张白纸。”面对我的初始问话的紧张和渐入对话的诘难,孟岩老师始终温和耐心地回应。
园博生态城原生态肌理与现有正南北规划不同,沿北偏东13°布局 / 图源URBANUS都市实践
“‘平地起新城’全中国都是,但其实很多‘什么都没有’是‘我们不知道它有什么’,或者我们有意地忽视了‘有什么’。一张白纸没有负担,可以画最新最美的图画,我们从小对未来的想象都是这样一种逻辑。但我们一查资料、查卫星图,再到现实中用身体来体验,发现这地方以前有很多村落、河流、自然,所以我们提出了所谓‘生态本底’。
附近其实有历史上很有名的老街,非常有活力,只是慢慢地,老房子换成了新房子、房子被拆掉了,但是街还在,它历史的印记还在,庙门口的那棵树还在。包括我们发现所有村子主轴线的导向跟郑州的商城差13度,就说明当年这个地方先人们的村落规划和那么古老的商城其实遵循着同样的原则。所以你能想象吗,如果这些村子还都在,这些城市的肌理还都在,再把现代化城市这套新的格网叠上去,做一些修正,可能这个城市的特色就会跳出来。
当你画下一个格网的时候,城市的结构可能会影响上百年,过去的一张图纸可能会决定今天所有人生活的幸福感,城市规划是在为‘未来’工作。”
园博园北侧的非遗村落耿坡村和现存留下来的丰富的林地资源 / 图源URBANUS都市实践
在回看与这个内容相关的行走、阅读、采访历程时,我发现自己此前对“概念”的不信任或许不是因为提前知晓了真相,而恰恰是由于“不了解”。
我厌倦千篇一律、高速奔驰、“生产”溢出“需要”的城市,却不信任文化、知识生活与关乎身处环境的思考实践可以将其赋予新的样态,甚至带来一种省思后的自由。尽管我自己可以为了靠近自然、靠近喜欢的阅读空间而搬到乡村,却不相信城市里也会有一部分人愿意为了“生活在公园的附近”、“在志同道合的人之中”而来到城市的另一个社区,安置他们的居所、工作和对生活的想象。我被“经验”捆绑却未意识到,每个具体的时空都是不可套用“已有”、也该生长出属于它自己的“经验”的。
——“在这个意义上,文化的作用是不是被我们低估了?”
——“当然,是远远被低估了”。
这是和孟岩老师采访结束前的最后一个对话。
被踏足的时间:
形变的山河与光阴的互文
作为城市片区改造项目“诗山河”的首发内容,“从空间到地方”系列展览没有如期待中的那样成为一段“引子”,而是戛然而止于概念的传达,有了那么些“终曲”的味道。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不知道马木尔的《蔓草》跟《郑风·野有蔓草》有没有关系。演出前,我请阿飞去询可否演这首。然后,“诗山河·陆之舟”那天的演出,第一首就是《蔓草》,在曾是诗经故国的土地上响起。我有一丝触动和欣喜,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种并不确定的联结。”
在2023年工作室的年度总结篇首,左靖以这一小段作为个人总述的结尾。我在看后评价:“有人味了。多好啊。”对面发来一个“笑哭”的表情。
《景迈山:古茶林文化景观巡礼》,2023年,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 / 图源网络
“有没有人味”这样的表述当然是相对而言。从《景迈山——古茶林文化景观巡礼》一书中可以鲜明地看到,左靖工作室的地方工作是被清晰分类的,工作团队自身的重点是对本土文化的搜集、梳理与再现,包括合作对接推进等,工作者本身在其中更多是“隐身”的状态,或在本职范围内处理和使用信息,而能让被讲述的“在地”凸显。在另一部分邀请的驻地艺术创作与表达(即所谓“他者的目光”)中,“作者性”则被充分展开,让交互具备个体创造力与具体时空相遇的生机。
节制情绪无疑是必要的,不然地方工作就会被蒙上玫瑰色的幻影,模糊掉真实与职责。但工具理性又是苦涩的,毕竟人之所以为人,到底是因为内心有那么块柔软的、不讲道理的部分。
2009年,艺术家塔可回到中国。经过此前一年的案头工作,他阅读了《诗经》相关的各类文献与注析,又在国内前后花了四年时间,循着宋代的《十五国风地理之图》行走于真实的“中原”,以寻找(或者说等待)心中的诗歌文句投影在眼前的山河之间,牵引他不由想要按下快门的时刻。
《十五国风地理之图》,南宋,杨甲 / 图源网络
《十五国风地理之图》是中国南宋绍兴年间(1131~1162),杨甲编撰《六经图》中的一幅地图。该图绘于1155年,是为《诗经》周南至豳风之十五国风绘制的地图,范围主要是长江以北、长城以南的地区。
《烈烈》,铂钯印相,20x20cm
《烈烈》,铂钯印相,20x20cm
摄影:塔可
“你阅读这个文本,带着情绪来,情绪和文本发生了某种反应,你会感受到这种感召,你会按下快门。”在纪录片《但是还有书籍2》的“从纸上到路上”一集中,塔可如此说道。历久的山河已不是想象中的所在,山削为石,石盖成楼。“我没想到它变得这么快啊”。
完成《诗山河考》系列作品后,塔可将目光投向更“近”的“古”,即访碑的清代金石家黄易与他的足迹到达之地。与《诗经》的飘渺感应不同,黄易在文本与图像中存留足够清晰的线索,哪怕是循迹而来的塔可也能走进具体的坐标,在足迹的重合中猜想这位惺惺相惜的前人是把自己画到风景中的哪一块石头上,因哪一个偶然发现的字句而欣喜不已。
“有种跟古人对密码,对上的感觉。我能感受到这个人。通过他们的作品,走他们走过的路,好像能触摸到,他们的一个心迹一样。”
隔着漫长的时差与形变的山河,“谓我心忧”的“知我者”到底还是打了照面。天地依旧悠悠,书写于大地间的文本与书写时的心情却因被准确地“阅读”而没有“消散在风中”。
“诗山河考:陟北游”展览现场,诗山河·陆之舟,2023年9月 / 摄影:波妮
2023年十月,在南坡秋兴的对谈现场,塔可提到,《诗山河考》系列创作得很早,但那么多年过去,大家最记得的还是这个最早的作品。联想到孟岩老师也曾在采访中谈到:
“我们沉浸在字斟句酌的文字里,却对物质文化的消失视而不见。我们对历史和物证不那么感性。”
郑州航空港的“诗山河”城市片区规划名称由来自塔可的“诗山河考“,传达着类似的今昔之感。左靖让同个展览出现在“陆之舟”与大南坡村未建完的“美学中心”两地,冰冷的“船舱”与山风吹透的建筑水泥框架乃至地上长出的荒草与作为展陈对象的、“将时间空间化”的山河图景呼应,隔温隔湿的展厅与以自然为近邻的“露天画廊”遥遥对峙,为原本就暧昧的黑白影像附加上更多指涉的意味。诚如孟岩老师所说:
“废弃空间具有对未来的启示。”
“诗山河考:陟北游”展览现场,大南坡村,2023年10月 / 摄影:谢颖
今年三月中旬,北方乡村杏花初开。继此前两次“秋兴”后,我再访大南坡村,作为为完成本篇稿件的最后一次“抵达”。
大南坡村中盛开的杏花 / 摄影:凌敏
到达次日恰逢周末,与驻地负责美育工作与记录的亚兰和张鑫一起,带着一部分当地的孩子们到附近爬山。临近结束时,孩子们用分到的炭笔画下行山所遇,留在他们对山的印象里的,有幽暗的洞穴、初开的花树、蜿蜒的山脉轮廓、还有爬山时恐惧或兴奋的心情。
正在用炭笔作画的孩子 / 摄影:凌敏
在牛二哥家吃好午饭后,一个小男孩问我要不要去看他在村里的秘密基地。他带我们去了小竹林、施工尚未完成但停滞着的工地(也即左靖工作室所在地)。同行的另一位小男孩(就是在去年“南坡秋兴”时朗诵诗歌“草”的宰彬杰)有着更细腻的关注点,他指给我看地上长出的杂草,还很自然地提到,他觉得这个地方没建完太可惜了,不过,如果有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发现这里,应该会觉得很舒服。
跟孩子们和刘亚兰老师在牛二哥家吃饭 / 摄影:凌敏
午后,孩子们在“庇护所”(即工作室驻地宿舍)的院子里生火,玩“过家家”的游戏。院里的砖块被三面堆垒起来用以防风,剩余的一个口子留着增添薪柴。干燥的树枝和草梗很快被收集过来,砖上架好锅,锅内装水,水里煮着附近采来的野草,模拟用以果腹的“菜汤”。
孩子们在“庇护所”(即工作室驻地宿舍)的院子里生火 / 摄影:凌敏
孩子们煮着附近采来的野草,模拟用以果腹的“菜汤”/ 摄影:凌敏
这个似乎有些“古老”的游戏很快占据他们的注意力,火的燃熄也牵动着孩子们的心情走向。在屋里透过窗看到这一幕,没来由地联想到“采薇”的故事,并再次读到一种山川风物与人非常原始的给养关系。
在向其分享这一发现时,左靖补充道,创作宋画《采薇图》的画家李唐与另一宋画大家郭熙都是温县人(现属焦作范围内)。我表示此前很少留意画家的所属地,但他强调这一点很重要,是生长地的风土(即云台山一带的山川风物)滋养了画家的身心,参与形成他们的笔触与艺术表达。
《采薇图》,宋代,李唐 / 图源网络
历史故事里,“采薇” (即采野草为食)是伯夷与叔齐不对周王室妥协的向山转身,而在《诗经》中,“采薇”是远行征戍,望乡而不能回的兵士的无奈处境。曾经历家国沦陷、坎坷迁徙的李唐用“采薇”的题材表明心迹与志趣,而同一首诗也在一次次被注释解读中,蒙上注释者的某种价值、训导或愿望。
不知道相隔十年再访《诗经》故地的塔可是否有在两次旅程中逢得如他想象中“采薇”的图景,毕竟这首诗出自“小雅”而非明晰标注了采集地的“国风”,或许也并非他的创作对象。
更何况旧时的车马早已朽坏,不再有机会行驶在铺平的水泥路面上,未变的或许是更自然而非人工的景致,诸如“杨柳依依”与“雨雪霏霏”。
而这个毫无预计的“到达”所赠予我的最后一个微妙巧合是,离开大南坡前,收到亚兰给我的、用驻地儿童美育课程中孩子们的画作做的贴纸时,惊讶地发现里面有孩子们画的野豌豆(这也基于四季美术课引导孩子们关注与绘写周遭的事物),心头不由地“哎呀”了一下,似是感到某种异时异地的,诗句、影像、画作与山河的暗语。
“采薇”的“薇”,不就是野豌豆吗。
大地书房:
在辗转中拼合共有的“时间”
大南坡村的方所书店里陈列着两本名为《绘见家乡》的读本样书,那是北京当代艺术基金会联合左靖工作室、以及大南坡小学等在地机构,以修武县的县域特色文化为创作对象,做出的第一本“乡土教材”的尝试。
《绘见家乡》书页内容,2023年,大象出版社 / 图源网络
我翻阅过那本书,里头就像左靖的其他地方展览一样,装着世界性的概念和可持续的眼光,也不乏本地特质的信息与知识。但我设想了一下,这样的“教材”如要投入使用,应该会对本地教师有着相当高的要求,即将知识与现实进行有机衔接的能力,就像要真正理解左靖做的其他展览,许多时候也还是要有一定的知识储备与“阅读能力”的。
大南坡完全小学的校长刘晓江曾提到,
不可被量化成果的“美育”尽管人人说“好”,但在单一的应试评价标准之下,既无法缓解地方学校的考学压力,孩子家长也不易理解,自然形成愿景与现实之间的鸿沟。
想来,在作为高考大省的河南,这部分压力应该是更为突出的。
大南坡四季美术课,2020-2022年 / 摄影:曾宇航、刘亚兰
在近期一场北京当代艺术基金会在对上海大学副教授成庆的采访中,对话谈及儿童美育中“恢复美的平等”问题。问答双方措辞表述都足够诚恳,也直指“美育”在今天似乎成为某种与资本强连接的“特权”的现实。成庆的表述很打动我,
他说“美”应存在在大自然与家庭生活中、在与个体生命的结合之中、是一种直觉性的能力,是“由‘竟然形成这样的景像’而产生的对世界的惊叹”。
我曾试图设身处地地想,那些留在“地方”或“乡村”的人,尤其是孩子,他们最需要什么呢?他们的父母也许不在身边,也许在,但未必能回应他们的精神需求。
在自身的成长经验里,是“阅读”带我通达“世界”,而“写作”则帮我抒发内在的思绪。一张纸、一根笔,足够他们描摹心内的图景,画下生命中的重要时刻、成为那些成长途中难以解释的思索、孤独与困惑的“出口”,而一本书、一段音乐,也几乎是最小成本的、带他们去往(或至少是想象)“另一个地方”的车票。
“乡土教材”实践者王小平女士将生命的大部分时间献给教育工作(左靖曾提到她对自己的影响),也一直在躬耕与践行的途中。她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曾细致厘清“乡土”的概念,避免等同于“少数民族”或“乡村”的窄化。她说:
“乡土,是每个人长大的地方。”
2002年,从出版社退休后的王小平,开始投身到了乡土教材的编写和推广中。从2005年起,她走进高原村寨,深入山林小村,访问苗族老汉,结交羌族老妪,一边做文化调查,一边积极争取地方教育局的支持,同时学习各种有关教育和教育改革的理念思想和方法 / 图源网络
她对大多数乡村孩子们处境的形容平静而准确:“他们学习着来自远方的知识,被要求学做一个好的别人,而不是他们自己。”
在编写羌族乡土教材《沃布基的故事》过程中,是当地老师纠正她:“羌族人很少吆喝牛,我们都是唱牛歌的。”话毕,现场便有当地人唱了起来。“羌族人竟然这样诗意地栖居在云朵之上”,她感叹。看到报纸中的这段,联想到寻谣到西安时我们也曾采集过一首歌谣,里面有句词包裹着类似的、源自生活的诗意:“天空是白云的牧场”。
私以为,这般细小的时刻正是所谓的“地方知识”展现其灵光的时刻。它非取自某个符号化的“地方特色”,或改编自真假参半的“悠久历史”,而是基于更深切的、对具体的人的俯身倾听进而拾取到的、富于生活质感的地方经验。它不会在仓促的、“捕捉蝴蝶”的过程中跳到眼前,而只会在多次往返、耐心聆听的途中被辨析与习得。
王小平老师给学生们发小书本 / 图源网络
尽管在与左靖的工作产生交集的两三年里,我像个汲取知识的学生一样受益其中,但写作者的立场只会要求我一再用更尖锐的发问来探知更近距离的“真实”,而无法满足于浅表的赞美。当然,能感到那些“危险发问”是安全的、甚至因此反倒得到更多接纳与认同的我,或许也把这个团队当作了可以信赖的“地方”。
而仍存在于脑海中的矛盾或许是,因知晓社会资源差异的广阔与城乡现实的复杂,我很希望个例在被嘉奖的同时,可以有更多对于“普遍”的意义,所以才会试图更聚焦和厘清,在一个具体的乡村实践中,什么样的乡土教材是好的,它被如何组织制作出来、什么样的诗歌教育是不“走偏”的、什么书籍可以对孩子有积极影响(那也许与书店大小无关)、什么样的空间营建不必花费太高的成本还能持续地与在地互动、什么样的善意会是本地人愿意接纳并且想要与之共同生长的。
我想赞美“经验”而不是“成就”。
尽管时而也会忘记,愿景与现实之间的鸿沟不是某几个个体可以填平的,有时候光是“去做”和“做下去”就需要足量的耐心与勇气。
近期,左靖取用建筑师何崴的话语,将其策展的、关于何崴的乡村建筑实践以“容器、酵母、灯塔”为题。
“容器、酵母、灯塔——何崴的乡村建筑实践”展览现场,法原博物馆,2024年4月 / 图源左靖
不由联想到这几年有许多关于社会公平与人生选择的讨论,诸如“人生是轨道还是旷野”。后来看到一个更认同的表述,即人生选择不是旷野与轨道的差别,而是“有地图”和“没有地图”的差别。至于真正的城乡差别(这里的“城乡”不完全是字面意义上的),
或许不是在今天我们要选择“空间”还是“地方”的问题,是拥有“空间”自由的人也许不必丧失“地方”的安慰,而不曾被“空间”纳入考虑的人,可能连“地方”也快回不去了。
“没有边界的空间意味着绝望而非机会,它抑制而非鼓励活动,它证明了人类在应对大自然的浩瀚无际和冷漠无情方面是无能为力的。农民可以走出他的村庄去看一看所有包围他的寂寥,不久之后他就会感到那种落寞感仿佛已经直捣他的灵魂。放眼四顾,却无法找到辛苦劳作留下的痕迹……触目可及的是无边无际的大平原,在大平原上站着一个无足轻重的可怜的小人,它就这样被抛弃在这片沉闷的土地上,不得不像一名囚犯一样地劳作。”
段义孚先生在《空间与地方》一书中的这段话正贴合了那种无力与无奈。
段义孚用“地方意味着安全,空间意味着自由”这一浅显易懂的隐喻告诉我们如何去理解什么是空间,什么是地方。他认为“当我们感到对空间完全熟悉时,它就变成了地方。”在此,段义孚用走迷宫这一人类行动形象地解释了他的这一论断 / 图源网络
爬山那天,跟亚兰、张鑫还有大南坡的小朋友们经过一处废弃建筑,中间有幽暗的甬道,亚兰带了手电筒,领着步子快的小朋友走在前面。有一个落在后面的小孩走在我旁边,我赶紧掏出手机、开了闪光灯。借着微弱的光,在后头的我们也能稳步往前走。当晚闲聊时亚兰告诉我,前面孩子多,手电总要先照着多数人,但因为知道我在,对后头也很放心。我也告诉他们,我是在那个甬道里突然理解了乡村教育或者说地方工作该如何面对“广泛”与“具体”的需求差异,即定然会有一盏甚至不止一盏大灯照亮多数人,但依然可以有小的烛火关照细小的黑暗、回应“未被看见的需要”。
跟孩子们和刘亚兰、张鑫一起爬山 / 摄影:凌敏
地方工作需要的不是“大”与“小”的互相贬抑,而是“同行”。今天的世界或许也已不是平静的大地上的故事,而是向海、向未知的逆旅。在注定要与幽暗、颠簸共处的航行里,“灯塔”与“微光”可能同样重要,毕竟,没有一艘独行的船可以照亮整片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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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对“时间”的想象似乎变得只剩下对“截止时间”的恐惧。刘庆元曾在对话间提到自己的工作有很强烈的“倒计时”感,左靖也坦言,随着年岁增长,自己的精力大不如从前。锺永丰在“地方、音乐与实践2”的大南坡现场讲述填词《口信》的经过,及歌词中的描述对象——用影像记录故乡风土的鬼叔中:“是那种急切感打动了我。”
锺永丰与小河于南坡秋兴2023现场 / 摄影:谢颖
阅读晏阳初先生的《平民教育与乡村建设运动》一书时,最被触动的一个细节是,彼时平教会的代任理事长陈筑山先生被军阀逮捕关押,但当他到达监狱想要接其离开时,发现对方正在给看守自己的狱警普及平民教育。“当陈先生离开监牢时,那两个牢人竟依恋不舍,为之泣下。”
这几乎是我所读到的所有关于“教育”的发生场景中最富道义与美感的时刻——它诞生于一种近乎“爱你的敌人”的宽和,与一种临危不乱的体面。孔子所说的“有教无类”当如是。
晏阳初给村民上课 / 图源网络
作为“从空间到地方”展览文稿的末篇,以“时间”为题的本文,串联起此前的“地方”与“空间”两篇文章,恰好构成“‘地方’是‘空间’在‘时间’中展开的结果”这句展册中最开始打动我、让我愿意为它写些什么的陈述。而且在我的理解中,这句话里最美妙的词汇其实是那个动词——“展开”。“地方”应是拓展人对空间理解与互动想象力的存在,而非桎梏、排他或缩限。
正如我们是因感知“时间”的存在而得以在他人的“经验”中长大,既不至于对身处的快速变化的世界感到陌生,也避免了“未老先衰”和“乳臭未干”。
三年前,我是在《碧山》的“去国还乡”一辑中,被钱理群先生所叙述的“我们需要乡村,乡村需要我们”触动,独自踏上去往大南坡村的路,又因为回来后写的文字本身被认识。
左靖在《碧山》“建筑师在乡村”一辑的卷首语中曾回顾自己在本地工匠的帮助下修缮关麓老宅的经历,并提到,了解传统建筑知识及与工匠共事的过程让他愈发理解孕育于本地的匠作智慧。他援引建筑师黄印武记述沙溪项目时的表达,用以再次强调建筑修缮(更广义上或许也包括各种地方工作)中“阅读时间的能力”之可贵。
《碧山03:去国还乡》封面(左);《碧山12:建筑师在乡村》封面(右)/ 图源网络
而恰恰是在回顾这三年交集的过程里,我才意识到另一点,
即“阅读时间的能力”是在“深切地进入时间本身”中习得,没有捷径。
如罗伯特·波格·哈里森所写:“真理不是繁荣于书本本身,而是繁荣于照亮它们的灯光”。
在《我们为何膜拜青春》一书中,哈里森对于“年轻”、“年老”、“历史性”、“时间”等概念有着独到的论述。他引用阿伦特的说法,直言“保守主义无法挽回一个旧世界,激进主义无法给我们一个新世界。”在他看来,被称为“源头”的创造力与再生力不是自然资源,也无法被驾驭、控制或夺取,而只能在“世界时间”的深处被唤起。是“世界时间”把过去、未来和现在联系在一起,让他们保持动态关系。
大南坡村的山、树和土地 / 摄影:凌敏
“紧抓着‘本源’不放,才可以接受‘时间’带来的东西。这是何以死亡的阴影无法惊动常春藤正在啜饮的‘无底泉水’,只能像微微的涟漪那样在水面轻轻漾过。这种对生命过程的认知不是把老去视为飘零,而是视为向本源的更深扎根。树冠能够在风中随心所欲地摇曳,是因为树根牢牢扎在地里。”
同本书的另一章里,哈里森引用英国诗人拉金的诗歌《消失、消失》,诗歌的第一句:“我以为它会持续我这一生”。对此他注解,“它”不是指“田野和农田”,而是指诗人本来相信“田野和农田会一直存在”的安心之感。(在我看来这即是一种对大地的信任)
离开大南坡的前一天傍晚,张鑫、亚兰与我在完成工作、吃好晚餐后,去到赵小景阿姨正在种树的山坡。地上有一些挖好的坑,还有一部分纤细的白杨树苗已经整齐地插在土里。据说这是已生长了一年的树苗,种下去、配合着天落的雨水,每年再浇上几次、照管照管,等二十年后,长成的木材就能当柴火,卖个不错的价钱。
赵小景阿姨与村民们种树的山坡 / 摄影:凌敏
回来的路上,再听到他俩与路过的本地人之间“悠呢”的招呼,经过这两天已经知道,它是当地方言里“溜达呢”的意思。
车停在“庇护所”门口。下车前我有些感慨:“这件事里最让我惊讶的其实是,她们那么相信,二十年后,树木会如期长高长大,成为可以变卖的木材。”
大南坡村山下已经长大的白杨树 / 摄影:凌敏
是的,或许是在城市经历过太多的“易变”与“不定”,我惊讶于本地人对“时间”有着那样的信任与耐心。“因为土地是诚实的。那是她们和土地的约定啊。”张鑫像是回答,又像是轻轻感叹。一筑一事
编者后记
“种树”以及“阅读时间”给予我印象颇深,我曾在“诗山河·陆之舟”中向外望去,120公顷的园博园充斥着绿意,周围却鲜有人烟。
彼时的我也不禁怀疑,在白纸之上种树是可能的么?当看到凌敏结合自身经历对于“阅读时间”之解读,不禁恍然。我总是不断地捕捉着这个世界的一切,过去的、抑或现在的,又将其剪裁成熟悉之物,以破除对世界的陌生感。
以至于当思想的剪刀不够锐利,或是敲到了顽石时,趋向于秩序的精神便会卷刃,我将自己削成适应社会的形状,却只会让我彻彻底底地回到消磨意志与兴趣的规则壳子里。
借由孟岩老师的话来说:“作为规划设计工作者,眼光当然要看一百年、两百年,不是看十年,二十年, 要有这种留出空间的先见之明。”这或许便是“阅读时间的能力”。
即使一两百年后的图景不那么明晰或如人意,但树总是要有人来种的,不论是那些“地方”抑或“空间”中的。
*以下为展览文稿的“地方”与“空间”篇章
艺术、影像与声音——“地方”的三重释义
城市、建筑与造物——“空间”的三种尺幅
编辑
小徐
主编
牧之
副主编
忧忧
撰稿
凌敏
校对
豆奶
平面设计
Gary©ZSDC
摄影
图片均已标注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