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塔家族】企业凭什么活着？

2017-10-27 王大骐 智纲智库

印度是一个充满神秘色彩的国家，宗教派别众多，贫富差距很大，从精神领域到商业国度，都显得光怪陆离。在印度有一家传承近150年，最古老也是最富有的家族之一，塔塔集团，他们在一百年之前就是首富。六代传承从未使他们迷失过，一部塔塔家族商业史，几乎是一部印度工业发展史。《福布斯》富豪榜上并没发现他们的名字，但他们富可敌国，每位家族成员去世后都依照家规把财产捐献给塔塔慈善基金会，这就是塔塔家族。

家族企业背后的故事，是大骐长期观察并思考的重点。早在2011年，大骐就只身去拜访全球的顶尖家族企业，时隔六年，大骐一直想透过自己的领悟和力量去支持所有继承者们，并希望每个继承者去实现自我价值，也包括实现他自己的理想。让我们跟随大骐的视野，一同走进这个悠久的家族。

本文转自微信公众号——大骐言社（daqiyans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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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临其境

在塔塔钢铁私人俱乐部空无一人的“蓝姜”中餐厅里吃完一碗炒面后，我突然听到了远处传来的歌声，好奇心驱使着我追随声音而去。经过一排排标有“内有恶狗”的独立别墅后，眼前是一片巨大的停车场，里面停满了日产汽车，这显然是中产阶级以上印度人的一次聚会。走进体育场，两个高大的锡克门卫对我微笑，（在印度作为外国人总能混进一些正式场合）这座平日看起来无聊透顶的城市，在这个晚上似乎全城的达官显贵都到齐了，白色桌布铺设的自助餐台绕着标准足球场摆满了一圈，当中还分为素食和非素食类。

炎热无比的印度夏天已经开始，可是周围的人们依旧西装革履，其中一些人拥挤在场地中央的吧台旁，手里捧着无限量供应的酒水，有些已经喝得满脸通红，正前方一个裹着黑色头巾的摇滚歌星在台上嚎叫，但人们似乎更热衷于站着聊天，台前摆的整整齐齐的十几排白色凳子上，寥寥无几地坐着几个年轻人。

总部位于Jharkhand邦詹谢普尔的塔塔钢铁公司

快要完场时，年轻员工们才逐渐涌了上来，随着音乐乱蹦乱跳，他们大声叫喊着“塔塔钢铁”，有的甚至冲了上台，这个时候演出已经比预定时间多拖延了半个小时，台下绑着头巾的锡克族管理员不断让歌手停止演出，歌手摆出“摇滚万岁”的手势，愈发起劲地又跳又唱了起来。舞台后方的巨大横幅上写着这样一句话：“向塔塔致敬，是他教会了这个国家去梦想。”而这座体育场，甚至我身处的这座城市，都是由塔塔家族从布满老虎和大象的丛林里搭建出来的。在这个城市的任何角落，你都能看到钢铁厂的烟囱，这里也不例外，尤其是夜晚，它就像大城市里灯火通明的摩天大楼，象征着一个国家经济的脊梁。

身为塔塔人，他们有理由骄傲，我们住的私人俱乐部是全城最好的酒店，双人套房才三百人民币一天，还包早餐和免费泳池、台球室以及图书馆，而在里面的餐馆吃饭签单从不显示价钱，为了保险起见我们看了账单，一顿中餐两个菜加一大壶奶茶才二十人民币，这都是中高级员工的福利之一，塔塔一直都被认为是印度福利最好的企业，每一个我们见到的员工都这样自豪地认为。

这座城市叫做贾姆谢德布尔(Jamshedpur)，pur是城市的意思，而前面的字母则代表着塔塔家族的创始人詹姆谢特吉（Jamsetji),它也被印度人称为“钢铁城”，或者“塔塔”。早在一百多年前，詹姆谢特吉就曾告诉他的儿子如何建造印度第一座现代化规划的城市，区别于早年他在美国拜访过的那些污染严重的工业城市：“确保道路宽敞，并有大树遮荫。确保有大片绿地和花园，保留大片土地用以进行体育活动，给印度教神庙、清真寺以及教堂留下地方。”

塔塔钢铁城，在钢铁厂外宵夜的工人（大食拍摄）

可惜时间没站在詹姆谢特吉一边，他临终前也没有看到一座围绕钢铁厂而建立的绿色城市的崛起。如今这座城市拥有一座13万平方米的绿地公园，其中有湖、喷泉和玫瑰园，这对于任何一座印度城市来说都显得过于奢侈。一开始本身计划容纳8千到1万人的工业城市，如今人口已经突破了一百万，可是你在这里却感觉不到印度其它城市癌症般的交通和令人窒息的污染，这全有赖于来自三个不同国家的城市规划师Kennedy Sahlin、F.C Temple和Otto Koenigsberger，他们在上个世纪初就已经考虑到了城市与工厂之间的矛盾，建筑同质化的危险，并提出事先规划好的用地不得被临时改为它用。

当然这其中更少不了执行者的参与。钢铁城如今是全印度唯一由私人企业负责公共管理的城市，邦政府曾两次试图夺取城市的管理权，但均遭到了当地人民的反对。钢铁城的管理部门JUSCO同时也是印度唯一通过ISO-14001认证的公共服务机构，它们为这座城市提供水电，医疗卫生以及教育和休闲，最为重要的是它们做得比印度政府出色太多。Beli先生从父亲一辈就来到了钢铁城，他通过为塔塔建路造学校成为了城里最富有的商人，在他的私人别墅里，他骄傲地拧开了水龙头说：“这可以直接喝”。

塔塔钢铁城的富商Beli先生（大食拍摄）

任何国家和时代都有商贾巨富，但却几乎没一个能像塔塔家族这样在印度有着如此纯洁和光辉的形象，从印度人的口中或者文字中你几乎找不到一丝对于他们的批评。在2011年印度《商业世界》杂志推出的最受尊敬企业的评比中，塔塔集团旗下的三家企业一如既往地占据了三个席位。

人类都善于神化一些伟大人物，把他们当成精神领袖和救世主，似乎由此就可以为无力的生活找到一个出口。

那么塔塔的神话又是如何炼成的呢？这恐怕得从1839年说起了。

塔塔集团创始人--詹姆谢特吉·塔塔

塔塔的诞生—圣火的守护者

在那一年，詹姆谢特吉·塔塔生于古吉拉特邦帕西教的一个牧师家庭，家族信奉的是三正一体的“善思、善言、善行”（good thought,good words,good deeds),这也成为了指导詹姆谢特吉此后一生的行为准则。

帕西人是公元8世纪从波斯迁居到印度古吉拉特的移民，后又扩散到孟买地区，大多是拜火教徒。他们在印度人口中的比例极小，1911年时仅为0.3%，在孟买人口中也只占5.2%。与印度本地的其他民族相比，帕西人比较不受宗教和种姓制度的约束，思想开明，易接受新事物。

以拜火教为主要信仰的帕西人

著名的印度学者拉杰德拉·米得拉（Rajendralal Mitra)认为他们“以比印度教人强烈得多的热情仿照英国方式”。他们注重教育，而且很早就设立了女子学校。他们的文化水平大大高于其它印度人，如1872年在孟买40%的帕西人受到一定程度的教育，而印度教人识字率仅15%。在一个时期里，与中国的大宗贸易都由帕西人经营。长期的经商和与英国人的共事，帕西人既有了资金又有了经验，成为了最早的买办商人。

1856年詹姆谢特吉以优异成绩获得埃尔芬斯顿学院（Elphinston College)的奖学金。这所学院由英殖民者创办，传授现代知识，为的是培养出一个受教育的，对英国有强烈认同感的精英阶层。虽然詹姆谢特吉正是其中的培养对象，但他在1857年也同样见证了第一次印度起义，这次起义于次年被残忍地镇压，从此殖民地的“代言人”英属东印度公司退出了次大陆，英国政府走到幕前，开始直接管理，并正式将印度并入日不落帝国的版图。

1858年毕业后詹姆谢特吉进入一间律师事务所，准备向法学专业发展，可是第二年他还是选择进入了父亲的商行学习做生意，并被派往香港。他们从印度运来棉花和鸦片出售给中国，又从中国采购茶叶、丝织品、樟脑、肉桂、铜等商品运往印度销售。不久他到上海开设商行，学习如何与中国这个东方市场打交道。

19世纪70年代美国南北内战导致棉花无法进入英国，印度向英国出口的棉花在数量和价格上都开始大幅增长，白银源源流入印度，这种几乎是天赐的棉花繁荣导致孟买出口商一夜之间暴富起来，在美国内战的4年里，估计有800万英镑流入了这座城市。

在这期间，詹姆谢特吉被派往英国去交付一批棉花，一待就是4年。在伦敦他结识了众多帕西政治活动家，并深受影响，他们是国家主义者，和以“穷人保护者”闻名的四任英国首相威廉·格莱斯通（William Gladstone)的追随者，倾向于通过参于当地政治影响英国对印度的政策。

他还利用这段时间参观了兰开夏的纺织工业，并几次到曼切斯特考察。被现代化纺织工厂高效触动的同时，他更为那里如地狱般的工作环境所震撼，展现在眼前的是大英帝国绚烂外表下的黑暗角落，人们在寒冷的北方日以继夜的工作，孩子们以一天一便士的报酬，在纺织机底钻进钻出，捡取掉落的棉花絮，穷人们似乎除了被拼命地榨取，绝无改变命运的机会。

1873年他再访英国，在兰开夏深入地考察了棉纺织业。他看到印度的棉花运到这里（自美国内战之后印度棉花已经是英国纺织业的一个重要来源），经过加工、纺纱到织成布匹，然后又出口到印度，这深深地刺痛了他，他想在印度本地设立工厂。

次年他回到印度，35岁的他以15万卢比的资金（部分借于朋友）设立中央纺织制造业公司，并选中了离孟买约500英里的那格浦尔（Nagpur)，它位于一个产棉区，离瓦洛拉煤矿不远，又是大印度半岛铁路线的终点，市场也不成问题。他买下10亩土地作为建厂用地后，便事无巨细地投入到建厂的工作当中，同时还把自己的薪水减少了2/3，以保证股东的利益。

经过三年的努力，1877年塔塔的新厂正式投产，工厂起名为女皇纺织厂。那一年，季风并未如期光临印度大陆，土地干涸，饥荒伴随着霍乱导致500万人死亡，但这丝毫没有影响维多利亚女王被冠以印度女皇(Empress of India)的称号，英国也在名义上从王国变为了帝国，达到鼎盛。

英国纺织厂的梦魇一直困扰着詹姆谢特吉，他想建立起一座让人有尊严工作的地方，于是女皇纺织厂架设起了通风管道和排气扇，实施徒工培训计划，每个工人都上了保险和养老金，妇女还享有产假以及特设的育婴房，这似乎正响应了帕西人的先知查拉图斯特拉的教诲，他在2500年前就提出了人权的概念，那个时候释迦摩尼还没有出生。更为讽刺的是，在被认为最先进的英国工厂法颁布前1/4世纪，在英国殖民地印度的一个工厂就已经制定了更为宽厚的雇用条件。

詹姆谢特吉随后又在孟买设立了斯瓦德希纺织厂，这是他第一次表露出国家主义态度，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厂名本身即意味着创造一个自产自足，不受奴役的印度。见证了英美如火如荼的工业革命后，他认为印度的自由必须建立在牢固的工业基础之上，为此他提出了终生为之奋斗的三个目标：分别建立一所钢铁厂、发电厂和一所世界级的科研机构。

印度塔塔钢铁公司

当时詹姆谢特吉正打算捐出自己一半的财产，（换算成现在约等于2000万英镑）用以建立一所高等科学技术大学，但这需要当时英国殖民政府的帮助，高傲的殖民总督寇松对此给予了拒绝。这个39岁就被任命为英属印度总督的人，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印度总督。官运亨通的他还有一个美国百万富翁的女儿做妻子，他自称为“最尊贵的人”。他这样回复詹姆谢特吉：“在这个地方，你从哪里找学生呢？就算学成毕业了，他们能找到什么工作呢？我觉得你的计划很有野心，但也非常不切实际。”

在那个时候，新生的印度民族资本主义和英国殖民者、英印政府在一段时间内处于某种共生状态。随着印度民族运动的开展，英印政府认为，为防止印度民族资本投入民族主义运动，赢得他们的支持（至少保持中立），必须对他们采取一种较为宽容的政策，让他们发展工业。同时因为殖民者在印度的发展需要大量的原材料，光靠进口已经无法满足需求，英政府的态度开始发生转变。

詹姆谢特吉在他生命的最后22年里，一直在为印度的第一座钢铁厂而奔波，因为他深知“控制钢铁的国家就能控制黄金”。在第十七个年头，也就是1899年，印度总督寇松开放了采矿特许权。同年，印度南部和中部多处发现了可靠的铁矿源，詹姆谢特吉知道印度的钢铁时代已经来临，他立刻赶赴英国会见了当时的印度事务大臣乔治·汉密尔顿（George Hamilton)，并得到了他的支持。

但是建设钢铁厂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首先厂址必须要有丰富的含铁量高的铁矿，有可冶炼为焦煤的优质煤矿，还要有充足的水源和良好的交通运输条件。为此詹姆谢特吉在1900年来到了当时正冉冉升起的工业大国-美国，通过行内人士的介绍找到了一位国际知名的勘探专家查理斯·帕杰·帕林（Charles Page Perin)。

可是好景不长，勘探还没开始，詹姆谢特吉的心脏已经开始日益衰竭，就连德国巴特瑙海姆（Bad Nauheim)神奇的温泉水也没能阻挡住宿命的到来。1904年的一天，他把自己的堂弟R.D 塔塔召到床前，说：“如果你不能把家族事业壮大，至少维持现状，但不要毁了这份家业。”5月18日，他的大儿子道拉布吉（Dorabji Tata)赶到床前，詹姆谢特吉轻拍他的双颊，喃喃自语道：“你到哪里去了？你到哪里去了？”第二天一早，詹姆谢特吉再也没醒来，而这天正好是他的政治英雄，威廉·格莱斯通的祭日。

塔塔集团创始人--詹姆谢特吉·塔塔

三个愿望的实现

詹姆谢特吉死后留下的精神财富为塔塔家族后人竖立了两大原则：

企业家上必忠于国家，

下必忠于员工与股东。

而按照印度老家族的传统，大儿子道拉布吉接任塔塔家族的董事长职务，他在叔叔、弟弟的鼎力协助下，延续着印度的钢铁梦。

第二代继承人：大儿子道拉布吉(SirDorabjiTata)接任Tata家族的董事长职务。

头两次大规模的勘探都因矿产地周边没有充足的水源而放弃，直到1907年12月的一个早晨，当他们来到了一个名为“萨克奇”（Sakchi)的地方。那里是两条河流的汇合处，水源充沛，几公里外就是火车站，并且矿产丰富，25年的寻觅终于告一段落。

工厂的建设需要200万英镑的投资，英国人对此态度冷漠，于是道拉布吉决定向印度国民集资，当时抵制英货的浪潮正由孟加拉席卷至全印度，于是在孟买塔塔办事处，从清晨到深夜，挤满了认购者，其中包括平民百姓、巨富商贾，甚至土邦王公，三个星期里，8000名投资者买下了合163万英镑的股权，塔塔家族在其中占了11%，最后瓜利奥土邦王一人购下了剩余的40万英镑股权。印度第一座钢铁厂从此就在本文一开头提到的城市落地生根，至到今天已经成为了世界上产能效率和环保达标最为领先的钢铁厂。

四年以后，印度科技大学在班加罗尔成立，如今这里每年都能走出2，000名年轻的研发人员，其中还包括一名诺贝尔奖获得者。这延续了当年詹姆谢特吉在世时的理想，当年他就曾设立巨额奖学金，印度到英国等西方国家深造的学生中，1/4以上都受塔塔奖学金的资助。

1918年，年仅47岁的弟弟拉坦英年早逝，道拉布吉悲痛之余，毅然决定以弟弟的名义，率先成立一个信托基金会。1919年，拉坦信托基金会正式成立，弟弟的全部财产纳入基金会，资金全部用于教育、慈善、工业支持及国家建设，开创印度慈善信托基金的先河，而塔塔家族的后代也一直对自己所创造的财富沿用着相同的做法。

随后，道拉布吉又以身作则，宣布将自已的全部财产捐出，成立道拉布吉信托基金会，其中包括他私人的一颗规格比英国皇室之宝还大两倍的钻石。

通过信托基金会的设立，道拉布吉不仅完全稀释了塔塔家族传人手中的公司股权，而且通过重新设计的企业控制结构，使塔塔家族成功地超越传统的家族企业，摇身一变，成为真正的企业家族。既保持了家族对企业的有效控制，又避免了传承中容易出现的一股独大、兄弟分家、子贤纷争等诸多问题。而这也正延续了詹姆谢特吉的一贯思想：

塔塔家族的财富不仅属于家族后代，更属于印度人民。

天空的精神

詹姆谢特吉死前曾把自己随身携带，其中附有母亲肖像和一缕头发的百达翡丽金表亲手递给R.D.塔塔，这似乎是某种命运的预示。在他死后70天，R.D.塔塔和他的法国妻子苏妮的二儿子在巴黎出生，他们给他取了一个帕西人的名字：Jehangir，意为征服世界的人。

20世纪初的巴黎是世界文化之都，同时也是人类第一次征服天空的年代，那个时候飞行员是最伟大的英雄。恰好5岁的J.R.D塔塔在法国北部布伦（Boulogne)的邻居就是第一个飞越英吉利海峡的刘易斯·布莱丽特(Louis Bleriot)。一年夏天他还在海边亲自见证了布莱丽特的首席驾驶员，世界上第一个驾机在空中连翻两个筋斗的查理斯·佩古德（Charles Pegoud)的飞机徐徐降落在沙滩上,他们自此成为了他心目中的英雄。

24岁那年，JRD成为了得到飞行许可证的第一名印度人。两年后，他参与了一场印度-英国单程飞行比赛，并于一个名叫阿斯比（Aspy)的18岁小伙子分别从英国和印度两头起飞，最后阿斯比以到达印度时间比他到达英国时间稍早几小时赢得比赛，胜者后来成为了印度空军的第二任参谋长。

JRD的梦想一直是成为一名空军飞行员，可惜由于当时他才10岁，因此错过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代表法国参战的机会。他的第二个梦想是进入剑桥大学深造工程学，可最后却因父亲的召唤而回到了印度，从无薪学徒干起，加盟塔塔家族，为此终其一生他都在悔恨自己没接受大学教育。

第四代继承人：贾罕吉・塔塔 Jehangir

从巴黎到孟买，20岁的JRD放弃了艺术之都优雅的生活，回到了父亲身边。早年服兵役时对于骑术的热爱转换为了飚车。他说服父亲给自己买了一辆蓝色布加迪跑车，并把挡泥板和窗玻璃卸了下来，从孟买到普纳200公里的路程他只用两个半小时就能完成。尽管喜欢刺激，但这却并不妨碍他每天早上8：30准时跟随父亲来到新建成的孟买大厦（塔塔总部），R.D.塔塔总是第一个到达办公室的人，他总是那么准时，这为儿子竖立了良好的纪律性。

JRD入职不久就遇到了钢铁厂一次最为严重的危机，工厂甚至连工资都发不出来，当时的集团主席道拉布吉为此拿出了自己的全副身家，包括妻子的首饰用以偿还债务。这次危机使得R.D塔塔和莫迪拉尔·尼赫鲁（Motilal Nehru)，印度最为显赫政治家族-甘地家族创始人的关系进一步亲近，因为他们同样都在抗争英国对印度的打压。

尽管人们都在预言塔塔的倒闭，但是R.D塔塔却依旧每个夜晚与友人一起开舞会，只有当夜深人静，孩子们都睡了，他才会在山顶别墅的阳台上来回踱步和祈祷。

JRD在这段时间被派去钢铁城，塔塔家族以及印度新兴工业的心脏地带。在那里他每天手持一本关于钢铁锻造的专业书，穿梭于工厂各部门之间，拼命汲取着相关知识，直到孟买总部发来一封电报：他的父亲在法国渡假时死于突发性心脏病。

在JRD眼中，父亲才70多岁，本该还能再活20年，他根本没意料到一切就这样突然结束了，此刻他更意识到父亲不允许自己去剑桥大学上学的深意。随着火车临近孟买，家族接班人的使命悄然降临在了他头上。

22岁的JRD发现自己突然成了家族的顶梁柱，四个兄弟姐妹年纪都比他小，母亲也于数年前因肺炎在巴黎去世，道拉吉布已经为拯救塔塔钢铁耗去了太多精力，如今只是一个患了糖尿病，风烛残年的老人。而对于印度，JRD却似乎更像一个外乡人，毕竟他的青少年时期是在法国度过的，甚至直到晚年他仍然用法语数数。

环顾四周，他几乎找不到任何可靠的亲戚或朋友，除了继承父亲永久的管理职位，以及他身上背负的债务。JRD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家里的房子以及剩余房产全部变卖，搬入了泰姬玛哈的一间套房里，用以还清家里拖欠道拉吉布以及集团的债务。

作为集团的惩罚，他的起始工资骤降，小写字台被安排在了塔塔钢铁公司主管约翰·彼得森（John Peterson)的旁边。从此这位苏格兰人成为了他的良师益友，JRD从他身上吸取到了不断追求完美的热情。

父亲死后，JRD患上了风寒，但每天回到酒店套房里，他还是坚持拿起书本，开始学习金融商业知识，当周围人劝他好好休息的时候，他回应道：“我要能配得上塔塔”，然后接着埋头读书。

60年后，当人们问起他生命中的动力是什么，他这样回答：

“老实说，如果我不是R.D塔塔的儿子或是家族的一份子，我根本不会这么拼命，尤其是当有詹姆谢特吉·塔塔在我的生命里。我曾经一度怀疑自己是否能跟上他们的步伐。”

J.R.D塔塔一生膝下无子，他几乎把所有时间都放在了工作上。

在经营初期，JRD把几乎把自己的全部注意力放在了印度的天空中。1932年10月的一天，他亲自一人驾机首次将邮件从卡拉奇运往孟买，正式开始了空运服务。那个时候他只有20万卢比的资金，两架飞机、三名飞行员和三名技师。可就在第一年，他们空运的邮件竟没有遗失和失误，甚至在雨季中也未出现差错。

三年过去，小本经营的航空邮件部摇身一变，成为塔塔航空，开创了印度的航空业先河。在JRD的带领下，塔塔航空迅速腾飞。1946年，还率先实现了公司的上市，成为家族第一家公众持股公司，并更名为印度航空(Air India)，开始客运服务。印度独立之后，塔塔又成立了印度国际航空公司（Air-Inida International)，虽然国内其它刚获政府审批成立的11家航空公司均运行混乱，但JRD却透过自己独特的品味和事无巨细的参与，使它跻身于世界最好的国际航空公司之列。

印度国际航空公司

塔塔航空如此腾达，以至于印度政府都垂涎三尺。1953年，总理尼赫鲁亲自出面，希望能将民航业国有化，其中包括印度航空。可是印度航空不仅是塔塔家族产业的新支柱，更是JRD塔塔本人20年心血的结晶，他曾多次写信给尼赫鲁，但都无济于事，最后他愤怒地说道：“他们根本不顾我们的死活，包括贾瓦哈拉尔（即尼赫鲁）！”

两人虽然从小就通过父辈认识，友谊一直持续到尼赫鲁去世，但他们显然代表着两个世界。JRD是自由市场经济的坚定拥护者，而尼赫鲁有一次则在官邸的花园里亲口对JRD说：“永远不要跟我提利润这个词，它太肮脏。”

更麻烦的问题随即出现，尼赫鲁希望JRD在交出企业后继续担任国内和国际航空公司的主席，这引起了他的担心，因为一旦接受这次任命，这将助长政府以极少补助国有化其它行业，并任命行业领军人物为政府效力的行为。当时的担忧并非多余，25年后，人民党政府又提出了相同的要求，这一次他们希望能将塔塔钢铁国有化，并许诺JRD成为“钢铁业的沙皇”，由他管理包括损失惨重的国营钢铁企业在内的所有钢铁厂。

为此塔塔18个部门的负责人坐到了一块，为是否接受这次任命展开了激烈的争论。最后鉴于家族先人忠于祖国的祖训，以及JRD与尼赫鲁非同寻常的私交，只得将航空公司贱卖给中央政府，家族只保留20%的股权。接着JRD忍受着被背叛以及企业被绑架的痛苦心情，开始出任两个公司的主席，兢兢业业地一干就是25年，直到1978年政府辞去了他的职位，此后航空公司的服务质量和业绩开始一落千丈。

除了航空业的杰出成就，JRD在主政的50年中，还带领家族成功进入化工、汽车、茶叶、酒店、医药、金融服务、信息咨询、手表、配件、电信、零售、保险等众多行业，并在茶叶、汽车、信息咨询、钢铁、纺织等多个行业成为领头羊。那时塔塔成为了印度无出其右的第一家族。同时在JRD坚持不懈地支持下，塔塔基础研究院，塔塔纪念医院，塔塔社会科学院，印度国家高等科学研究院和国家艺术表演中心相继落成，

1993年，JRD在日内瓦医院去世，他被埋葬在了巴黎的拉雪兹神父公墓，旁边躺着他最喜爱的钢琴家肖邦。直到晚年，他还是如此热爱波德莱尔那些关于爱与死亡的诗，其中的一句他能经常背诵出来，以“噢，死亡”开头，最后这样结束：

让我们去任何地方，

我不管是哪里，

只要它能跟现在这个悲惨的地方不一样。

临死前他还从病床上最后一次坐了起来，喃喃自语道：“有一个新的地方等着我去发现”，接着他躺下，翻过身子，永远地沉睡了下去。伴随着他的离去一个时代结束了。印度或者说属于印度人的一抹高尚永远消失了。

巨型企业活了150年之后

塔塔集团的第五代继承人小拉坦（Ratan Tata)跟JRD比起来，少了一丝个人魅力，仿佛天生就是为家族事业而生。他没有结过婚，不喜欢公开露面，回避在会议上演讲和接受欢呼。他生活俭朴，不喝酒、不吸烟，并且似乎不工作就不舒服。当有人问他下班后做什么时，他通常回答他喜欢带着他的狗沿着孟买的海滩散步。他工作的动力似乎不是金钱，这一点跟家族的前辈一样，他经常谈论公平、正直，做一些正确的事情。在新德里一家由塔塔集团拥有的旅馆里会见记者时，小拉坦说了两次：“我希望在晚上能够安稳地睡觉，我希望自己没有伤害任何人。

第五代继承人小拉坦（Ratan Tata)

他15岁去美国，25岁在康奈尔大学获得建筑学学士学位。跟JRD一样，“如果不考虑姓氏，我就做建筑师了”，可是当年祖母病重，他得经常回印度看她。多次回来后，一件事接着一件事，他也就再也没能回美国，大学毕业那年更是加入了集团。

1991年印度开始推行“经济自由化”之后，习惯了靠政府许可证过活的家族企业们一时间手足无措，内部竞争骤然加剧，外部世界的全球化狂潮也卷入了印度国门。由于不能及时转型，众多古老的家族王国迅速倾颓，幸存者是那些反应迅速的家族。小拉坦正好在那一年成为了塔塔集团的董事长。

小拉坦上任后曾私下承认，其家族生意的状况“糟糕得令人恐惧”。塔塔集团的90多家企业则全都掌握在一批70岁以上、最高龄者达90岁的领导者手中，他们思维僵化但是位高权重，拒不执行集团主席的指令。而塔塔集团的控股公司在这些企业中只握有微不足道的股权。为了改变这一局面，小拉坦领导控股公司买下了所有主要企业的控股权，并规定了企业领导人的退休年龄不得超过65岁，这一招迫使塔塔控股的大部分企业都被撤换了领导人。

接着是对垂死的塔塔钢铁的重组，1991年，小拉坦将钢铁厂的员工从原有的7.8万裁至4.5万。如此大规模的裁员，却没有引起罢工潮。这除了小拉坦的灵活手腕以外，先辈的感情积累也是重要因素。印度经常发生罢工，但塔塔集团下属的钢铁公司在近75年来从未出现过一次罢工事件。

裁员为企业止血之后，小拉坦耗资250亿美元更换了工厂的陈旧设备，将世界上最落后的炼钢炉变成了世界上最先进的设备。在炼钢厂逐渐恢复生气后，拉坦开始马不停蹄地进行国际化的拓展。其中包括出资4.35亿美元收购了比自己大三倍的英国泰特利（Tetley）茶叶公司,塔塔钢铁以120亿美元并购比自己大五倍的英荷Corus钢铁公司时，而由此一跃成为全球第5大钢铁企业。

2010年，140年以来，塔塔一直恪守的良好的价值观和商业道德也遭受到了严峻的挑战。

事情源于2008年电信部长拉贾以先来先得的原则，给频谱和牌照价格打了相大的折扣。而在印度总计审计长的报告中，拉贾领导下的电信部刻意低估了2G频谱的价值，2008年颁发的频谱价是按2001年价格计算的，超低价频谱价格致使政府损失了1.76万亿卢比（约2500亿人民币），这成为了印度建国历史上最大的贪污腐败丑闻。

由于2G频谱发放丑闻，印度前任电信部长拉贾（A. Raja）已被中央调查局逮捕

那边丑闻还未平息，2010年，一个名叫Niira Radia的英裔印度女人由于一系列被窃听电话录音带的曝光又出现在了人们的视野中。身为一名专业说客，她在短短九年的时间里通过铺设了一张囊括印度商贾巨富、政府高官、资深记者、宗教领袖的巨网，成功钻了系统的漏洞，并为她的客户们谋得了巨大的利益，当中也包括2G牌照的发放。

以素来尖锐敢言著称的印度杂志《Outlook》这样形容：“印度，一个共和国，现在正被出售。参与拍卖的是一群拥有权利的个人、商业机构、说客、官僚以及记者们，Radia的对话告诉我们甚至连内阁席位都可以被这群寡头所决定，这些录音带也刻画出从内阁席位到自然资源的一切都有它的价钱，2G频谱的发放只不过是众多由身处高位人士操控事件当中的一起。”

而这些身处高位的人士里，小拉坦是极其重要的一环，他甚至为Radia在印度事业的腾飞起到了极其重要的作用。

小拉坦在2001年结识Radia，当时塔塔航空正与新加坡航空洽谈合营事宜，小拉坦惊讶于Radia对航空业的了解，恰逢当时塔塔的印度酒店集团正欲宣传泰姬玛哈陵与自身品牌文化上的联系，前航空部长随即推荐了Raida。之后塔塔将14家公司的公共关系均交由Radia的公司负责。到了2009年，这个数字增至90家，她的公司也扩张至拥有300名雇员，遍及13个城市，年收入达到一千万美金。

处理塔塔的业务令她在印度声名大噪，她随后又开办了多家不同公司。（其中包括注册于维京群岛，怀疑用以洗钱的公司）2008年就连穆凯什·安巴尼也开始找她当企业的顾问。印度的两大商业巨头最后都与她产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印度的媒体被迫与她合作，截至2010年，她的公司资产已达到6700万美元。

在一个充满腐败的社会里，也许根本就不存在神话。塔塔多年来奉行的商业道德一直面临着巨大的挑战，这种挑战来自于整个系统的千疮百孔以及随之带来的不公，这也是为什么塔塔需要找一个能把脏活干漂亮的人。正是因为Raida，塔塔在西孟加拉因为农民土地问题而迟迟不能开工建设的Nano汽车工厂才得以顺利施工，而塔塔电信也在2008年用2001年的价格购买到了频谱的牌照。

这让我想起了在德里搞进出口贸易的印度朋友对我问题的回答，他曾跟我说在印度不贿赂根本没法做生意，其中包括一些日常浮于表面的公然贿赂，而当我问他：“你如何看待神圣的塔塔这次被卷入丑闻？”他说：“这是迟早的事，只不过这次被逮住了而已。”

生意和政治的界线在任何国家都有可能变得模糊，如今塔塔集团依旧是印度最大的财团之一，2016-2017财年总收入为1003.9亿美元，在全球各地的职员人数超过66万人，共有29个上市公司，市值总额约1164.1亿美元（截至2016年3月31日）。塔塔集团的主要公司包括：塔塔钢铁公司、塔塔汽车公司、塔塔咨询服务公司（TCS）、塔塔电力公司、塔塔化工公司、塔塔全球饮料公司（Tata Global Beverages）、塔塔电信服务公司、Titan、塔塔通信公司以及印度酒店集团。

从2012年开始，塔塔集团董事长的职位早已由外人取代，尽管2016年由于罢免董事长的风波，76岁的小拉坦不得不出面维持稳定担任临时董事长，但很快在2017年年初，塔塔咨询服务公司的CEO就接替了这个职位，而目前塔塔集团内部已无家族成员参与其中。

但无论如何，这个家族还是开创了印度的数个第一，第一座钢铁厂，第一家私人航空公司，第一辆本土研制商用汽车，第一家软件公司，第一家现代化豪华酒店，第一座现代化城市，第一次涉足收购国际品牌。

泰姬陵酒店是印度的豪华系列酒店，由印度塔塔集团（Tata Group）创办於1903年，

的确，是它教会了这个国家去梦想。而它所走过的路，也正是目前中国的家族企业正在经历的，龙象之间远有我们超乎我们想象的类似之处。

早在1892年，这个家族就成立了自己的第一支基金，专门用来资助印度青年赴英国读书。在那一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12岁的鲁迅刚到三味书屋读书，孙中山正从医学院毕业，正式成为一名医生，而实业家唐廷枢逝世，同样是买办出生的他主持修建了中国的第一座煤矿和铁路。两个老迈的文明几乎同时醒来，但却最终走向殊途，历史的脉络令人深思。

本文转自微信公众号——大骐言社（daqiyanshe）

王大骐丨记者，自由撰稿人，导演，制片人。

父辈的光环下，他追寻自己的轨迹，写就了中国第一本关注富二代的书《财富的孩子》，曾获第三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非虚构文学奖。作为中国家族文化与财富传承的亲历者，观察者，思考者，致力于研究两代人间如何达成连接与合作，从而实现新时代背景下的“接班”与财富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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