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6期 | 凯恩斯“通论”第12章 “长期预期状态”
凯恩斯“通论”第12章 “长期预期状态”
编者按
1936年,凯恩斯出版了“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一书,标志着宏观经济学的诞生。一年之后,希克斯( J.R.Hicks, 1940-1989, 1972年获诺贝尔经济学奖) 就提出了目前在“宏观经济学”教科书广泛使用的IS-LM模型,试图为宏观经济学提供基于“瓦尔拉斯一般均衡论”的“微观基础”。当代经济思想史学E.Roy Weintraub在“微观基础:微观经济学和宏观经济学的一致性问题”一书中对此进行了详细考察。他指出,有一个不同意给宏观经济学在“一般均衡论”里寻找微观基础的“后凯恩斯主义”学派,又被称之为“第12章凯恩斯主义”,即认为“通论”第12章不能被纳入IS-LM框架及以后的各种同样精神但技术上更精致的模型。E.Roy Weintraub认为,“通论”第12章中对未来“不确定性”不能用概率分布来表达的基本观点,可追溯到凯恩斯在剑桥大学的博士论文“概率论研究”,其中详细论证了为何不能在未来事件发生频率的意义上理解“概率”。今年是凯恩斯关于概率论的博士论文和奈特的“风险,不确定性与利润”两本书发表100周年,最新一期的“剑桥经济学杂志”出版了纪念研究专辑。本期公号推出凯恩斯“通论”第12章 “长期预期状态”,以便读者深入研究这个未决的重大理论和政策问题。希克斯在晚年的“资本与时间”一书中说,对这个关键问题的探讨超越了传统的意识形态划分,右翼的以哈耶克为代表的“奥地利学派”和左翼的以罗宾逊夫人(Mrs. Joan Robinson)都不同意在“一般均衡论”里寻找宏观经济学的微观基础。
“通论”第12章 “长期预期状态”(商务印书馆,徐毓枬 译本):
Ⅰ
前章说明,投资量之大小,乃定于利率与资本之边际效率表之关系,——有一个当前投资量,即有一个资本之边际效率与之相应。资本之边际效率,则又定于资本资产之供给价格与其未来收益之关系。本章将对决定资产之未来收益之种种因素作进一步探讨。
人们用以推测未来收益者,一部分为现有事实,关于这一部分,大概多少总知道得相当确定;另一部分为未来发展,未来发展只能预测,作此预测之信心亦有大小之不同。前者中可得而言者,则有(a)目前各类资本资产以及一般资本资产之数量,(b)目前有何种消费品工业,需要更多资本才能有效满足消费者之需求。属于后者,则为未来资本之类型与数量、消费者之嗜尚、有效需求之强度、工资单位(以货币计算)之大小——这种种因素,在目前考虑中的投资品之寿命这段时间以内,可能有些什么变化。我们可以把这些心理预期状态总称之为长期预期状态(state of long term expectation),以别于短期预期;所谓短期预期,乃是生产者据以推测:设彼今日用现有设备生产商品,待此商品制成时,彼所能得之售价为何——那种预期。短期预期在第五章中已探究过了。
Ⅱ
设在作预期时,把非常不确定的成分看得很重,当然是不智之举。故设有两类事实,其一我们知道得很少,很不清楚,但对于我们要考虑的问题,却关系非常重大;其二对于我们要考虑的问题,关系没有如此重大,但我们觉得很有把握;设在作预期时,用第二类事实作为重要南针,也不能说是不合理。因为这个道理,故在某种意义上说,现有事实对于长期预期之影响,与其重要性不成比例。通常习惯,往往以现在推测未来,除非有相当具体理由预测未来会有改变:否则总假定将来与现在一样。
故长期预期状态,即我们据之以作决策者,不仅须看何种预测之或然性最大,亦须看我们作此预测之信心(confidence)如何。换句话说,亦须看我们自己认为自己所作预测之可靠性如何。设我们预期未来会有大变,但很无把握,不知这种变化会取何种方式,则我们的信心甚弱。
这就是工商界所谓信任状态(state of confidence)。实际从事工商业者,对此都密切注意。经济学家倒反而对此不作仔细分析,大致只作很空泛的讨论,塞责了事。经济学家尤其没有弄明白,信任状态之所以与经济问题发生关系者,是因为它对资本之边际效率表有重大影响。信任状态不能和资本之边际效率表并列,成为影响投资量之两个独立因素;反之,前者之所以有关,乃是因为前者是决定后者之重要因素之一,而后者乃投资之需求表。
然而关于信任状态,从先验方面,没有许多可说的。我们的结论,必须从观察实际市场以及商业心理得来。故以下所论,不象本书其他部分那样抽象。
为说明方便起见,我们以下讨论信任状态时,将假定利率不变。换句话说,我们将假定投资品之价值之改变,只是因为预期中的投资品之未来收益起了变化,而不是因为用来把此未来收益资本还原化(capitalising)之利率有什么更动。如果信任状态与利率同时变动,则不难把两种变动所生影响加在一起。
Ⅲ
有一件事实很明显:我们据以推测未来收益的一点知识,其基础异常脆弱。若干年以后,何种因素决定投资之收益,我们实在知道得很少,——少到不足道。打开夭窗说亮话,我们不能不承认,如果我们要估计10年以后,一条铁路、一座铜矿、一个纺织厂、一件专利药品之商誊、一条大西洋邮船、一所伦敦市中心区之建筑物之收益是什么,我们所根据的知识,实在太少,有时完全没有。即使把时间缩短为5年以后,情形亦复如此。事实上,真正想作如此估计者,常常是极少数,其行为也不足左右市场。
在过去,企业常由发起人或其友好自行经营,故投资之多寡,须看有多少人热心、乐观,想建立一番事业;这些人以经营企业为安身立命之道,并不只是盘算未来利润。所以经营企业,有些象购彩票——虽然最后结果,还是看经营者之才品是否在平均以上,或在平均以下。有些人失败,有些人成功。即使在事后,我们还不知道所有投资相加起来之总平均结果,到底是超过、等于、或低于通行利率。假使把开发自然资源或独占事业除去,则投资之实际总平均结果,即使在进步繁荣时期,大概还不及事先之期望。企业家是玩一种既靠本领又靠运气之游戏,局终以后,全体总平均结果如何,参加者无从得悉。设人性不喜欢碰运气,或对建设一厂、一铁路、或一矿本身(即除了利润以外)不感乐趣,而仅靠冷静盘算,则恐怕不会有多少投资。
旧式的私人投资,一经决定,大体便不可复追(irrevocable),这不仅对于社会全体如此,即对于私人亦复如此。但今日流行情形,乃业主不自兼经理,投资又有专门卖买市场,有此二者,故多添一个重要新因素,有时固然使得投资方便,有时却使得经济体系变成很不稳定。如果没有证券市场,则在资本已经投下以后,再把所投之资,常常重新估价,并没有什么用处。但证券交易所却把许多投资,每天重新估价一次。这种重新估价,使得私人——但不是社会全体——常有机会变更其已投之资。这好象是一个农人,在用毕早餐,看了气候表以后,可以在上午10时与11时之间,决定把资本从农业中抽调回来,然后再考虑,要不要在本周中把资本再投进农业中去。故证券交易所之每日行情,其初衷固在便利人与人之间旧有投资之转让,但势必对于当前投资量发生重大影响。如果建设一新企业,较购买一同样现成的为贵,则当然弃造而购。在另一方面,如果有一新事业,费用很奢,但只要能以其股票在证券交易所发出去,而即刻有利可图,则亦未尝不可从事。故有若干类投资,与其说是决定于职业企业家之真正预期,无宁说是决定于股票价格。股票价格乃代表证券市场之平均预期。证券交易所中现有投资之每日行市,甚至是每小时行市,既如此重要,然则此种行市如何决定的呢?
Ⅳ
一般而论,我们都默契,遵守一条成规(convention)。这条成规之要旨是(实际上运用起来,当然没有如此简单):除非我们有特殊理由预测未来会有改变,否则我们即假定现存状况将无定期继续下去。这并不是说,我们真相信现存状态会无定期继续下去,我们从许多经验中知道,这是顶难得的事情。在一段长时期当中,投资之实得结果,极少与原来预期相符合。我们也不能说,设一人处于无知状态,则过与不及之机会均等,过与不及之机会既均等,故预期适得其中。这种说法是不通的。因为这等于说:不论现有市价是如何达到的,就我们现有知识——关于影响投资收益之事实者——而论,这个市价是唯一正确的市价;当此知识改变时,市价才会改变。但从哲学上说,这个市价不会是唯一正确的市价,因为我们现有知识,不足以算出一个正确预期(mathematical expectation)。事实上,决定市价之因素甚复杂,有许多与未来收益毫无关系。
虽然如此,只要我们信赖这条成规会维持下去,则上述因循办法倒使我们经济体系有了相当连续性与稳定性。
盖设有有组织的投资市场之存在,又设我们信赖这条成规会维持下去,则投资者很可自慰,认为他唯一所冒之险,乃是在近期未来,形势与情报确有真正改变;然而这种改变不会很大,至于其发生之或然性如何,他还可以自下判断。但如果这种成规仍为大家遵守,则只有这类改变才会影响其投资之价值;故他不必因为不知道10年以后其投资将值几何而闹得失眠。故以个别投资者而论,只要他能信赖这条成规不致打破,使他常有机会,在时间还过得不多、改变还不太大之时,可以修改其判断,变换其投资,则他觉得他的投资在短期间内相当“安全”(safe),因此在一连串短期内(不论有多少),也相当安全。于是从社会看来是“固定的”(fixed)投资,在个人看来却是“流动的”(liquid)。
我相信世界上几个主要投资市场,都是根据这种方式发展出来的。从绝对观点看,这条成规既毫无道理(arbitrary),自然不免有弱点。如何使投资充足这个当前问题,一大部分是由这条成规之变幻多端(precariousness)所造成的。
Ⅴ
有几个因素加强了这种变幻多端,可简述如下:
(1)有些业主并不自己经理其业务,对其所操业之情形,不论是目前的或未来的,亦并不特别熟悉。这些人之投资量,在社会总投资量中所占比例逐渐加大。因之,不论是已经投资者或现在考虑投资者,在估计其投资之价值时,真知实学所占之成分非常狭小。
(2)现有投资之利润不免时有变动,此种变动,虽然显然是暂时的,无关宏旨的,但对于市场却有过度影响——过度得甚至荒谬。举几个例,据说美国制冰公司之股票在夏日之市价较冬日为高,因为受季节影响,夏日制冰业之利润较高,而冬天大家不用冰。又如遇有全国性假日,则英国各铁路公司之证券市价,可以提高几百万镑。
(3)循此成规所得市价,只是一群无知无识者群众心理之产物,自会因群意(opinion)之骤变而剧烈波动。且此使群意改变之因素,亦不必真与投资之未来收益有关,盖群众对此市价并未确信其可以稳定。尤其在非常时期,大家更不相信目前状态会无定期继续下去,故即使无具体理由可以预测未来将有变动,市场也会一时受乐观情绪所支配,一时又受悲观情绪所漫。此种情形,可以说是未加理智考虑,但在一种意义上,又可说是合理的,因为既无事实根据,自然无从作理智盘算。
(4)有一特征特别值得我们注意。也许有人以为:有些人以投资为业,他们是专家,他们所有的知识与判断能力超出一般私人投资者以上;若听凭无知无识者自己去从事,固然可使市场变化多端,但专家之间互相竞争,也许可以矫正这种趋势。然而事实上则不然。这批职业投资者与投机者之精力与才干,大都用在别一方面。事实上这批人最关切者,不在比常人高出一筹,预测某一投资品在其整个寿命中所产之收益如何,而在比一般群众稍为早一些,预测决定市价之成规本身会有什么改变。换句话说,他们并不关心:设有人购一投资,不再割让,则该投资对此人值几何;他们所关心者,乃是3月或1年以后,在群众心理支配之下,市场对此投资之估价为何。他们所以有这种行为,并不是因为他们性情怪僻。投资市场之组织方式既如上述,则此乃不可避免之结果。设有一投资,你相信若就其未来收益而论,则值30元,但你也相信,3月以后,此投资在市场上只值20元,如果你现在出25元购买,实为不智之举。
根据以往经验,有几类因素,例如某种消息或某种空气,最足影响群众心理。职业投资者乃不能不密切注意,预测在最近将来,这类因素会有何种改变。设投资市场之设,以“流动”为目的,则此乃不可避免之结果。在所有正统派理财原则之中,以“流动性”崇拜(fetish of liquidity)最于社会不利。其说以为从事投资之机关,应以其资源集中于持有热股(liquids ecurities)。可是这个学说忘了,就社会全体而论,投资不能有流动性。从社会观点看,要使得投资高明,只有增加我们对于未来之了解;但从私人观点,所谓最高明的投资,乃是先发制人,智夺群众,把坏东西让给别人。
斗智之对象,不在预测投资在未来好几年中之收益,而在预测几个月以后,由因循成规所得市价有何变化。且此种斗智战,也不须外行参加以供职业投资者鱼肉,职业投资者相互之间就可以玩起来。参加者也不必真相信,从长时期看,因循成规有任何合理根据。从事职业投资,好象是玩“叫停”(Game of Stop),“递物”(Old Maid),“占位”(Musical Chair)等游戏,是一种消遣,谁能不先不后说出“停”字,谁能在游戏终了以前,把东西递给邻座,谁能在音乐终了时,占到一个座位,谁就是胜利者。这类游戏,可以玩得津津有味,虽然每个参加者都知道,东西总在传来传去,音乐终了时,总有若干人占不到座位。
稍为换一种比喻。从事职业投资,好象是参加择美竞赛:报纸上发表一百张照片,要参加竞赛者选出其中最美的六个,谁的选择结果与全体参加竞赛者之平均爱好最相接近,谁就得奖。在这种情形之下,每一参加竞赛者都不选他自己认为最美的六个,而选他认为别人认为最美的六个。每个参加者都从同一观点出发,于是都不选他自己真认为最美者,也不选一般人真认为最美者,而是运用智力,推测一般人认为一般人认为最美者。这已经到了第三级推测,我相信有些人会运用到第四第五级,甚至比此更高。
读者也许要插言非难:如果有人不惑于此种流行的消遣游戏,而尽其所能,作真正的长期预测,再根据此种预期继续购买投资,则在长时期中,此人必能从其他参加者手中获得大利。对于这种非难,我们作答如下:世固不乏此种持身严谨之人,而且如果他们的力量真能超过从事游戏者,投资市场必大为改观,但我们须补充一句,在现代投资市场上,有几个因素使得这种人不能占优势。根据真正的长期预期而作投资,实在太难,几乎不可能。凡想如此从事者,较之仅想对群众行为比群众猜得略胜一筹者,其工作较重,其风险较大。而且,设二人智力相等,则前者容易出大错。经验也不能证明:凡于社会最有益的投资政策,亦即于私人最有利的投资政策。要击破时间势力,要减少我们对于未来之无知,其所需智力多;要仅仅设法先发制人,其所需智力少。而且,人生有限,故人性喜欢有速效,对于即刻致富之道最感兴趣,而于遥远未来能够得到的好处,普通人都要大打折扣。玩这种职业投资者所玩把戏,对于毫无赌博兴趣者,固然觉得厌腻,太紧张;但有此兴趣者则趋之若鹜。还有,设投资者而欲忽视短期间市场之波动,则为安全起见,必须有较雄厚之资力,而且不能用借来资金大规模投资,——这又是一个理由,为什么如果二人智力相等,资力相等,从事消遣之戏者反可得较大报酬。最后,从事长期投资者固然最能促进社会利益,但设投资基金而由委员会、董事会或银行经管,则此种人最受批评。因为他的行为,在一般人眼中,一定是怪僻,不守成规,过分胆大。设彼幸而成功,一般人更说他卤莽胆大;设彼在短期间不幸而不成功(这是很可能的),则一般人不会对他有多少怜悯与同情。处世之道,宁可让令誉因遵守成规而失,不可让令誊因违反成规而得。
(5)到现在为止,我们心目中仍以投机者或投机性投资者之信任状态为主,我们似乎暗中假定,只要他自己认为前途有利可图,他就可以依照市场利率无限制借款。事实上当然不然。因此我们必须顾及信任状态之另一面,即贷款机关对于借款者之信任心,即所谓信用状态(state of credit)者是也。证券价格之崩溃,可以起因于投机信心之减低,也可以起因于信用状态之逆转。有一于此,已足使证券价格崩溃,而对资本之边际效率发生非常不利影响;但要使证券价格回涨,却非二者都复元不可,盖信用之减低,固足引起崩溃,但信用之提高,却只是经济复苏之必要条件,而非充足条件。
Ⅵ
以上所论,经济学家都不应忽视,但应知其轻重缓急。假使我可以用投机(speculation)一词,代表预测市场心理这种活动,用企业(enterprise)一词,代表预测资产在其整个寿命中之未来收益这种活动,则投机亦未必常常支配企业。但投资市场之组织愈进步,则投机支配企业之危险性愈大。纽约为世界最大投资市场之一,在此市场上,投机(依照以上所下定义)之势力非常庞大。但即使在理财领域以外,美国人也过分喜欢推测一般人对于一般人之看法,这个民族性弱点,亦表现于证券市场。据说美国人极少为所得而投资(目前许多英国人还是如此);除非他希望以后会有资本增值,否则他不会十分愿意购买一投资。这就是说,当美国人购买一件投资品时,希望所寄,主要倒不在该投资之未来收益,而在该投资之市价(因循成规的市价)波动于他有利,换句话说,他就是以上所谓投机者。投机而仅为企业洪流中之一点小波,也许没有什么害处;但设企业而为投机漩涡中之水泡,情形就严重了。设一国之资本发展变成游戏赌博之副产品,这件事情大概不会做得好。如果认为华尔街之正当社会功用,乃在引导新投资入于最有利(以投资之未来收益为标准)途径,则华尔街之成就,不能算是自由放任式资本主义之辉煌胜利。这亦不足为怪,因为——假使我的看法是对的——华尔街之最佳智力,事实上也志不在此,而用在另一方面。
只要我们把投资市场组织得非常灵活,则这类趋势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大家都同意,为公众利益着想,游戏赌博场所应当收费昂贵,不容易进去。恐怕证券交易所亦应如此。伦敦证券交易所之罪恶,所以较华尔街为少者,恐怕倒不是因为两国国民性之不同,而是因为前者对于一般英国人,比之华尔街对于一般美国人,取费甚昂,不容易进去,要在伦敦证券交易所交易,须付介绍费,高额经纪费,又须向英国财政部纳转手税,税额甚重,凡此种种,皆足减少该交易所之流动性,故有很大一部分华尔街上之交易,在伦敦证券交易所没有。但在另一方面,伦敦证券交易所每二星期结帐一次,则又增加该市场之流动性。在美国,要想不让投机掩盖企业,最切实的办法。恐怕是由美国政府对一切交易征收高额转手税。
现代投资市场允称奇观。我有时简直想,假使把购买投资变成象结婚一样,除非有死亡或其他重大理由,否则是永久的,不可复分的,也许是补救当代种种罪恶之切实办法。因为这样一来,可以使得投资者把他的心思,专门用在预测长期收益。然而再仔细一想,这个办法也有困难之处,因为投资市场固然有时阻挠新投资,但亦常常便利新投资。假使每一个投资者都自以为他的投资有流动性(虽然对于投资者全体而论,这是不可能的),他便可以高枕无忧,愿意多冒些险。但设个人还有别种方法,可以保存其储蓄,又设个人一经投资,便周转不灵,则亦可以阻碍新投资。困难就在这里:只要个人可以用财富来贮钱(hoardmoney)或放款,则除非有投资市场,可以把资产随时脱手,变成现款,否则谁都不大肯购买真正资本资产;那些不自己经管资本资产者,或对资本资产所知甚少者,尤其如此。
信任心之崩溃,对现代经济生活打击甚大,要医洽此病,唯一根本办法,只有让私人只有两条路可走,其一是把所得消费掉,其二是选择一件他认为前途最有希望,同时他又有能力购买的资本资产,向别人订货。当然有时他对于未来疑虑甚多,因之他觉得无所适从,只能多消费,少投资。即使这样,还比当他对于未来感觉疑虑时,既不消费又不投资为好,因为后者对于经济生活,会有重大的、累积的、非常糟糕的影响。
有人以为贮钱对于社会不利,强调此说者,其心目中所持理由当然即如上述。不过他们忽视了一个可能性:即使贮钱数量不变,或改变甚小,但不利现象还能发生。
Ⅶ
除了投机以外,还有其他不稳定因素起因于人性特征。我人之积极行为,有一大部分,与其说是决定于冷静计算(不论是在道德方面、苦乐方面或经济方面),不如说是决定于一种油然自发的乐观情绪。假使做一件事情之后果,须过许多日子之后方才明白,则要不要做这件事,大概不是先把可得利益之多寡,乘以得此利益之或然性,求出一加权平均数,然后再决定。大多数决定作此事者,大概只是受一时血气之冲动——一种油然自发的驱策,想动不想静。不管企业发起缘起做得如何但白诚恳,假使说企业之发起,真是因为缘起上所举理由,则只是自欺欺人而已。企业之依赖精确较量未来利益之得失者,仅较南极探险之依赖精确较量未来利益之得失者,略胜一筹。故设血气衰退,油然自然的乐观情绪动摇,一切依据盘算行事,企业即将萎顿而死;——虽然畏惧损失与希图利润,二者同样缺乏合理基础。
一般而论,设企业之起,乃由于发起人对于未来存希望,则该企业对于社会全体有利。但设企业要靠私人主办,则必须在冷静盘算以外,再有血气来补充,来支持。有此血气,则虽依据以往经验,这件事业以后是要亏本的,但发起人把亏本一念束之高阁,恰如一个健康人把死亡一念束之高阁一样。
不幸的是:上述种种,不仅加深不景气之程度,而且使得经济繁荣与社会政治空气之关系太密切:要经济繁荣,必须社会政治空气与一般工商界相融洽。故若因为怕工党政府或怕实施新政(New Deal),而使企业不景气,这倒未必起因于理智盘算,也未必起因于政治阴谋,而只是因为油然自发的乐观情绪,非常脆弱,容易颠破。故在估计未来投资之多寡时,我们必须顾及:那些想从事投资者之神经是否健全,甚至他们的消化是否良好,对于气候之反应如何,因为这种种都可影响一人之情绪,而投资又大部分定于油然自发的情绪。
但是我们不应由此结论,以为一切都受不讲理智的心理波浪所支配。相反,长期预期状态往往很稳定,当其不稳定时,亦有其他因素发挥其稳定作用。我们只是要提醒自己,设今日之决策可以影响未来,则此种决策(不论是个人的、政治的或经济的),不能完全依据严格的冷静盘算,——事实上也没有方法作此种计算。社会之所以周运不息,就是因为我们有一种内在的驱策想动。理智则在各种可能性之中,尽力设法挑选,在可以计算之处,也计算一下;但在需要原动力之处,理智不能不依赖想象、情绪或机缘。
Ⅷ
我们对于未来虽然知道得很少,但是因为有其他因素,倒也不太要紧,由于复利关系,又因资本设备常随时间之消逝而变成不合时宜,故有许多投资,若投资者在估计未来收益时,不顾及全部未来收益,而只注意最先几项,也未尝不合理。房产是极长期投资中最重要的一类,但房产投资者往往可以把风险转让给住户,或至少可以用长期契约方式,由投资者与住户共同分担;住户亦乐于如此,因为在住户心目中,分担风险以后,使用权便有了保障,不会随时中止。公用事业又是长期投资中很重要的一类,但投资于公用事业者,因为有独占特权,又可以在成本与收费之间,保持一规定差额,故其未来收益已有实际保障。最后,还有一类日趋重要的投资,由政府从事,由政府负担风险。从事此类投资时,政府只想到对于未来社会之好处,至于商业上之利益如何,则在所不计;政府也不必要求此种投资之预期收益率(依精密估计),至少须等于现行利率,——但政府须出多少利率才能借得款项,对于政府投资活动之多寡不免仍有决定性影响。
由此,长期预期状态在短期以内之改变(以别于利率之改变),固然不能不充分顾及,但在顾及此种改变以后,我们还可以说,利率之改变,对于投资量至少在经常情形下仍有极大影响——虽然不是决定性影响)至于在何种程度以内,操纵利率可以继续鼓励适量投资,则有待以后事实证明。
就我自己而论,我现在有点怀疑,仅仅用货币政策操纵利率到底会有多大成就。国家可以向远处看;从社会福利着眼,计算资本品之边际效率,故我希望国家多负起直接投资之责。理由是:各种资本品之边际效率,在市场估计办法之下(办法已如上述),可以变动甚大,而利率之可能变动范围太狭,恐怕不能完全抵消前者之变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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