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大姐姐们给我的月经”
志愿者冉小小仍然记得那个暴雨天。
原定在下午三点到达学校发放卫生巾等物资,由于暴雨拦路,到学校时已经四点。考虑到女童们的家都离得很远,下雨天山路又不够安全,冉小小和同行的志愿者们也不好意思再让女童们久留。
于是,他们站在学校门口,每走出一位女童,就往她手里塞一包物资,“就好像是那种纯粹地为了发包一样”。
她以为自己肯定不会给女童们留下什么印象。可之后她再去到那个学校时,却惊奇地发现还有女童认得她。有的甚至精确地记得她的姓氏,喊她“冉老师”。
2020年8月,“散装卫生巾”的话题进入人们的视野,许多人在这时候才意识到“月经贫困”的存在。然而,为了面临月经贫困、甚至更深层困境的那些女性,有不少志愿者像冉小小一样,已经尝试了许多年。
01
困境
Section One
爱小丫基金会曾经在官方微博上晒出一个数字:420公里。
这是位于重庆城区的执行团队,重庆儿童救助基金会,到援助点之一——重庆市奉节县白帝镇的实际距离。如果将420公里换算成时间,冉小小需要自驾5小时20分钟才能从重庆市区到达白帝镇。长时间的旅程对她来说是一种高强度的消耗,在路上,她通常选择休息,不说话。
但白帝镇还不是距离最远的援助点,有时,她甚至需要自驾7到8个小时才能到达援助点所在的县城。这种时候,她和团队里的其他执行人员通常会选择在县城入住,第二天早上起来再赶到学校开展捐赠。
(图源微博@爱小丫基金)
捐赠物资是爱小丫基金会设计的“小丫包”。“小丫包”有两种,一种是适用于小学阶段女童的“妹妹包”,可爱的卡通手提包里装有两套内衣裤、饰品、防潮袋和卫生漫画;另一种则是适用于初中阶段女童的“姐姐包”,包里多了一包日用卫生巾和一包夜用卫生巾,还有一块洗衣皂。
从内衣裤到帆布包本身,女童们大多都喜欢“小丫包”的一切,但对她们来说,最为现实的仍是包里的卫生巾。
在女童们看来,卫生巾是一种“奢侈品”。这些地方的小卖部与城市的超市不同,不会对卫生巾明码标价,卫生巾的销售通常以老板“喊价”的方式进行。最终,原本一包售价为7.5元的品牌卫生巾,很可能在最后以10元或者更高的价格被售出。
然而,就算小卖部老板不曾在“喊价”的过程当中加价,女童们仍无力支付卫生巾的“高昂”价格,她们中的大多数,每个月只有几块几十块的零花钱,舍不得每个月拿出至少二十块钱去买正规的、品牌的、有保障的卫生巾。于是,5元或10元一大包的杂牌卫生巾便成为了女童们的选择。
这些杂牌卫生巾的外包装上往往印着一些闻所未闻的商标,拆开之后,包装内的每一片卫生巾也并不统一,背面的胶纸上甚至会印着不同的厂家名称,正面则会有一些发黑,让人不禁怀疑使用这样的卫生巾是否安全。
志愿者在云南山区买到的卫生巾
(图源微博@张茹玮)
这并不是最困窘的情况,根据爱小丫基金会的统计,中国有超过400万的女性忍受着“月经贫困”的困扰。在女性公益社团“Stand TogetHer·拾她”的对于四川凉山四开乡中心校的调查当中,这所学校已来月经的女生里,有一半以上的女生会选择使用低廉却粗糙的卫生纸,或者是布条。
并且,她们所使用的卫生纸并不是那种正规厂家生产的纸巾,而更近似于纸加工过程中的副产品,摸起来有些扎手。而布条虽然可能比较舒适一些,但长期使用,或者清洗不当,也有着卫生方面的隐患。
当地女童使用的卫生巾
让卫生巾成为“奢侈品”的,也不只是它“高昂”的价格。在走访时,冉小小发现,这些边远地区的女童几乎有90%都是留守儿童。她们的父母进城务工,不在身边,家里只有爷爷奶奶。这些老辈人不会给女童们科普一些必需的生理卫生知识,而大多数女童自身也觉得难以启齿,以至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她们都并不知道,来月经是一种正常的生理现象。
爱小丫基金会的志愿者亚东至今仍记得,在一次家访时,他听到的故事:一个和爷爷一起生活的女童,在十三岁第一次来月经的时候,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在无人可以倾诉,也没有人解答她的疑惑、恐惧和焦虑的情况下,她竟然用压在床下的旧报纸和废布自制卫生巾,垫在身下止血,并且,使用了很长一段时间。
同去的一位女性志愿者和这位女童聊了很久,亚东也跟着在门外站了一个多小时。尽管那位志愿者在试图打开女童的心扉,可亚东觉得,她心里对于“月经”的畏惧和焦虑,从来没有真正的消失过。
Stand TogetHer·拾她 与四开中心校合影
不只是家庭教育方面的缺陷,学校里,老师们出于对当地民俗习惯的尊重,也会回避这个问题。尽管老师们都对捐助的到来特别欢迎,没有任何抵触和抗拒,也没有什么老师会在沟通时表现出不好意思的情绪,但还是有不少老师会谈“月经”而色变。
生物课上,课本中有一个部分专门讲两性的生殖系统。每当讲到这个部分,当地的老师很可能像几十年前一样,直接将课本一合,让学生们自己看。学生们出于好奇,可能会翻几页,翻完就过去了,也有可能因为害羞而根本不看。
所以,冉小小总认为还是需要学校教育和家庭教育的两方面的结合。如果说家庭方面有父母或是其他亲戚进行教导,学校也开展一些课程和讲座,那么女童便能够有一个比较全面的认识。
然而,这两个方面在多数情况下都是有所缺失的,这也就是每次发放物资时,志愿者们总会尽量组织讲座对生理健康知识进行讲解的原因。
但这种讲解也有可能被家长误会。有一次上完防性侵的课程之后,周兰对一些家长进行了电话回访。其中一个女童的外婆,在电话中说:“哎呀,你别跟我说这些,你要说你和谁谁谁说,你别跟我说!”然后,“啪”地一下,把电话挂断了。电话被挂断之后,周兰想了很久,为什么会这样。
02
孩子
Section Two
“都还是蛮‘恼火’的。”
在重庆话里,“恼火”是困难、麻烦、棘手的意思。提起曾经去过的几个固定援助点,重庆人冉小小下意识地选择用“恼火”这个词描述当地的情况。
她还记得她曾经走访过的一户人家,家里无法形容的乱,床上堆着各种杂物,地面坑坑洼洼,她在走进这户人家的家门时差点摔跤。而那户人家的孩子,一个小女孩,内向得让人“怀疑她能不能开口说话”。
志愿者们往往在学校见到女童们。学校是一个另类的“聚居地”,女童们一起上课、吃饭、玩耍,短暂地与家庭分别,和彼此亲密地链接在一起。放学之后,她们各自回到自己的家中,面对家中的老人,有时只能成为一个“锯嘴葫芦”。
今年八月,爱小丫志愿者周兰在重庆市万州区龙驹镇的一个村子里走访。在村子里吃完晚饭之后,她准备动身回到临时住处,走访的人家里,一个女童就这样跟了上来,送她走了一段又一段路。
夕阳西下,夜色渐渐从天际爬升,周兰劝说她不要再送了,“天要晚了,赶紧回家”,但是女童摇了摇头,“不怕”。她们两人并肩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女童在她身边叽叽喳喳的,像是一只落单的小鸟,依恋着这位年长的女性志愿者,或者说,怀恋着自己的母亲。
“她就总在外面,都不愿意回家”,周兰这样感慨。但当她后来回忆时,她想起那个女童和她的爷爷生活在一起,家里只有一老一小两个人。当时那个女童跟上来,很可能是因为平时和爷爷没办法交流,内心对更亲密的情感有着一定的需求。
志愿者们见到过很多这样的家庭。甚至,对于有些女童来说,她们缺失的不只是来自父母的关爱,更是来自女性的教导。有些地区的青年男性外出打工时,会在城市结婚、生子,但他们的妻子并不知道他们真实的家庭状况,等了解到他们家境的贫穷时,往往会选择离婚,甚至逃跑,家里就只留下女儿、爸爸和爷爷三个人。
确实曾经有地区发生过父亲连续性侵了自己的两个女儿的案件,志愿者们害怕仅有男性长辈的家庭模式存在安全方面的隐患。而且,就算没有安全上的隐患,两个男性又怎样引导女童认知生理卫生方面的知识?
这种渴望和需求使女童们对志愿者们总是记得很清楚,她们天真、笨拙又真诚地对志愿者们的到来表达着小小的感激。
在与腾讯视频合拍纪录片《看得见的另一面》时,亚东进入当地学校的班级里,发现这个班里有一半以上的女童都戴着曾经发放的“小丫包”中的发卡。发卡是亮粉色的,上面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星星,有点土气,而且很多发卡上的星星都脏了,但是女童们还是戴着。那一刻,他感受到自己带来的物资真正的被接受了,廉价的饰品,成为了女童们最珍贵的宝物。
女孩们戴着发卡
(图源微博@爱小丫基金)
被记住的还有“Stand TogetHer 拾她”的社长万祺。万祺第一次去凉山进行调研时,自筹费用购买了一些卫生巾,捐给了当地的女童。有一个女童在万祺发放的问卷最后写:“谢谢大姐姐们给我的月经”。她本来要说的是“谢谢大姐姐们给我的卫生巾”,但是不小心将“卫生巾”写成了“月经”。
在看到这句话的时候,万祺并没有发笑,这小小的感激,深深地触动了她柔软的心。她明白,自己当然不可能送给这些女童月经,月经是女性特有的一种生理现象,不是谁带给谁的。
然而,这个可爱的笔误,让万祺感觉,似乎是她带来的这些卫生巾,让这些女童有了正常拥有月经的资格,以及正确面对月经的勇气。这些卫生巾,也许的确能够帮助女童们,守护她们的生理健康。
但这样让人感到幸福的“高光时刻”终究是少数,更多时候,改变是艰难的。
亚东走访过爱小丫在甘肃的援助点。当地的政府工作人员和学校教师和他提及,在当地,学生会在高考之前接受体检,体检的过程中,会发现有女孩已经怀孕了。
“女孩子来了月经之后,其实就有了一个孕育生命的能力。这个时候,如果她对基础的生理健康知识不了解,没人告诉她来了月经之后就有了生育能力,可能就在高中的时候,因为其他的一些外在因素的影响,在很无知的一个情况下,就怀孕了。”谈及这件事时,健谈的他显得有些低落。
这并不是亚东的工作重点,但他仍然相当在乎。对他而言,这是生理健康教育不到位的结果,他认为,生理健康的话题应该被拿到课堂上讲述,这也可能是他在日后努力的一个方向。
周兰一周里有一半以上的时间都在村子里工作。在她看来,村里人的卫生习惯可能没有得到重视。一到冬天,不少女童耳后的皮肤都很脏,一看就是有两三个月没洗澡了。有时候,她也会悄悄询问女童们有没有好好穿内衣、内衣多久洗一次,女童们懵懵懂懂地回应,好多天才洗一次。
年幼的娜娜也被志愿者问过这个问题。她六岁了,但还是没有养成天天穿内裤的习惯。在被问到多久洗一次内裤时,她说:“穿脏就会洗。”
“那么多久算穿脏了呢?”
“我不知道,也许好几天吧。”
六岁的娜娜
03
失语的她们
Section Three
周兰曾经试图帮忙联系一个接受过捐助的女孩做自己的采访对象。那个女孩今年考上了大学,终于走出了自小待到大的村子。晚上九点,周兰在微信上发消息询问,但并没有立刻收到回复。三个小时之后的凌晨,那个女孩说,她很忙,没有时间接受采访。
如果在微博或豆瓣上,以“月经贫困”为关键词进行搜索,弹出的动态大多数是针对这个现象的议论,表达切身体会的只有少数。然而,这些切身体会大多已经是几年甚至几十年之前的事情,现在,她们只是作为旁观者和回忆者,重温着自己过去的经历。
真正使用着劣质卫生巾,甚至无法使用劣质卫生巾的那些女性很难发出自己的声音。她们甚至没有机会使用20元100片的散装卫生巾:散装卫生巾的购买者,大多为城市当中的女性外来打工者,而非真正身在贫困地区的女性。
由于智能手机价格昂贵、村子里网络并不通畅、习惯使用互联网的年轻人大多外出务工等原因,很少有人会使用网络进行购物。并且,除去中国邮政之外,许多快递公司设置的快递点只到达县城或是镇上,不会送到村子里面,要取到快递必须去县城或镇上的快递点,反而造成了麻烦。因此,那些购买散装卫生巾的买家,可能并不都来自边远的村庄。
“散装卫生巾”的详情页面
(图源:商家@涵同学卫生巾批发生活馆)
除了网络这一条件之外,还有更多的因素在限制她们“开口说话”。如果说限制女童们的是她们年龄上的幼小和家庭方面的缺失,那么,妇女群体的处境,则直接面临被集体忽视的可能。
各类社交软件上的公益项目捐款界面,最多的是针对儿童的捐助,其次是关于老人的,很少有对成年人的援助。如果让人们在儿童、成人和老人这三类援助对象中进行选择,大多数人的第一反应是选择儿童,其次是老人,最后才是成年人。
处于成人行列中的妇女,往往被认为有着工作和生活的能力,能够解决自身的贫穷和困难。另外,各地的妇联作为政府机构,一直持续性的对妇女进行着保护、提供着帮助。从这方面来说,妇女对于卫生巾等物资的需求并没有女童那样紧迫,人们自然会将更多的目光放在女童身上。
腾讯公益界面中的一个妇女公益项目
志愿者们也思考过这个问题。除了紧迫性之外,志愿者们更多考虑到的是援助妇女的难度。
健康的、有生活能力和工作能力的青壮年妇女,其实往往不在村子里生活,而是外出打工。留守妇女大多是病患、残疾或者有精神性疾病,很难说她们有着普通人的行动能力。
在无法自理的情况下,这些妇女更不可能表达自己在生理方面所遇到的窘境,或者出声求助外界。除了挨个走访这种效率过低的方式,志愿者们没有其它办法了解她们的情况,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
而且,比起女童,妇女们通常有着更强的自尊心和更保守的观念。个人志愿者小盛也曾给她们发放过卫生巾,试图改变她们在卫生方面的观念,但妇女们很难接受她的说法,就算接受了,也难以改变自己的习惯。
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让她不再考虑给予妇女更多的帮助,她觉得,她力所能及的也只有“从娃娃抓起”,和这些观念已经固化的成年人来讲,是“说不通的”。周兰也认为,“贫困地区的妇女,特别是现在这种年龄大一些的,因为他们生活好几十年了,很多意识都根深蒂固了”,有些道理,的确很难和她们讲明白。
或许是出于这个原因,一些有关于留守妇女的公益项目也并不太侧重于生理健康,而是更关注引导她们进行脱贫和创业,可能会提供一些工作或技能方面的培训,或是让她们在家里面做一些手工。
但冉小小还是觉得,这些女性在生理健康方面的现状堪忧,“这方面她们被关注的没有孩子的这么高”。也许,不只是卫生巾的问题,很多妇女大概自己都并不知道自己患有妇科疾病。
04
停泊与续航
Section Four
尽管个人志愿者小盛的微信并没有设置添加障碍,但联系上她进行采访还是花费了很长的时间。每天,她的手机里都会涌入大量的消息。这些消息有的来自于给她邮寄物资的“好心人”,有的来自于购买土特产的客户,有的来自于当地的相关部门和机构。
很多时候,小盛并不能完全消除微信图标上那些成列的红点。这种过大的信息量让她难以快速地回复每条消息,每次和她沟通,都可能要跨越十几个小时。
她很难想明白,或者说,很难有时间想明白,这份“工作”对她来讲到底意味着什么。三年以前,小盛在没有太多犹豫便选择放弃自己当时在社区医院的工作,成为一名个人志愿者,开着一辆越野车,从江苏盐城驶向2000公里之外的四川凉山。
然而,这个身份带给她的不只有幸福感、成就感和满足感,更多的是疲惫和苦闷。小盛本是一个漂亮、爱美的姑娘,喜欢唱歌跳舞、打扮自己。她还喜欢拍摄小视频发布到抖音上,大多数时候,抖音里的她涂着朱红色的口红,散着自己浓密黑亮的长发,穿着花色鲜艳的民族服饰,嘴角抿着一个明亮的微笑。但现在,她在抖音上更多记录的是当地的情况,以及对于爱心人士所捐物资的反馈。
有一次,小盛难得发了一条只关于自己的抖音,感慨自己都忘记了恋爱是什么味道。评论区的第一条评论问她最近在干些什么,她回复:“最近天天一个人扛物资整理物资拉物资和发物资”,后面还跟了一个大哭的表情。第二条评论来自小盛自己,她担心,自己可能嫁不出去了。
小盛在抖音的评论区
她的身体也在这种长期的劳累中出现了一些问题。邮寄过来的物资大多都庞大而沉重,小盛需要把它们挪到车的后备箱里,到了村子里之后需要再把这些物资搬出来。
频繁搬运重物让她的腰部落下病,她偶尔会在朋友圈抱怨自己的病痛:有时候是腰肌劳损,有时候是眼睛疼,还有的时候是颈椎方面的问题。
小盛也经常生气。物资里时不时还会出现邮费到付甚至货到付款的情况,她常常为这些物资垫付几十乃至几百块钱。对于没有固定收入、靠着售卖凉山土特产为生的小盛来说,是一份过于沉重的负担。她会在朋友圈里诚恳地编辑一段长长的文字,希望大家不要再选择到付的方式,但是情况并没有太多改变。
但更多的时候,她忙到没时间思考这些。有时候,小盛会迷茫,自己到底应该停下来,还是继续。
疫情也许没有给小盛这样的个人志愿者带来太多影响,但是许多公益机构却不得不考虑疫情的干扰。
爱小丫做出的第一反应是,暂时转移工作的重心。年初,出于女性医护在生理方面的需求,爱小丫开展了一个女性医护计划,为这些女性医护们筹集安全裤,或者是湿巾、纸巾等物资。湖北、湖南、重庆等地的妇联都和爱小丫进行了合作,帮助爱小丫将物资成功送进最一线的医院里去。
但这只是一时的应急措施,疫情对于爱小丫的影响不只如此。当时,有很长一段时间,亚东都在线上进行办公和工作。他记得,当时负责制作“小丫包”的工厂并没有开工,“小丫包”本身在制作方面就已然出现了延期。
从“小丫包”开始,几乎所有需要实地考察、或是到当地进行对接的工作,都出现了延迟,亚东一度苦恼于怎样将这么大的工作量在下半年安排妥当,做好落地。
他也没办法回应一些询问。为了保障所有受资助对象的信息隐私,爱小丫基金会当中,所有孩子的信息库只有到基金会之后才能够查询,在家里是查询不到的。一些捐赠人在三月、四月的时候给亚东打电话,想问问他那些受资助的孩子在疫情期间的状况如何,他只能抱歉又无奈地解释,“我们真的没有办法登进去这个系统,去帮忙查孩子的整体的进度”。
而直到十一月,许多学校也没有放开、允许志愿者进入,本应按时发放“小丫包”的一些地方,已经停摆了近一年的时间。
但是,这种短暂的停摆,也让爱小丫和亚东都有了更多思考的机会。今年,和女性有关的话题频频出现在社会新闻和影视作品当中。在年中大火的电视剧《三十而已》当中,顾佳参与了一项帮助茶山女童的公益援助,这正是《三十而已》为爱小丫提供的一次免费植入。
不久之后,随着“散装卫生巾”和“月经贫困”的话题出现在微博热搜,爱小丫也受到了更多人的关注。但这种关注不全是鼓励,还有很多反思、批评和质疑。
电视剧《三十而已》剧照
后者主要是针对“小丫包”的价格和构成。在爱小丫受到关注的第一时间,便有人对“小丫包”中“妹妹包”是否值66元、“姐姐包”是否值88元提出了质疑。“小丫包”里的饰品能不能不要?内衣裤为什么还要买?尽管外包装用的牛津布包可以反复利用,女童们也很喜欢上面的卡通图案,但批发价格会高达十几元吗?简简单单捐一些卫生巾就好了,其他的东西真的有用吗?更直接一点的会问,这些钱到哪里去了?
质疑有大有小,有的爱小丫在官方微博上给出了正面回复,有的至今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亚东作为爱小丫基金会的副秘书长,在提到这个问题时,说,所有的物资采购的流程是非常严格的,“按照其他法规定,还有基金会管理条例,去做的比价也好,或者招标也好,所有的流程都是合法合规的”。不过,仍然有不少人并不信任这种解释,放弃了从爱小丫这个渠道进行捐赠。
价格公示图
亚东觉得有质疑是很正常的,但他也在思考。在“散装卫生巾”的话题火起来之后,他和同事们便开始开发一个新项目,也就是辅助“小丫包”的卫生巾计划。他们打算联动当地的教育机构和卫生机构,在学校里给女童们搭建一个卫生巾供应站。
在设想中,女童们可以拿着志愿者发放的卫生券,到卫生站去领取下个季度或下个月使用的卫生巾,也就是像网友们所说的一样,单纯地满足女童们在卫生巾方面的需求。现在,这个项目已经成功立项,进入了审核阶段。
这种思考也不局限于工作。有时候,他会思考一些结构性的问题。在办公室直接负责爱小丫项目的工作人员里,有4名女性和2名男性。六个人会对工作内容进行默认的分工,比如,和女童直接沟通时,亚东和另一名男性会自然而然地回避。“但是其实还好”,亚东并不觉得尴尬,“生理健康其实是一个很正常的、一定要去直面的一个话题”,他为这份工作专门学习了不少女性生理健康方面的知识。
但他更担心的是如果自己参与到谈话中,女童的感受和当地人的看法所带来的影响。
大多数边远地区的人们认为男女有别,很少进行换位思考。不少男性甚至都不了解女性会有月经,也不明白她们怎么处理月经。但是,城市里的男性似乎也对这个话题和这种工作有着某种芥蒂。
尽管亚东没有被人询问过“一个男生怎么做这份工作”的问题,不过,有一次他遇到一个同样做女童关爱项目、但团队中只有女性的合作方。对方一直想要招到几位男生,问亚东:“你作为一个男生,怎么想到要做这个项目?”
亚东只能回答,“我很认可这个项目,觉得这个项目特别得好。”
不过,停泊终究只是一时之举,生活还在继续。
冉小小采访的电话里,她三岁的孩子轻轻地喊她妈妈,咿咿呀呀地用孩童特有的语言说着话。在有了孩子之后,她对于“母亲”这个词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在遇到那些留守女童时,更能理解她们的缺憾。
说到自己的孩子和那些女童的原生家庭对比时,她语气坚决地反对了这种比较,“因为我自己也是从那里面出来的”,并且骄傲地提起,在今年夏天,一些受捐助的孩子考到了重庆市区最好的中学里读书,“我们这边有今年有四个孩子都考入重庆了,巴蜀、南开、一中、三中这些,最好的这种。我们一般称它为‘七龙珠’。”
周兰觉得回归工作给她的生活带来了很大的变化。她原本是个内向的人。疫情期间,大多数人可能觉得在家里关上一两个月完全坐不住,但周兰不是。她觉得一两个月都不出家门也没有问题,她本来“就是这种不善与人打交道的人”。
但是回归工作之后,她又开始和村民们打交道,主动结交他们、融入他们。现在,下班之后,她会在自己住的村子里面散步,“关键是你做社工的,你不和这些人建立关系,你后面怎么开展工作,是吧?”
小盛最近在参加凉山州宣传部的宣传活动,也忙着卖土特产。在她朋友圈的图片里,橘黄色的雷波脐橙、圆润饱满的丑苹果都沉甸甸地挂在枝头。有一张照片里,她将橙皮剥开,果肉切去一半。在镜头当中,那个橙子看起来就像一朵向日葵,明亮而动人。
万祺又一次完成了她的演讲。这一次,她没有忘词,激动地在朋友圈里多打了一个感叹号。为这些观众们拍照时,万祺发现,场地很小,座位有点少,有人没有座位,但还是站在最后面听完了演讲。大多数人都带着彩虹色的口罩,万祺无法判断他们的神情,但是在角落里,一个拉下了口罩的人对她露出微笑。
万祺拍摄的照片
亚东在十月底的时候和女友举办了婚礼,正式步入了婚姻的殿堂。提到这件事时,他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他在抖音上关注了一个叫“语儿&哥哥”的视频号,喜欢看视频里3岁的小女孩向15岁的哥哥撒娇,“心都会融化了”,未来他和妻子或许也会有这样一个可爱的女儿。
他想,如果大众能够接受他,他也还喜欢这份工作,他会一直继续坚持下去。
(本文受访对象均使用化名)
采访丨李逸轩
撰稿丨李逸轩
编辑丨胡丹阳 余涵萱 刘文利
视觉丨多诺瓦 蕉蕉 Tenlossiby
排版丨汪佳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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