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面性教育对基于性别的校园欺凌的预防作用
作者
郭凌风 北京师范大学中国基础教育质量监测协同创新中心 博士生 100875
刘文利 北京师范大学中国基础教育质量监测协同创新中心、心理学部 博士生导师 100875
李雨朦 北京师范大学中国基础教育质量监测协同创新中心 硕士生 100875
刘爽 北京师范大学心理学部认知神经科学与学习国家重点实验室 博士生100875
摘 要
基于性别的校园欺凌包括与生理性别、性倾向、性别认同和性别表达有关的欺凌。由于性别视角下的校园欺凌发生的原因、方式和产生的影响都具有独特性，其预防和干预存在很大挑战。基于课程的全面性教育的教育理念与教学内容和基于性别的校园欺凌有关，已有研究从知识、态度和行为目标的不同层面发现全面性教育对基于性别的校园欺凌有关因素的预防作用。未来对基于性别的校园欺凌的预防，可以通过开展全面性教育，从知识、情感、态度和实践行为等多个维度影响学生，避免和减少校园欺凌的发生。
关键词
校园欺凌预防；性别欺凌；
性教育；全面性教育
近年来，校园欺凌得到社会各界越来越多的关注，针对校园欺凌的预防与干预方法也成为一个重要的研究领域。校园欺凌是指对特定或一群学生采取重复且长期的负面行为，被认为是一种系统性的权力滥用，行为实施主体可以是单个或一群学生[1]，从校园欺凌的方式上可以分为直接欺凌与间接欺凌，从欺凌行为的性质上可以分为身体欺凌、言语欺凌、心理欺凌和网络欺凌。[2]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在2017年全球校园欺凌的数据报告中指出，基于性别的校园欺凌包括与生理性别、性倾向、性别认同和性别表达有关的欺凌。[3]目前，关于校园欺凌的研究鲜少从性别视角出发[4]，对基于性别的校园欺凌事件进行剖析。因此，本文尝试从基于性别的校园欺凌切入，寻找有效预防途径。
01 基于性别的校园欺凌现状
在中文语境下，通常人们对“性别”的理解是狭义的，即生理层面上的性别（sex）。广义的性别还包括社会层面的社会性别（gender），即环境、社会和文化对其性别的认定，心理层面的性别认同（gender identity），即自我认同自己属于何种性别，以及行为层面的性别表达（gender expression），即个体通过名字、服饰、走路、说话、沟通的方式乃至社会角色和一般行为来向外界表达自己的性别。[5]
传统性别规范和性别期待对社会、心理和行为层面的性别，都存在以生理性别为核心，并与生理性别保持一致性的要求。而对于性倾向的规范和期待，往往也是在生理性别基础上衍生的异性恋模式规范。这导致人们对不符合传统性别规范和性别期待的其他层面的性别和少数性倾向容易产生偏见与污名。因此，基于性别的校园欺凌主要是以传统性别规范和期待为标准，对不符合标准的不同层次的性别产生的敌意行为。
（一）校园欺凌中的生理性别差异
大量研究发现，校园欺凌事件具有明显的生理性别差异。当前，我国校园欺凌事件多为同性欺凌[6]，虽然不同研究结果不尽相同，但总体而言，在欺凌形式上，女生发生校园欺凌的主要形式是多对一[7]，在欺凌方式上，女生主要方式是言语欺凌、关系欺凌和网络欺凌等非肢体暴力欺凌，男性的校园欺凌更倾向于采取肢体暴力、工具暴力等[8]；在欺凌事件的数量上，性别差异不明显[9]，也有研究指出，男性施暴者和受害者人数大于女性[10]，其中一个原因可能是男生发生的校园欺凌更显性、女生的更隐性，因此，女生的校园欺凌容易被忽视；从校园欺凌的结果来看，女生校园欺凌带来的危害主要是心理伤害居多[11]，男生的校园欺凌事件更容易造成严重的后果，例如“致死”。[12]
（二）基于性倾向与性别认同的校园欺凌
性倾向为同性恋、双性恋和性别认同与生理性别不一致的个体都属于性少数群体。性少数群体往往容易因为其少数性倾向和性别认同而遭遇校园欺凌，这和恐同、恐跨、性倾向与性别认同的偏见、污名等因素有关。[13]研究发现，性少数群体不仅容易遭遇一般类型的校园欺凌，还会面临基于性别的校园欺凌。基于性别的欺凌方式多样，在不同地域和不同学段都具有普遍性。[14-19]
当前，同性恋群体的出柜年龄呈现越加年轻化的趋势[20]，恐同年龄也随之提前。[21]虽然性少数群体的出柜行为能提高自我认同与自尊，但也更容易暴露在恐同氛围中，成为受欺凌的目标。[22]
（三）基于性别表达的校园欺凌
当一个人的性别表达符合社会对其生理性别的期待或符合社会主流/传统性别规范时，被认为性别表达一致，否则，被认为性别表达不一致。无论是恐同，还是与性有关的偏见，往往在中学阶段处于最高水平。[23-24]
通常，大众对主流性别规范具有高度服从性，因此，性别表达不一致的个体更容易遭遇校园欺凌，例如，遭遇“娘娘腔”这类言语攻击和洗手间里的侮辱性调侃。[25-26]虽然性少数群体更可能性别表达不一致[27]，但一些异性恋学生也存在性别表达不一致的情况[28]。无论性倾向是否为性少数群体，性别表达不一致与欺凌受害之间都存在显著的线性关系。[29]
除此之外，性别表达高度一致的男孩和女孩涉及校园欺凌与伤害的概率也相当高，[30]性别表达高度一致可能会给青少年造成健康风险和问题行为，例如，传统性别期待认为男性是具有攻击性的，女性是包容、忍耐的，为了符合传统男性气质，男孩会有更高频率的饮酒、吸烟行为[31]和更多的亲密关系施暴行为[32]，而性别表达高度一致的女性则处于暴力事件受害者的风险会增加[33]。研究也发现，男性的性别表达一致性与更多的攻击、暴力行为和暴力受害经历相关。[34-35]
02 基于性别的校园欺凌的危害与干预困境
基于性别的校园欺凌会给受害者造成严重的心理伤害（如抑郁、焦虑水平的增加）[36]，这类欺凌经历对成年早期的负性心理健康状况有预测作用[37]；受欺凌者可能会产生更多的问题行为（如自杀尝试、酗酒）[38]，并以旷课、逃学等问题行为作为应对校园欺凌的方式[39]，他们的学业成就也会受到直接或间接的影响。[40]
而基于性别的校园欺凌往往基于对“性别”的偏见与污名。偏见和污名会预测个体的行为，偏见对校园欺凌中的受害者的伤害往往被低估了，因为偏见本身更隐形，造成的直接伤害可能更小，但偏见危害大。[41]由于偏见与污名，性少数群体比性多数群体遭遇着更严重的校园欺凌。[42]
目前，对基于性别的校园欺凌的干预存在挑战。
对欺凌者而言，基于性别的校园欺凌可能是基于性别刻板印象、偏见和污名的[43]，也可能是对主流性别规范的服从与压力，[44]而这些因素的共性是更隐形、偏宏观、受社会文化的影响大，难以直接干预。对女性受害者而言，传统性别规范期待女性是容忍、包容、重视群体关系的。
对男性受害者而言，传统性别规范期待男性是坚强、阳刚的，这在一定程度上导致受害者羞于求助，对因为性别表达不一致而遭受欺凌的男性而言，更是如此[45]。
对旁观者而言，当个体感知到的校园氛围是恐同、恐跨时，他们会刻意加大与性少数群体的社会距离，以此证明自己是“正常”的，而校园中存在基于性别表达的校园欺凌时，个体也会刻意减少自身性别表达不一致的部分，强化性别表达一致的部分，这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性少数群体和性别表达不一致的个体面临的校园压力，也使受欺凌者处于更加孤立无援的状况。[46-49]
对于校园欺凌的干预者而言，目前我国关于预防针对基于性别的校园欺凌的校园政策和研究较少[50]，教师也缺乏相关技能和专业知识的培训。[51]
一些欺凌者、受害者、旁观者和干预者还存在“受害者有罪”的认识误区，即“一定是因为你/我做错了什么，所以才会被欺凌”，受害者和干预者对欺凌事件的不当态度会导致校园欺凌难以得到更好地控制和干预。[52]
03 全面性教育与基于性别的校园欺凌
在校园欺凌的诸多干预方式中，教育的作用是不容忽视的。研究发现，接受法治教育、心理健康教育和安全教育，能够减少欺凌行为。[53]而全面性教育（Comprehensive Sexuality Education，CSE）关注基于性别的校园欺凌，对于预防校园欺凌有着独特的作用。
全面性教育是一个基于课程，探讨性的认知、情感、身体和社会层面意义的教学过程。其目的是使儿童和年轻人具备一定的知识、技能、态度和价值观，从而确保其健康、福祉和尊严。[54]它不仅仅是传授学生性知识，还包括培养学生平等、尊重、包容和多元的态度和价值观，促进学生有关技能的发展。其中，打破性别偏见、减少校园欺凌、主张广义的性别平等（即生理性别、社会性别、性别认同、性别表达和性倾向的平等），珍视和尊重个体权利，都是全面性教育的重要内容。
2018年，联合国发布《国际性教育技术指导纲要（修订版）》（以下简称《纲要》）。《纲要》共有八个核心概念：关系，价值观、权利、文化与性，理解社会性别，暴力与安全保障，健康与福祉技能，人体与发育，性与性行为，性与生殖健康。每个核心概念下分为四个年龄段（5～8岁、9～12岁、12～15岁、15～18岁及以上）。这八个核心概念共涵盖了27个学习主题（见表1），其中，有关基于性别的校园欺凌的内容涉及18个学习主题。
表一：《纲要》核心概念和学习主题概述
04 全面性教育对基于性别的校园欺凌的预防作用
对已有关于全面性教育效果评估的研究进行梳理，可以发现全面性教育的确在预防基于性别的校园欺凌上发挥了重要作用。2007至2019年，北京市有18所流动儿童学校开设了全面性教育校本课程，教学材料是《珍爱生命——小学生性健康教育读本》（全12册）（以下简称《珍爱生命》）。[55]《珍爱生命》的编写参考了2008年教育部颁发的《中小学健康教育指导纲要》和联合国于2009年发布的《国际性教育技术指导纲要》，结合已有学术研究，对《国际性教育技术指导纲要》进行本土化，并在教学实践中修订和完善，最终编写而成。[56]
《珍爱生命》全面性教育课程涵盖小学1～6年级，设计了六个单元：家庭与朋友、生活与技能、性别与权利、身体发育、性与健康行为、性与生殖健康。每个单元每个年级2个主题，1学年12个主题，从1年级到6年级共72个主题，每个主题1课时。全面性教育的授课教师都接受了持续的全面性教育理念和教学培训、集体备课指导和课后教学研讨。其中，与预防和干预校园欺凌有关的课程内容合计37课时（见表2）。
表二：《珍爱生命》全面性教育课程主题框架
有研究者对《珍爱生命》全面性教育课程进行了系列效果评价，这些结果不乏全面性教育对预防基于性别的校园欺凌的干预作用的证据。在知识层面上，赖珍珍和刘文利等人对开展《珍爱生命》全面性教育校本课程的小学三年级流动儿童进行了教育前后测，评估内容与课堂教学内容一致，结果发现，全面性教育显著提高了三年级学生在“宽容、接纳与尊重”、“认识自我与他人”、“协商技能”和“社会性别平等”四个维度上的知识性得分[57]；类似地，刘敬云和刘文利对接受了《珍爱生命》六年全面性教育的小学毕业生进行调查，结果发现，相比从未接受性教育的小学毕业生，全面性教育显著提高了小学生在有关校园欺凌内容上的知识得分，这些知识包括性别平等与儿童权利维度、儿童自我保护维度和生活技能维度。[58]
研究者Lee等人指出，我们对性别表达不一致的偏见和服从传统性别规范的压力往往与性别刻板印象有关。[59]因此，从干预基于性别的校园欺凌目的出发，可以尝试在态度层面上消除与性有关的偏见和减少性别刻板印象。刘敬云和刘文利发现，相比未接受全面性教育的小学毕业生，接受六年《珍爱生命》全面性教育的小学毕业生有更少的性别刻板印象[60]；郭凌风和刘文利等人发现，接受六年《珍爱生命》全面性教育的小学毕业生对同性恋群体的负面态度显著低于未接受全面性教育的小学毕业生。[61]
在行为层面上，Su和Guo等人通过行为实验发现，相比从未接受过全面性教育的小学毕业生，接受了六年《珍爱生命》全面性教育的小学毕业生在信任和公平方面对陌生人的群体偏见较小，有更强的人际合作意识和公平决策意识。[62]对于学生群体而言，减少内群体偏好，提高合作和公平意识，有助于他们接触更多的朋友圈，规避小团体行为和校园欺凌行为。
而其他与全面性教育有关的研究也发现了类似的结果。首先，全面性教育中平等、尊重、友好、接纳、多元、包容的价值观，以及多元性别与性倾向的议题，都能提高学生相关的性知识，缓解学生对一些少数群体的负性刻板印象或污名（例如性少数学生和性别不一致的学生）。[63-64]张笑笑等人指出，当人们对性少数群体的认知越全面、越客观，其态度就越友好，因为刻板印象、偏见和污名在一定程度上可能源于“无知”。[65]当学生能更加客观、全面地认知到自己和身边具有差异的他人的存在时，就更能以友好、宽容的态度对待他人，也会有更少的歧视，进而与他人建立友谊、和谐共处。在行为层面上，Baams等人在荷兰对601名中学生开展了追踪研究，评估了从第一年开始接受全面性教育，到最后一年时，中学生对性少数学生的言语欺凌行为和干预基于性别的校园欺凌行为的意愿，结果发现，全面性教育能够减少对性少数学生的言语欺凌行为，增强中学生对基于性别的校园欺凌的干预意愿。[66]
05 对开展学校全面性教育的启示与展望
本文通过梳理基于性别的校园欺凌特点和现状，以及全面性教育的教学效果和干预成效，分析和探讨了全面性教育这样一种有效的、具有针对性的校园欺凌的干预方法。基于此，本文提出以下对开展学校全面性教育的启示与展望。
第一，全面性教育应尽早开展。研究发现，幼儿在5岁时已经形成了关于智力的性别刻板印象，[67]这意味着其他方面的性别刻板印象甚至性别偏见也可能在儿童早期就形成了。同时，我国的校园欺凌在小学、初中、高中和大学都存在，且越发呈现低龄化趋势[68]，而初中是校园欺凌的高发时期[69]。所以，相关的教育预防工作应在校园欺凌高发期之前开展，如，在小学高年级就应该介绍性倾向、性别认同、性别表达的相关内容。性别平等教育和打破性别偏见的教育也应当贯彻人类教育始终。
第二，目前国内缺乏性教育的师资力量，教师在面临与性有关的议题和基于性别的校园欺凌时，往往缺乏专业知识和经验。因此，应当重视性教育教师的培养，同时，为其他学科的教师提供性别平等视角的专业培训，帮助教师应对不同情境下基于性别的校园欺凌，有意识地在本学科相关内容的教学中倡导平等、尊重、友爱和多元的思想，提高教师对校园欺凌的预防和干预技能。
第三，学校需要确定性教育的课程地位，充分保障性教育课时需求。全面性教育是一个系统的、涉及多方面的课程，相比短期的专题学习和讲座，系列课程的教学效果更能促进学生性知识的掌握、性健康发展和性别平等意识的提高。而基于性别的校园欺凌不仅需要明确的外部政策干预，还需要教育从知识、态度和行为层面影响学生。而单独的欺凌主题课程不足以有效和有针对性地应对基于性别的校园欺凌的问题。预防基于性别的校园欺凌知识包括广义的欺凌知识、社会性别知识、多元性别与性倾向的知识、性别表达的知识、性别平等的知识、人际交往的知识，以及权利及人权保障等知识，因此需要给予充分课时，为学生提供系统的、长期的课程，并设置明确的反欺凌政策，干预与预防并重，从政策与教育同时入手。
第四，学校需要完善性教育效果监测和评估体系，关注性教育在推行过程中的具体成效和存在的不足，重视性教育对学生知识、态度和行为层面的影响。基于课程效果评估证据，协调教师培训和完善学校有关制度，并辅之以学生社团文化、校园特色活动主题日，营造积极、平等、友善、多元、包容和安全文化氛围，促进学生的健康成长。
对校园欺凌的预防和干预非一日之功，欺凌的原因和类型多样，我们需要关注不同视角下的校园欺凌，从不同切入点出发，多方协作，更有效和有针对性地预防和应对校园欺凌。基于性别的校园欺凌目前仍然是一种容易受到忽视和边缘化的欺凌类型，需要学校、家长和社会共同努力，在全面性教育的实践与其他多种预防、干预方式的共同努力下，为学生创造出安全、积极、包容的校园氛围，促进每一位学生的健康成长。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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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郭凌风 刘文利 李雨朦 刘爽
排版 | 曾昀
视觉 | 吴越轩
校对 | 颜露懿
北京师范大学儿童性教育课题组 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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