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陈村:我以为《廊桥遗梦》是为中年人写的,谁知年轻人接受了

2017-03-13 陈村 文汇笔会

《廊桥遗梦》原作者美国作家沃勒于3月10日去世,勾起人们对这部曾经畅销一时的小说的回忆。笔会微信授权推送作家陈村写于1995年的一篇旧文,读读其中的内容。那感叹,似乎并未过去。

——编者


电影《廊桥遗梦》剧照


白日的梦幻

——读《廊桥遗梦》



一个走入进化的死胡同的最后的牛仔,一个被岁月放置久了的善解人意的妇人,一座晨光中的古老的罗斯曼桥,还有几架满布着擦痕的 NIKON相机。这些构成了一个完整的爱情故事的人物、场景和道具。这个故事的年代离我们如此之近,近到我们能记起当年自己在做着什么。爱情,永恒的爱情,有一点点辛酸但有许多的美好,有一点点相聚但有许多的分离和期待。它太像我们的白日梦了,所以,这样的故事曾一再地在小说中发生。至少,我们读过茨威格的《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这次不再是二十四小时,而是一生中的整整四天。当然,对故事的主人公而言,仅仅四天。


送我书的是一位小姐,她先打来电话,问我看没看过《廊桥遗梦》,我说没有,她便觉得我非常地孤陋寡闻。为了开导我,特地为我买了一本送来,并说这书已很不好买。同时送来的还有她写的一篇文采斐然的文章,是她的读后感,让我学习学习。她显然被书中的故事,被这个穿牛仔裤圆领衫的妇人,被那个说着“我是大路,是远游客,是所有下海的船”的男人深深感动了,一再提醒我说这是一个真实的爱情故事。她走后,我将这本书一口气读完。作为一部流行的小说,的确写得不坏,唯一的遗憾是那小姐说错了,很可惜,它不是真实的故事,而是一部虚构的作品。


这样的一部美国小说传播得如此之快,叫人不由地想一想其中的原因。


我原先以为它首先是为中年人写的,谁知年轻人同样毫无障碍地接受了。通常的爱情故事发生在人们青年或少年时期,这书中的主人公却已年约半百,走近人生的黄昏。这个时期的人,有了经验和阅历,还有无奈和冷漠,可是感情尚未死灭,人也风韵犹存。难能可贵的是,这个爱情故事中有一些古典的味道,不光有肉体,还有精神与情感。作品中甚至经常插入一些形而上的话语,使得人物高尚起来。对一个家庭来说,这是一个忌讳的话题,故事却是从儿女们导入的,他们竟然要张扬自己母亲婚外的爱。和所有的婚外的私情一样,这样的故事需要一个结尾,给这段私情一个结局。作者机巧地做出自己的安排,绕过自圆其说的暗礁,将这个困难的故事一直写到主人公们死后。暂时的聚首和永远的分离,义不容辞的拒绝和刻骨铭心的纪念,加上平淡潦倒的晚年,使得这小说有着很深的感伤意味。无论中年还是青年,都体会到了其中的大欢喜和大忧郁。这样的故事也许对青年来说更合适些。他们还有许多的梦,还能怀着对人世和异性的善意,开始他们的等待与追寻。对中年人来说,更容易看到结局的不得善终。他们也许已经经过了,也许对此失望了,所以他们是狐疑的,他们不再相信有命中注定的人在世界的某个角落等着自己,不相信自己的生命中有一座罗斯曼桥。他们习惯地将现实和虚构分开。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世界上至少有一半的故事都是这样结构的,《廊桥遗梦》的故事也不例外。我们本能地关心这种天经地义的故事。小说中有一个弯道,那就是弗兰西丝卡的婚姻。在以往的小说中,很多妇女最终是走出家门的,在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中,安娜为自己的出走付出生命的代价。这篇小说没有。小说中的爱回避了对家庭的实质的威胁,一切都处理得那么妥帖。作为一部流行小说,它很谨慎地不伤害读者的道德判断,这是很明智的。给相逢以情爱,给情爱以欲望,给欲望以高潮,给高潮以诗意,给离别以惆怅,给远方以思念,给丈夫以温情,给孩子以母爱,给死亡以诚挚的追悼,给往事以隆重的回忆,给先人的爱以衷心的理解。一切都解释得非常好。然而,因为这一切过于完满了,因为读者的每一点期待都没有落空,反倒显出这只是流行小说的那一面。生活中,人是做不到那么完善的,他们要私奔,要发疯,要杀人,要压抑,要愁苦,要败坏自己的生活,要遗忘,要备受屈辱,要作出玩世不恭状。生活中,人们首先成全的总是自己,而不是一个留给后人评说的故事。他们很少自动地放弃美好。他们有过这样的四天就要求四年和四十年。他们会发现关系中的缺憾和对方的破绽。最为致命的是,他们也会厌倦。要是这样,小说就很难流行了。作者聪明地只给他们四天,作者更聪明地令他们不即不离,处境比牛郎织女更为难堪。面对这样的故事,我们会自惭形秽地觉得自己的俗不可耐,觉得怦然心动。


然而生活总是俗气的。每天在我们的周围发生着许多的婚外恋情,它几乎都是自以为从寻找美好出发,却常常陷入俗气的泥淖。上帝除了规定亚当和夏娃相互从属以外,并没给亚当的子孙同样的禁忌。亚当的时代,周围没有第三者,是男是女都没有,所以我们最早的祖先是很纯洁也很忠贞的。后来,人渐渐多起来,有了选择的可能,也有了再选择的可能,甚至有了重叠的选择,世风就日下了。自从人类有了叫作婚姻的东西,大概就有了影子般的婚外恋。婚内和婚外,同样可以沟通心灵,可以做爱,可以生儿育女,可以相伴终生。唯一的不便是它的不能张扬。这是一种有实无名的关系。小说家们对此耿耿于怀,终于将它写到作品中,用感性的方式而不是说理的方式来谋求人们的认同。时代不同了,当年陈世美为此丢了脑袋,今天不必了。不仅不必,还能流芳万里。

 

生活中的中年人会惊诧主人公们的坦然。罗伯特和弗兰西丝卡问心无愧地行事,甚至还有点小小的自得。在弗兰西丝卡留给子女的信中,我们读到了那份急切的喜悦。为了这份喜悦,即便被子女误解也在所不惜。在她的心中,从无反省或反悔可言,她不仅为自己的情感,也为罗伯特的力量,为自己被激发的欲望而骄傲。她心安理得地告诉孩子的是一个女性的感觉,而不是一个母亲的感觉。没有忏悔。流行小说只能这样,它无法令读者和主人公分享做贼的心虚。


今天,中年人的情变婚变不亚于年轻人。无论是补偿未曾体会过的浪漫,还是不失时机地猎艳,都在展示着蛊惑人心的魅力。他们背负着沉重的道德枷锁,背负着自我的责难,背负对后代的歉疚,并承当偷偷摸摸所造成的压抑。一切欢娱被深重的压抑感所抵销。人格非但没有在新的情爱中升华,反倒愈加降低。生活分作正面和负面,精神也分出阴阳,手段变得重要起来。他们要自己相信,这一切是值得的。只有肉体愿意充当证人,因此,他们愈加看重肉体了。


那个送我书的姑娘,以及其他的年龄经历相仿佛的小姐们阅读此书居然受到了感动。这个事实令我多思。它表明,不光是那些过来之人在眷恋俗称艳遇的经验,不曾进入婚姻的人们也有了心理准备。他们不相信婚姻却相信婚外的恋情,他们没有第一次却在等待第二次,他们不指望一生却指望一生中的一瞬。我由此想到当代人婚姻观念的混乱和无奈。当然,他们还是有顾忌的。在她所写的文章里,笔墨没来由地紧紧围绕着道德的话题,这表示道德做为一种无形的束缚依然在起作用。道德的作用已经不多了,它已经不再对人们的行为表现出意义,而只对人们的思维有意义。人们已经想穿了,白头偕老也许还继续着,从一而终未免无从谈起。婚姻的网上有了一个大大的漏洞。人们无意去修补它。人们从这个漏洞中游出去,将精神放置在网的外面,而身体再一次进入罗网。婚姻走到这一步是很奇怪的,但既然人们不以为怪,也就没什么可为之操心的。我不知道那个漏洞是否会像门一样成为正常的通道,是否可以放心地由它来隔离自己的精神和肉体。我们的期望是否会落空。我们一旦走出了这一步,白头偕老大概也很难了,指望丈夫干等到临终之时再说出含混的体贴人的话毕竟是一种一厢情愿。


所以,最安全的方法是过自己的平平淡淡的日子,而把眼泪和叹息留给《廊桥遗梦》这样的作品。虚构和梦幻是我们平衡精神的唯一的良方,它没有后果。


但是,我们真的能做到吗?


1995.2.23


------------------------------------------

【笔会上月好文推荐】

沈芸:老派

毕飞宇:李商隐的太阳,李商隐的雨

韩天衡:药翁三五事

莫言新作:“想当初,我真狂”

雍容:身为语文教师,春蚕蜡炬是我最最厌憎的比喻了

刘晓蕾:探春做事,宝钗做人

李娟:繁盛

了解笔会新选集《歌以言志》,请点击:

不断磨洗,直至透明 | 周毅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