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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里的诗与远方 | 刘晓蕾

2017-06-21 刘晓蕾 文汇笔会

[清]孙温绘《红楼梦》    


第48回“慕雅女雅集苦吟诗”,是香菱的正传,宝钗带她去大观园住。

    

来到园里,香菱的第一件事,就是求宝钗教自己写诗。宝钗说:你真是得陇望蜀了!应该先去老太太那儿问候一下,再去园里姑娘们那里串串门,才是正理。宝钗总是那么忙,她的世界挤满了人,人情世故比诗重要。

    

黛玉则一口答应:学诗?好啊,那就拜我为师,我教你。不自谦不推脱,立马就给香菱开参考书。

    

看,大观园的文青队伍,要壮大了。

    

看黛玉这样当老师:作诗,格律规矩和词句并不重要,关键是立意。如有真意趣,不用修饰辞藻,就好,这叫“不以词害意”。给了参考书又划了重点,香菱喜出望外。

    

她很快读完一本,黛玉让她谈感想,她说:‘长河落日圆’,烟怎么是直的呢?日当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但仔细一想,还真找不到更贴切的字来形容。还有‘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这‘白’‘青’两个字看着没道理,但念在嘴里倒象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还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这‘余’字和‘上’字,用得真好呵。

    

宝玉赞香菱已得诗之“三昧”,正是学诗之才。“香菱学诗”,可与“黛玉葬花”、“晴雯补裘”、“湘云醉卧”、“探春理家”媲美,是园里最美的风景,彼时,也正是大观园的极盛时期。

    

香菱接着说:“我们那年上京来,那日下晚便湾住船,岸上又没有人,只有几棵树,远远的几家人家做晚饭,那个烟竟是碧青,连云直上。谁知我昨日晚上读了这两句,倒象我又到了那个地方去了”。这应该是薛蟠打死冯渊后,带香菱上京的路上。经历了这么多,所遇皆无一个好人,身边还有一个“呆霸王”,但她,能看见乡村夜幕下的炊烟,那烟,碧青,连云直上。

    

香菱真是天生的诗人。

    

众人赞叹香菱好学,探春更要补一个柬,正式邀请香菱入诗社。黛玉看她得趣,便以“月”为题,十四寒的韵,让她做首诗。

    

香菱茶饭无心,坐卧不定,写出“月挂中天夜色寒,清光姣姣影团团”,黛玉评措辞欠雅。她继续苦思冥想,在池边树下,或出神,或抠土,一股子痴劲儿。最后她写:“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大家齐声喝彩。原来她苦志学诗,日间没有做出,竟是在梦里得了八句。

    

塔西佗说:当你能够感觉你愿意感觉的东西,能够说出你所感觉到的东西的时候,是非常幸福的。内心深藏的诗意,终于化为文字,此时,香菱是幸福的吧。而她晦暗的人生,就这样被诗照亮了。

    

诗是什么?诗是暗夜里的微光,是生命的觉解,诗能照见生命,救赎自我。这点光,足以让生不再卑微,让死不再冰冷。

    

梁文道介绍过一本叫《被淹没和被拯救的》的书,写二战集中营。普莱默跟朋友聊天,聊到诗人但丁,情不自禁背诵《神曲》的结尾,但却怎么也记不起最后几行。他着急,便跟狱友说,“你们有谁记得,请告诉我,我把我今天这份汤给你们喝,也就是我的血液,让我多活一天的这份血液,我要记起那几行诗”。

    

要记起那几行诗!诗太重要了,诗让他在“失去文明的世界”里,活得更像一个人,而不是一个待宰的羔羊,一个囚犯。

    

曹公懂得。他让大观园有诗社:海棠社、菊花社,写梅花诗,桃花行,咏柳絮词,他让那些美好而纤弱的女儿,一次次欢聚,一次次写诗……他让她们成为诗人,诗让她们闪闪发光,精神世界丰盈而独立,世界从此不同。而大观园,也从地上的乐园,升华为灵魂的居所。

    

为了让香菱住进大观园,成为诗人,曹公颇费笔墨:先安排薛蟠对柳湘莲起邪心,后者愤怒,狠狠打他一顿。薛蟠又狼狈又羞惭,在家呆不住,跑南方做生意去了。

    

看香菱如此学诗,宝玉最激动:呀,这样的人原该不俗!老天生人不会虚赋情性的,可见天地至公!

    

毫无疑问,这是香菱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

    

她本来是甄英莲,《红楼梦》开篇第一回就是她。父亲甄士隐乃乡宦望族,秉性恬淡,对她爱若珍宝,本现世安稳,一眼望见未来。但命运似乎专跟甄家作对,先是元宵节英莲被拐,再因隔壁葫芦庙着火自家房子被烧光。虽有几亩薄田,因水旱不收,鼠盗蜂起,遂投奔老丈人,却被嫌弃。到后来,“暮年之人,贫病交加,竟渐渐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

    

如果甄士隐不让仆人带英莲去看灯,如果庙里的和尚炸供时小心点,如果老丈人为人宽厚……未出事前,甄士隐梦见了一僧一道,他们是命运的使者。甄士隐遇见癞头僧,就如宝玉来到太虚幻境,是开启命运,我们读者明白,但他们不明白,即使与命运狭路相逢,也懵然无知。命运总是这样,不是太早,就是太晚。

    

当癞头僧说:“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里做甚?”甄士隐觉得这真是疯话!僧又念道:“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

    

这就是命运,并不因甄士隐恬淡英莲可爱就格外温柔,它没有任何理由,只是击中他们,再摧毁他们。

    

整部《红楼梦》,其实是命运的故事,也是人与命运如何相遇的故事。

    

英莲长大后,被拐子卖给冯渊,却又被同时卖给薛蟠,前者不让,后者强抢。冯渊本来是她的希望,却被薛蟠打死,遇到贾雨村,又胡乱结了案。

    

薛蟠也不是大恶人。他只是一个任性的富二代,欲望至上,情感粗陋,是《红楼梦》里的西门庆。不,竟还不如西门庆,至少后者还秉性刚强,也能取悦女性。在冯紫英家的酒席上,他把唐寅念成“庚黄”。宝玉提议行酒令以女儿的“悲愁喜乐”为题,他说“女儿愁,绣房里钻出个大马猴”,“一个蚊子哼哼哼,两个苍蝇嗡嗡嗡”,简单粗暴,毫无审美,仿佛李逵闯进了大观园。

    

英莲再出场,是在第7回。在周瑞家的眼里,她是一个才留了头的小女孩:好模样,竟有些像东府蓉大奶奶的品格儿!可卿乳名兼美,既有宝钗的鲜艳妩媚,又有黛玉的风流袅娜,可见其美。

    

这时候她叫香菱,没有故乡没有记忆,只有残酷的命运。

    

连王熙凤也为她可惜:这个薛呆子,抢来香菱也就新鲜了几天,很快也就马棚风一般了。

    

但她的厄运还没走到头,因为薛蟠娶了夏金桂。

    

曹公写夏金桂:“秉花柳之资,却有风雷之性,自视甚高,把别人视若粪土”,平时斗纸牌掷骰子,最喜啃油炸骨头下酒。一心辖制薛蟠,折挫香菱。她设下圈套,让香菱撞见薛蟠和丫鬟宝蟾偷情,薛蟠撵着打香菱。二人折磨之下,香菱气怒伤感,竟成干血之症。

    

判词说她:“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按拆字法,是夏金桂来后,香菱被虐待致死。至于后40回高鹗所续:夏金桂下药暗算香菱不成,反把自己毒死,香菱后来被扶正,难产而死,给薛家遗下一子……这是拍案惊奇,是善恶有报的世情剧,与曹公初衷相差甚远。

    

当厄运来临之时,香菱依然那么天真。迎春出嫁,紫菱洲轩窗寂寞一片寥落,宝玉正黯然神伤,她笑嘻嘻地来了,拍着手兴奋地告诉宝玉:你二哥哥要娶桂花夏家的姑娘。这下可好了,咱们又多了一个作诗的人。

    

她以为夏金桂也该是大观园里的人。

    

倒是宝玉,为香菱担心不已。70回以后,大观园已经风雨飘摇,桃花社不能成,大观园被抄检了,宝钗搬走了,司棋入画被撵了,晴雯死了,芳官们出家了,迎春嫁给中山狼,探春也将要远嫁……“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大观园就要风流云散了。到“美香菱屈受贪夫棒”,已经是第80回,贾府也大厦将倾。

    

对夏金桂,宝玉充满了疑惑:也是鲜花嫩柳,与众姊妹一样,何以如此性情?女儿本是水做的骨肉,清净洁白。然而,夏金桂的出现超出了他的经验,撕裂了他的世界。他还向王道士求妒妇方,哪里有啊?人心和命运,岂是膏药能贴好的?

    

那个红着脸微笑着“情解石榴裙”的香菱,那个在书中第一回出现的女孩,跟晴雯一起,早早被抛弃被碾碎。她那么美,那么无辜。愈美好愈脆弱,曹公就这样,把美好写到极致,然后再亲手打破。

    

鲁迅说宝玉“爱博而心劳”,王国维说他想担荷所有苦难,日日忧心。是的,他时时刻刻想分担别人的痛苦,正如蔷薇花下,划蔷的龄官默默哭泣,一旁的他焦虑满怀。要命的是,他眼睁睁看她们受苦,却无能为力,从金钏到龄官到晴雯到香菱……身为情僧,却承受了最丰富的痛苦,这就是他的命运。

    

《红楼梦》是生命之书,也是命运之书,浩瀚无边。黛玉、宝钗、探春、王熙凤、迎春、晴雯……都有自己的爱与梦,痛与痴,也都被命运的洪流无情裹挟。

    

问题来了,如果人终其一生要服从命运,被无名力量决定,人存在的理由又是什么?

    

要有自由意志!看《伊利亚特》里的英雄,面临早被神灵决定的命运,他们还要举起投枪,死都要做“最勇敢最杰出的人”。是的,生而为人,依然可以在命运的阴影下,活出自由、尊严与美。

    

所以,在喑哑的时代里,有人敞开了去爱,有人要学诗,看见了美。

    

夏金桂找茬,嫌香菱这名字不通:哼,菱角又有什么香味?香菱说:菱角花有香味的。还有荷叶莲蓬,也有清香的。虽然不比花香,但静日静夜或清早半夜细细去领略,那香味比花儿都好闻呢。就连菱角、鸡头、苇叶、芦根得了风露,那一股子清香,就令人心神爽快。

    

这是怎样的诗意,怎样的情怀!这就是香菱的诗与远方。整个世界都充满恶意,她还能拥有如此丰富的审美与感受力,香菱真让人心碎。

    

有的人,顺风顺水,活得却无比粗糙,对美视而不见。

    

她是最不起眼的菱角、苇叶和芦根,低到尘埃里,从不曾进入恢弘的文学世界。但在曹公笔下,她是高贵洁白的女儿,连名字都极尊贵、极清净。

    

曹公在开篇说:我这书里,不过“几个异样的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并无班姑、蔡女之德能”。他念念不忘的女儿,没有伟大的事迹,也不是道德模范。她们就是她们,已足够美好。这个世界已有太多丰功伟绩,有太多腌臜气味,唯独没有美,没有灵魂。

    

刘姥姥讲“雪地抽柴”的故事,说小姐茗玉,18岁就死了。后来成了精,梳着溜油光的头,穿着大红袄儿,白绫裙子,夜里在雪地抽柴……宝玉说:这样的人,是虽死而不死的。

    

是的,《红楼梦》告诉我们:所有美好的女儿都是不死的。


本文刊于2017年6月21日《文汇报 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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