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圣母院》中译本与陈敬容 | 韦泱
前一阵,由于巴黎圣母院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使法国书店里的雨果经典作品《巴黎圣母院》,一夜间登上畅销书的排行榜冠军。在中国的书店,据说此书的中文译本也迅速升温了。
对于《巴黎圣母院》,中国读者大多不陌生。但将雨果的这部浪漫主义长篇小说第一次译为《巴黎圣母院》书名,并且是全部译出、完整呈现给中国读者的,则是我国九叶派诗人陈敬容。而更早的译本是在上世纪二十年代,分别译为《活冤孽》和《钟楼怪人》。1949年四月,陈敬容的《巴黎圣母院》中译本(上下册),由上海骆驼书店初版。我摩挲着七十年前的旧版本,脑际总闪过一幕幕过去的影像。
1946年夏天,陈敬容辞去重庆的小学教职,来到上海入文通书店就职。她是诗人,写诗当然无法养家糊口。她就一边做着编辑,一边创作诗文,同时还要翻译外国文学作品。况且居无定所,在“一个亭子间转到一个亭子间”的困境中,她忙得辛苦而又充实。七月开始,她投入《巴黎圣母院》的翻译,依据1832年的法文版定刊本,还参考了两种不完整的英文译本,一点点抓紧时间孜孜以求,筚路蓝缕。“现在我竟不揣冒昧,以有限的法文程度来试作全译,每章每段,每行每句,完全依据原文,吃力是当然的”。用了约半年时间,她译完全书,又用了半年时间,进行了三次大的校改。在交给出版社之前,她“又在百忙中作了最后一次校订。从着手翻译到现在全部校完,为时倒有两年了”。可见陈敬容是非常认真、细致从事这一工作的。
当年,陈敬容怀着沉郁的心情,决意翻译雨果这部杰出小说。她在《译后小记》中写道:“巴黎圣母院的悲剧,已是远年陈迹,但人间悲剧何时没有?何处没有?历来名家,不讳言悲,不过想叫人由悲悯而激起反抗决心,将人间惨剧一一消除,虽不能一扫而尽,至少也可以逐渐减少。埋头将近一年,终于把这四十万字译完之后,面对阳光满窗,想起连年烽火,遍野哀鸿,按不住一腔悲愤。”正如“年年有冬天,冬天年年被阳春驱走;天天有黑夜,黑夜后却紧接着黎明。即使在黑暗里,也还是要打起火把,向光明进军!”陈敬容充满坚定信念,相信光明终会来到。
陈敬容的这部译著,首先准确无误并流畅地译出小说前面的作者《原序》,那写于一百九十余年前的文字:“许多年以前,当本书的作者造访——或者说得恰当一点,当他研究圣母院的时候,他在两座塔楼之一的暗角上,发现了这个用手刻到墙上的字:ANAГKH(希腊语,意为命运)。这些字所封锁着的悲哀与不幸的意义,很快地激动了作者。他觉得好奇怪,久久地深深地思索,他设法去猜测那个痛苦的灵魂是谁——他非要把罪恶或不幸的印记留在古老教堂前面,才肯离开人世。这样一来,除了本书作者在此供给它的一点微弱记忆之外,刻在圣母院幽暗的塔楼里的神秘字迹,和它悲惨地记述的陌生命运,如今都已一丝无存。在墙上写这个字的人已经消逝,好几个世纪以来,在一代一代中间,也轮到这个字从教堂消逝,就连那教堂本身,或许也快要从大地上消逝了。作者就根据这个字写下了这部书。”
雨果仿佛是天才的预言家,知道人间悲剧不会轻易消逝。我看到这段文字,心里一颤,真是一语成谶啊。幸好扑救及时,不久前的这场大火,没有把教堂的双塔烧毁。
同时,陈敬容译出雨果的《定刊本前记》,表现出作者对建筑艺术的挚爱和真知灼见。她说:“作者在其中有一章里表现并引申到了近代建筑学在衰落,说到它的毁灭,依他的看法,现在这个艺术之王的毁灭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他知道任何形式的艺术都有希望于未来,人们将在本版第二册里看出为什么缘故——元气已不能回复到这个建筑学的古老的土地,它几世纪以来一直是最好的艺术园地。我们在期待新的纪念碑之中,还是保存着古老的纪念碑吧。假如可能,让我们给我们的民族吹进一些对于民族艺术之爱吧。作者宣告,那就是本书的主要目的之一,那就是他生命的主要目的之一”。
这就是雨果对世人的告诫。我曾在《巴黎圣母院》另一位译者管震湖译于五十年代初的《维克多·雨果》中,见到这样的评述:“他的书籍曾被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热情地阅读。雨果对我们是接近的,由于他对人类兄弟友爱的理念,由于他对祖国的献身,由于他对人类的保卫。他没有死,他与我们同在,在我们的心中”(爱伦堡《法国伟大的作家》)。
当年离开重庆前,陈敬容将自己七十余首新诗编为《盈盈集》,又将若干散文编为《星雨集》,一并交给也在重庆的巴金。此时巴金随文化生活出版社迁沪,把这两部书稿带到上海,列入他主编的“文学丛刊”第八集和第十集出版。同年陈敬容到了上海,她说“写得较多的是1946年至1948年在上海的那些日子”。她参与了诸多诗歌活动,《诗创作》《 中国新诗》和“森林诗丛”的创办,她都是积极的一份子。她的一部新诗集《交响集》,也列入诗丛出版。
陈敬容生于1917年,是四川乐山人,1989年因病在北京去世。也许,被她的诗名遮蔽,她的译事似乎并不广为人知。除了《巴黎圣母院》,她还在骆驼书店翻译出版了六卷本的《安徒生童话选》,以及翻译了影响甚大的伏契克《绞刑架下的报告》等。
陈敬容译完并出版《巴黎圣母院》后,仿佛完成了一生中最大的心愿。她受命调往北平华北大学任职,建国后长期从事政法工作。直到新时期文学复苏,她复出担任《世界文学》编辑,创作诗集《老去的是时间》,翻译出版法国诗选《图像与花朵》等。
本文刊2019年6月25日《文汇报 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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