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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散记】红茨菇 白茨菇 | 何频

何频 文汇笔会 2021-03-11

汪曾祺画荸荠


菜市场和农贸市场迷人——因为它是个伴随时序节气而流动着的土物博物馆,展品呢,是四面八方源源而来的新鲜的土产蔬果,携着十足的土风土宜。小菜场不小,仿佛是个无比丰满,切开了就汁水四溢的大西瓜,里面包含有浓浓的乡愁与民俗气息。

    

秋来入冬,又是根茎类蔬菜出场亮相的高潮,我在朋友圈先后出示不同形状与颜色的萝卜,再就是用于腌咸菜的芥菜疙瘩、苤蓝,以及腌咸菜和煮粥随食两便的蔓菁。书法篆刻家王胜泉兄,是已故桑凡先生的门人,我们很亲的,他跟帖说蔓菁和芥菜疙瘩:“这个专家说了不算!”

    

真是的,没有多地有对比的生活经验,就算你年纪大,也认不了这些怪异而有趣的“双胞胎”!

    

这天,我又发了荸荠、芋头和山药的图片。我的潜台词是说,郑州除了没有茨菇,冬天的根茎类蔬菜,品类繁多,几乎已经和江南与南方打平手了。

    

还没有等我把话说出来,那厢,成都中医药大学的教授王家葵兄,闪电似地跟了来——红茨菇?他指我图片中蛇皮袋里泥蛋蛋一般的紫荸荠。

    

莫非还有别样茨菇和荸荠?

    

家葵即复,剪刀草的果实即白茨菇。

    

家葵春风得意,一年间接二连三、神神叨叨的,密集出版了《本草博物志》《本草文献十八讲》等等,好几本书。看,这就是朋友圈的魅力了——土产博物馆因之而延长了展线,平台更大。

    

我的着力点与用心,是要把周王的《救荒本草》里边,当下还鲜活,以及暂时冷背却可以挖掘出来发扬光大的,弄一个大河两岸地域性的野菜野果名录图谱。不是死板的花名册,而是触手可亲、活色生香的好玩的书本。因此,除了跑菜市场,我自然离不开读书。除了蔬菜与美食的书,还有地理和地方志,也包括一些考古之书。朋友问我为什么,我回答看考古书与闲人观棋是一样的。不可与人语者,是要刨根问底,寻找各种野菜野果的切实来历。这样,在疫情肆虐的庚子年,独自狠看了几本最新出版的考古书。

    


冬天来时,天随人愿,我遇到了《最早的农人:农业社会的起源》这本书,它与我当年读到《枪炮、病菌与钢铁》系列一样,自我激动,颇为兴奋。或许因它不通俗,年末12月林林总总的年度书,没有它的份。我替它暗暗鸣不平。本书被《枪炮、病菌与钢铁》的作者,当代思想家贾雷德·戴蒙德称为“当代史前史研究领域最伟大的著作之一”。作者研究全世界不同地区早期农业起源和发展的历史,所使用的资料和方法无比新颖,包括了考古学、比较语言学、生物人类学等等,研究对象集中于全球几个关键的早期农业起源中心——中东、中国、新几内亚、中美洲和安第斯中部,由此,著书人贝尔伍德教授提出了农业-语族扩张理论。他认为,那些特别核心的早期农业地区,是农业社会起源的中心,而人群的迁徙带动了农业、语言和人种的传播,造就了后世人类文化分布的版图。例如,中国台湾,就因中国东南文化早期传播而有了最早的种植业。该书第七章是《农业向东南亚和太平洋的传播》,其中提到,“整个东南亚都没有足够证据可以证明公元前3500年以前存在过任何形式的食物生产。这一点很重要,因为至少在公元前6500年时,水稻已在长江一带得到了充分的驯化。和农业从西南亚进入印度的过程一样,我们也可以在亚洲大陆上看到一次明显的传播减速……新石器文化群通常沿着从北向南的方向移动,它们从中国南部出发,穿过东南亚大陆向马来半岛迁徙,穿过台湾岛和菲律宾向印度尼西亚扩散……”

    

甚得吾心者,在于那不同地域的块茎类作物和水果,为其研究早期农业农人的抓手。贝尔伍德教授举例说,印度尼西亚属于赤道地带,它东部的人群常常“以块茎类和木本植物果实,如甘薯、芋头、西米和香蕉为生”。而“1500年以前,印度尼西亚人可能通过南岛语族对马达加斯加的殖民活动,将香蕉、芋头、大甘薯等东南亚作物带到了热带非洲”,还有美洲中美洲……不要觉得这异想天开太过分,作者可是东南亚南岛地区研究的学术带头人,说中国东南、东南亚和太平洋地区,他绝对权威。

    

我去过的地方不算少,留意各地风物土产,是我远游的目的之一。说真的,跑得再远,也觉得在大千世界之根茎类作物林林总总、奇形怪状面前,人的江湖还是小。比如,为了阳藿洋荷姜,差不多费了十年时间还不止,才把它弄清楚了,今年才写出一篇千字文。近几年吧,2015年夏天,在粤西平果、大新一带的集贸市场上,慌慌张张买热带水果时,发现了一种小洋葱——蒜瓣大小的紫皮葱头。因为语言不同,又行色匆匆,我自以为当地人惜物——连菜畦里出产洋葱头的小仔仔,也不舍得抛弃。接下来在广州,方明白这是红葱,葱的一种。等我家网购了栽在花盆里吃菜,长高了才看出来,这才把它和周王说的楼子葱对上号了。

    

2018年秋天,在长沙很大的一个农贸市场里,我又发现大堆类似红葱头的东西,也是听不懂湖湘话,误认为就是红葱了。去年夏天再去长沙,老同学乐平带我们在南岳住了两日,山家照顾甚是精心。在此,我喝到了没有喝过的烟熏茶;正餐喝酒时,老板娘特地用好大一个陶钵,当着我们的面,制作一味开胃的配菜——把新鲜藠头配着好辣椒捣烂。乖!这时我才明白过来,上回在长沙见的,不是红葱是藠头。举一反三,相信读者诸君,也有我同样的经历。美食与小吃的魅力,在于千回百转和寻寻觅觅中。圪里缝道,需要仔仔细细寻找。

    

因为与葵兄交流,这才知道,包括成都在内,湖南与西南地区历来把荸荠叫红茨菇,真正的茨菇叫白茨菇。郑州刻下,虽然没有茨菇,但是从孟诜的《食疗本草》、周王《救荒本草》到《河南野菜野果》,古来茨菇不曾缺席。《救荒本草》记有水慈菰和铁葧脐。茨菇,“俗呼为剪刀草,又名箭搭草。”荸荠,“亦名茨菰,又名燕尾草。有二种:根黑皮厚肉硬白者,谓之猪葧脐;皮薄色淡紫肉软者,谓之羊葧脐”。周王说,荸荠可制作淀粉粉面,厚人肠胃,解丹石毒。《河南野菜野果》介绍野慈菇,除了熟食,还可以制粉,获得荸荠粉一样的茨菇粉。郑州不说了,就是在豫南信阳,水面水田里多见茨菇苗,我却没有见过卖茨菇和茨菇粉的。“北人不识茨菇”,和“南人不识蒜味”,是吃货汪曾祺的一双名言,此于郑州恰当。《过年的茨菇和荸荠》里,我说,北京人过春节买些荸荠,好意头曰“备齐”。沪人祭灶的时候,需要茨菇,因为“二十四日送灶,用酒、果、粉团。又谓灶神朝天,言人过失,用饴糖胶牙。慈姑,取音如‘是个’,与胶牙糖同意”。

    

汪曾祺着实喜欢根茎类的菜蔬。黄裳在《故人书简》里回忆汪曾祺,1948年分别后的汪从天津来信——

    

雅梨尚未吃,水果店似写着“京梨”,那么北京的也许更好些么?倒吃了一个很大的萝卜。辣不辣且不管他,切得那么小一角一角的,殊不合我这个乡下人口味也——我对于土里生长而类似果品的东西,若萝卜,若地瓜,若山芋,都极有爱好,爱好有过桃李柿杏诸果,此非矫作,实是真情。而天下闻名的天津萝卜实在教我得不着乐趣。我想你是不喜欢吃的,吃康料底亚巧克力的人亦必无兴趣,我只有说不出什么。

    

汪曾祺回忆沈从文,老师老了,吃饭时用筷子指着说,吃茨菇比吃土豆“格高”。格,是个怪怪的标准——品位乎?格调乎?此处格高,沈从文标新立异,可以理解为物以稀为贵。其实,根茎类的东西,食物宜人养人,远不止东南亚和南岛地区。它对我华夏民族,历来也大为有益。不止汪曾祺好吃,白石老人说白菜好,老年画大白菜有名,可是他对于家乡芋头、板栗的怀想,一刻也不肯放弃。他也在北京遭遇了茨菇——1919年作画《题白茨菇图》:“余三过都门,居法源寺,大古钵种此草,问于和尚,知为白茨菇,戏画之,又为儿孙辈添一人所未为之画稿也。己未秋八月,此草已衰,故着色蔼淡。白石老人并记。”

2021年元旦于甘草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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