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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没有铁证如山的爱情 | 毛尖

毛尖 文汇笔会 2022-05-19


《爱情神话》是2021国产银幕的最大神话。特别喜欢的六七八次刷,特别不喜欢的,隔三岔五骂。骂的理由大概两个方向。一是片中上海一里洋场有闲有钱整个一咖啡世界,二是方言势利,涂抹了底层阶级还奶油了世界公民。

    

骂的不是没道理,法租界的小皮匠都是两性哲学家,能飙英文识得品牌,还有自己的coffee time,但是,如果政治正确能拍好电影,那文化研究系的教授都能拿金狮银熊了。文艺终究是傲慢与偏见的产物,傲慢内服,偏见外用,只要这剂量不虎狼,不吞蚀别人的世界观。《爱情神话》呢,很知道自己的场域,盘踞西区两公里,却出人意外地画出了中产爱情的肖像。

    

什么是中产爱情,就是用看上去优雅体面的方式,来规约日常的情欲,来巩固阶层的口味。侯麦是全球中产爱情的旗手,整整一生,他用四十部电影写了同一种人类,同一个故事:中产如何制服诱惑。所以,侯麦的电影,没有床戏,永远是对话,很文学很哲学很散文,加上印象派的自然光,微风中的窗帘,少女一样的草坪,嫉妒又温柔的大海,这世上没有要死要活的爱情,太阳升起,在一起或者不在一起,都从生活那里领到温柔的讽刺。革命的六十年代结束,高达的汹涌过去,中产登场,不要再用炽热的灯火,不要再玉石俱焚,不要眼花缭乱的贵胄也不要哭哭啼啼的穷人。历史的聚光灯如此终于照到侯麦。

    

而《爱情神话》,差不多就是我们的侯麦宣言。很多人说这是上海电影的分水岭,我倒觉得这是中国银幕爱情的一个里程碑。记住,从此,我们将没有铁证如山的爱情。

    

老白和他的周边世界,明亮斯文又安全,中产要好看,更想节俭。就像老白要买便宜的潮货、临期的美食,这是他们堪堪挤入又明码标价的世界中心,一点点上流社会感,一点点万家灯火感。这个世界容不下异想天开,所以老乌讲完他的故事,就去和索菲亚罗兰汇合。说实在这个神话一点都不适合五原路,五原路男人最大的浪漫就是用烛光晚餐等李小姐驾临,他最大的尴尬也是,格洛瑞亚先一步驾到,而且可能在对倒后还被她临幸了。不过好在,中产不提倡炽热的爱,他们喜欢在暧昧上盘旋。老白和前妻做不到一刀两断,他和格洛瑞亚也做不到色色清爽。反过来,他和李小姐,也走不到干柴烈火的地步,微信上删掉情绪冲动的话,换一句“你真可爱”。

    

中产深谙爱情的成本,和人交往,也就先贴好创口贴再上阵。李小姐心气高,但也以走下坡路的人自居。他们都是受了很多伤走到今天,不会像年轻时候那样,浑身是风洞。他们不会做林冲也不做高衙内,所有身体的欲望,已置换成言语的欲望,所有的诱惑,也都不是临床的诱惑。所以,每个人都是好口才,再培训个三五月,学点知识分子调门,也能送入伍迪艾伦的电影去唠嗑。不过,在影像史的意义上,《爱情神话》绝对是好事,不仅克服了床戏,还能克服吻戏。老乌的爱情从头到尾是个神话,老白的,也会变成神话。而所谓神话,既是传说,也是神神叨叨的话。这个电影,以小博大能在年末造出奇迹,主要就是话术好,而上海话,是这个话术成为神话术的保障。

    

八九十年代,上海话是很有优越感的,用上海话问价钱,和用普通话问价钱,得到的答案会不同,因此外地人也爱学说上海话,毕竟用上海话买来的肉会精一点。然后到上世纪末,上海人的优势慢慢失去,上海话也从内环被赶到外环。这二十年,上海多少有点卧薪尝胆的意思,而上海话,倒是在这个过程中,慢慢洗掉了鸡零狗碎三姑六婆的文化负资产,《海上花》、《罗曼蒂克消亡史》中的沪语,虽然都别别扭扭,但上海话,又变成了一种有腔调人说的有腔调话,或者换句话,终于,沪语准备好了,从弄堂重返客厅。

    

从中产诞生起,客厅就是他们的主战场,而西区两公里,就是上海的会客厅,西区汇合沪语,日常生活再一次有了离地一厘米的可能。这个一厘米,在意识形态层面而言,有太多可以被批判的空间,尤其是这个中产趣味和美学,而且,顺着《爱情神话》的路线走上十年,也是死路,法国新浪潮就是这么死掉,最后电影变成小说,那还不如直接看小说。

    

但是,即便如此,《爱情神话》在今天的发生,依然是中国电影的一次狙击战。它将预防我们的电影变成黄片,因为它移走了卧室。它将重新建构中国演员的生态圈,因为两男三女五个主演的平均年龄超过五十,四五十岁的女演员获得的银幕份额,比起她们的台词女权,这才是真正来日方长的女性主义。这部电影,还示范了小成本非流量示范了一个岌岌无名的电影编导可以走得多远,这些,都是这个情智双低的影像时代特别需要的。所以,就算很长时间我们再也看不到翻山越岭翻江倒海的爱情,我还是觉得,这是中国电影可以承受的一个步骤,就像聂鲁达为了二十首情歌,必须唱一首绝望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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