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音壁】刻意追求语言美,或成一柄双刃剑 | 陈老萌
陈金飞 摄
肖复兴先生著文《写好一句话开始》(2021年12月5日文汇报“笔会”版),强调写好文章需从语言起步,是每一位写作者的必修课。此乃至理箴言,肖先生以做官比喻,文字不下功夫求精,便是“懒文”,如同官员懒政。比喻得好!
肖先生是著名作家,又教过大、中、小学,他分类列举了中外名家精彩文句,仅四千字文章,例证竟多至近三十个,宁可不厌其烦,以求循循善诱。文章援引诗人于坚作品:“大道,亮晃晃的像一把钢板尺,水泥电杆像刻度一样伸向远方。”肖先生评析,假设写成“大道伸向远方”,未免流于陈词滥调。他批评道,“我们见到的很多文章很多书中,都是这样写的,司空见惯,见多不怪,见而无感。”肖先生点中了懒文穴位。老是一句伸向远方,审美疲劳了,当然难有美感。以标刻度的钢板尺比喻笔直大道,新颖而形象多了,胜过见惯的那句“懒文”。显然,语言上的懒与不懒,大不一样。
肖先生连续引述中国作家的佳句还有(外国作品译文的例句从略):
“每次下到窖里拿土豆,都有一种特别亲切的感觉,像是好多亲人,在那里候着我。”
“饭里没有了土豆,就像没有了筋骨。”
“当我独自穿行在沙枣林中,四面八方果实累累,拥挤着,推搡着,欢呼着,如盛装的人民群众夹道欢迎国家元首的到来。”
“老野鸡在远处发出‘克啦啦,克啦啦’的呼叫,可能正在炫耀什么宝物。”
这些佳句多属于比喻新颖、色彩华丽的一路。华丽固然颇具美感,而文学语言之美原本多姿多态,不宜限于某一种。就说华丽,也不宜过火。肖先生赞赏的余华小说《在细雨中呼喊》,写主人公老父,“浑浊的眼泪让父亲的脸像一只蝴蝶一样花里胡哨”。似乎过火了一点儿。肖先生以为,此句若只写成“浑浊的眼泪挂在父亲脸上”,便“去掉了蝴蝶生动的比喻和通感,句子自然就干瘪无味了”。窃以为不一定就干瘪无味。泪眼老脸,拿花里胡哨的蝴蝶来形容,总怪怪的,哪里能生出什么语言美感来。而看似“干瘪无味”的挂着浑浊眼泪,反倒摆脱了花里胡哨的干扰,简洁显豁,有助静心体悟老父脸上丰富的无声言语。
琢磨肖先生赞赏的这许多佳句,感觉它们似乎为比喻和华丽所囿,忽略了其他修辞、多样文风。譬如(恕我也不厌其烦):
写鸟:“一只灰鹤从灌木丛中飞起,像青衣抛出的一条华丽的水袖。”(迟子建作品)
写水的涟漪:“你在水这边挠一挠,水那边似乎也会发痒。”(韩少功作品)
写路旁水洼:“有时凝结了薄冰,朝晖映在其上,仿佛在大地上做了一份煎蛋,给承受了一夜寒霜的他们,奉献了一份早餐。”(迟子建作品)
女孩看一枚落叶:“金红斑斓的,宛如树上的大鸟身上的一根羽毛。她透过这片叶子看太阳,光芒便透射过来,使这片秋叶通体透明,脉络清晰如描,仿佛一个至高境界的生命向你展示它的五脏六腑。”(周涛作品)
肖先生引杜甫名句“语不惊人死不休”以激励今人,如果今人拼命求奇追新,难说符合诗圣的真谛。那样虽能收到新颖奇崛的效果,但或顾此失彼,成为强扭的瓜。古人还有句话,“绚烂至极归于平淡”。达到此等境界的平淡,自有其质朴美、素净美,再藏有弦外之音的话,则另增语言张力。
写不好一句话,原因不全在秉笔时“懒文”,此非一日之寒,根本更在秉笔之前之后的欠缺修炼。不经日久语言修炼,缺少学养而致素养的过程,哪怕勤奋到丢命,仍然难以如愿的,并不关乎一时的懒与不懒。肖先生提到了汪曾祺,汪氏堪称语言大家,论述语言的精彩言论不少。他说过,锤炼语言像揉面。那意思,得专注在面团本身下功夫,不往面团以外骛求什么。所以,汪曾祺作品语言,简洁,传神。单看一个一个字,平常;一句一句话,平常。字连字,句连句,不平常了,很是耐人寻味。看肖先生引到的汪曾祺这一句:热暑,“西瓜以绳络悬之井中,下午剖食,一刀下去,咔嚓有声,凉气四溢,连眼睛都是凉的。”眼睛都凉了,堪称神来之笔,决非临时冥思苦想能奏效。为文之道,固然行文时不应掉以轻心,然而临阵磨枪不过是追求语言精美的微调而已。大格局提升,终究得依赖作者语言素养,经年累月练就的文字境界。甚至“功夫在诗外”。一般作者学汪曾祺语言,往往徒具外形欠缺神韵。因为没有年深日久的功夫,不及汪曾祺“诗外”的练达人情。肖先生主张语言“不同凡响”,刻意追求语言美,其实刻意是柄双刃剑。它可取处是胜于凡响;可虑处会带来审美负荷。精妙在乎刻意得恰到好处,刻意到看不出刻意,即古人说的,“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是的,谈何容易!尽管太不容易,但仍然应该树作努力方向。这么说抬杠了,肖先生,乞谅。
点击“阅读原文”可在文汇出版社微店购买
2020笔会文粹《尔乃佳人》
【笔会近期作品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