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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记》中的“水难” | 张怡微

张怡微 文汇笔会 2022-05-19

川端康成、阿部知二等主编的绘本

《水浒传、西游记》


一般来说,中国古代小说的故事背景多发生于内陆,很少涉及海洋。《西游记》故事的前身“玄奘取经故事”,原本也是发生于内陆地区的行旅事迹。唐朝与印度海陆往来频繁,鸠摩罗王曾建议玄奘回程向南走海路,但玄奘婉拒了,跟随丝绸之路的商队穿越帕米尔高原和西域诸国返回大唐。《西游记》最早的故事原型并无明显的海洋文化痕迹。

    

明代以前,“西游故事”经过不同文体如杂剧、平话等拼贴,形成了独有的故事群落特征,开始糅杂复杂的文化源流,其中就包括了对异域“海洋文化”的接受。这种改变的痕迹非常隐微。主要来自于三个方面:(一)唐僧身世故事中的“水”意象; (二)龙王传说与求雨故事的融合;(三)其他“水难”与“水怪”(与“水”有关的妖怪)的展演。在世德堂本(1592)《西游记》的险难设计中,虽然表面上山难故事多于水难,但“水”的意象还是组成了小说最重要的布景和情节,考验取经人的弱点。有关“水”的渴望与恐惧,构成了明代中国人基于农耕文明而自然型塑的情感结构和神话结构。


唐僧身世故事中的“水”意象

    

今见通行本《西游记》第九回“唐僧出世”故事系清初汪澹漪《西游证道书》增插,也就是说,明代1592年南京金陵世德堂本所刊《西游记》中并没有这个故事。这是非常奇特的现象,历来也有广泛讨论。《唐三藏西游释厄传》收入了“陈光蕊故事”,以三藏出身为主,叙述他早年所经历的灾难。世本《西游记》反而只留下一段韵文,在清人黄太鸿和汪象旭所编《西游证道书》中,陈光蕊的故事首次成为第九回的主要内容。也就是说,《西游记》原本依据的是玄奘取经的故事,但玄奘的身世作为重要取经故事缘起,反而是清代才补充进去的。


《绘本西游记全传》


1980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百回本《西游记》,曾将这“第九回”故事改为“附录”。这一回的回目是“陈光蕊赴任逢灾,江流僧复仇报本”。故事说的是唐代贞观年间,海州平民学子陈光蕊高中状元,与宰相之女殷温娇结婚,不久又被朝廷任命为江州知州。陈光蕊携妻赴任途中遭遇洪江水寇刘洪谋害,被杀沉江,还被刘洪夺妻冒官,温娇为了保护腹中胎儿只得忍耐。生下婴儿后,将他与一封血书放逐水上,为金山寺法明长老所救,命名为“江流儿”,字面意思是江面漂流的儿童。十八年后,江流儿,也就是陈玄奘长大成人,查清昔年冤案。陈光蕊因龙王救护不死,还阳与妻子团圆。但温娇因失身侍贼,有愧于丈夫,投江自尽。

    

不难发现,这个故事凸显了“水难”的元素,并且将一些细节做了调整。首先将河南人(籍贯地洛州,即今日洛阳)玄奘改为在沿海(海州弘农郡聚贤庄)出生,以便让他的父亲能被海龙王所救;其次将唐僧的诞生与一场水难挂钩。他的父母遭遇水上盗贼,盗贼的名字是“刘洪”,与“流洪”同音,唐僧自己也被命名为与水有关的“江流儿”,意为他在水上出生并漂流的悲惨命运。“江流儿”的神话,出现在分布广泛的中国英雄传奇中,如后稷被弃于寒冰而不死,重生以后成为周人的始祖。徐偃王被丢弃于水滨,为孤独母犬鹄苍所救,最后也成为一代王者。还有彝族传说“铁箱里的淌来儿”等等。另一部中国著名小说《水浒传》,说的也是与水和盗匪有关的故事。如果我们放眼世界视域,会发现这和安放着摩西的“箱子”一样,“水”的神秘与不稳定性等特质,都预表人的生命力和神的安排。“江流儿”故事原型也并非中国独有。

     

《西游记》中“江流儿”故事的诞生,最早来源于中国戏曲文本,并广泛传播。同样,也是戏曲文本最早将该故事编入广义上的“西游故事”群落。目前可知最早讲述该故事的文本,是宋元南戏《陈光蕊江流和尚》。也就是说,“水难”是广义上西游故事群落中出现时间较早的故事原型。戏曲中类似的官员携妻赴任新职,遭遇水寇,于江心被杀,多年后真相大白的故事还有很多,如唐代《原化记》《乾月巽子》,或另一则话本故事改编的《白罗衫》,都曾在民间广为流传。世德堂本《西游记》把“江流儿”故事删除,只保留了一段唐僧出身的韵语,这是因为,戏曲之外的民间传说和历史典籍中,并没有确切提到陈光蕊是唐僧父亲的说法。但显而易见的是,《西游记》核心人物唐僧的故事与“水难”直接有关,这段故事里“龙王相救”的段落也是西游“水难”故事的经典范例。


龙王传说与《西游记》中的求雨故事

    

《西游记》中,“龙王”的情节占比非常大,他经常承担救援的工作(《西游记》中也有不好的龙王,如万圣龙王就是盗贼)。水神的存在,意味着人类对自然的不可控之力,和对控制风雨的欲望。以“魏征斩龙”传说为代表,它是隶属于《西游记》取经缘起的故事之一,讲述的是泾河龙王与术士袁天罡打赌降雨时辰,袁天罡算中后,泾河龙王为了赌赢私自改了行雨的雨量和时辰,被玉帝发现要被砍头,托梦向唐太宗求情,却还是被魏征斩首的故事。《西游记》中龙王的主要职能是司雨,也就是管理下雨,下多少滴雨却要听从玉皇大帝的严格安排,违反规定会遭遇严厉惩罚。有学者认为,中国的四海神及龙王信仰中并没有赋予龙具体的司雨职能,季羡林先生就曾提到《西游记》中的龙王故事受到了印度龙神崇拜的影响。龙王有一些特点可能也与这个来源有关,诸如宝贝多、财产多、子女多、亲戚多等等。《西游记》中只有三个重要人物有家庭——猪八戒、牛魔王、龙王。

    

世界文明中的龙主要有三个源流,分别是印度、西欧和中国。最近出版的《龙王的嬗变:白族水神信仰体系的人类学透视》一书中就重新梳理了中国白族(云南大理地区)水神信仰体系,给我们理解《西游记》带来很多启迪。学者赵樚在《论白族龙文化》一书中也曾提到,“白族的社会生活实践中,凡是与水有关,就必然有‘龙’的观念的出现”。这里的“水”也不只是“雨水”。明代李元阳撰文的《赵州甘雨祠记》中记载,嘉靖年间,大理多地久旱不雨。为了求雨,赵州州首去湫龙潭求雨。途中遇到一条蛇,他听人劝告拿出祭品和瓦罐,到了傍晚,赵州郡内果然大雨如注。其实,为了求雨,“龙”和蛇(小龙)也不是唯一的吉祥物,古人还曾祈求过蜥蜴、青蛙等。古代的农业生产取决于大自然的支配,古人尤其重视风调雨顺,而掌管风调雨顺的神明就显得特别有权力。

    

对“雨水”的共同渴望可能与中印两国农耕文明的背景有关。孙悟空曾因沿路遭遇旱灾求助,如第八十七回“凤仙郡冒天止雨 孙大圣劝善施霖”,当地居民因过失得罪了玉帝,被惩罚三年无雨可下,可见雨水最高的管理权在玉皇大帝手中。但龙王有自己的办法私藏雨点帮助孙悟空,一次是观音菩萨为灭红孩儿的三昧真火,就向龙王借了一捧海水,虽然并没有起到作用。另一次是孙悟空在朱紫国行医(朱紫国被一些学者认为位于现今印度境内)。药方中需要无根水作为药引,所以用不了河水、井水。龙王给了孙悟空两个喷嚏助力,令“文武多官并三宫六院嫔妃与三千彩女八百娇娥,一个个擎杯托盏,举碗持盘,等接甘雨”,化解了国王的忧郁症和消化疾病。《西游记》中的“水难”,最直接的表现就是干旱缺水,神明也因这一民众内心的需求而被发明出来,成为典型的中国故事。


其他“水难”与“水怪”

    

干旱与求雨之外,《西游记》中的其他“水难”,最明显的表现就是渡海。孙悟空要求长生不老之道,经他的猿猴长辈提醒,在花果山无法习得,只得离开家乡,他遇到的第一个困难就是渡海。他扎了一只木筏,“独自登筏,尽力撑开,飘飘荡荡,径向大海波中”。明代的西洋大海,指的是文莱以西的海域或印度洋海域。一只猴子如何独自渡海,看似是虚构笔法,显得十分浪漫。但据最新的研究,“在秘鲁亚马逊森林深处发现的4颗猴子牙齿化石表明,在数千万年前,确实有灵长类的猴子漂洋过海,从非洲来到了南美洲”。值得注意的是,在中国《西游记》图像历史的形成中(如插图插画)极少有渡海的画面,而在日本多种《绘本西游记》中,都曾将“悟空乘筏浮大海”作为重点改编绘画的对象,这可能与日本是一个岛国有关。他们对于海洋知识和渡海知识有更具体的经验转化为图像,对于孙悟空出海的画面也有不一样的改编创作成果,例如有的孙悟空会用到船篙,有的则不会。

    

讲谈社《西游记·中国童话集》


唐僧的西行之路,基本是沿着陆地行走的,但也难免遇到不容易渡过的河流,如著名的流沙河(第八回),这是一条古老的河流,在宋代的《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中就记载玄奘法师的前世在此地被深沙神吃掉。这个水“鹅毛也不能浮,唯有九个取经人的骷髅,浮在水面,再不能沉”。深沙神,也就是取经人沙和尚形象的前身。沙和尚在日本的形象演变类型复杂。昭和七年(1932),日本少年讲谈社出版的第五卷《孙悟空》一书中,里面有一节《河童的侦查》,较早将沙僧的形象与河童的形象合一,有鸟的喙、青蛙的四肢、猴子的身体及乌龟的壳,如同多种动物的综合体。沙僧在日本的形象也不只是河童,有很多形象来源。昭和29年(1954)川端康成、阿部知二等主编的绘本《水浒传、西游记》中,沙僧还有一个典型中亚人面孔的形象。猪八戒曾在天河管理水兵,水里打仗他比孙悟空强。取经人中,唯有唐僧完全不识水性。但唐僧与“水难”关系密切,他曾多次落水(如第四十七到四十九回“通天河”),第九十九回因为忘记与老鼋许下的承诺,甚至连取回的经文都全部落水。除了落水,他还曾喝下子母河的水而怀孕。以上皆属八十一难经历的厄运。但一般来说,我们还是会认为,《西游记》中“山难”多于“水难”(到了明代《西游补》中,孙悟空一直在为唐僧找寻“驱山铎”缓解师父的焦虑),成为了阅读惯性中的“刻板印象”。

      

虽然《西游记》基本是以陆地行旅为故事的背景,但有关“水”的威胁、恐惧和焦虑始终存在。在《西游记》中,唐僧每过一座山就会感到害怕,觉得一定会遇到妖怪。每到此时,孙悟空就会劝他不要多心,念一念《心经》,“心生种种魔生,心灭种种魔灭”。唐僧未曾提及怕“水”,“水”却是阻碍他顺利西行的重要苦难之一,他的出身故事就与水有关。直至故事末尾,他的尸体漂流在凌云渡之上,完成了佛教意义上对肉体的舍弃。由水上而来,经水上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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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笔会文粹《尔乃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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