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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定斯基、伦勃朗、汪曾祺……美术馆里的相遇 | 来颖燕

来颖燕 文汇笔会 2022-05-19


不久前,《抽象艺术先驱:康定斯基》在上海展出。听观展归来的朋友感叹:本来对于这个画展没有期待,因为之前的宣传资料让人提不起兴趣:这都画的什么?不曾想,到了现场,居然意外地被画家的原作触动——“果然原作和照片不是一回事。”

    

这样的心理转折,几乎是每一个用心看展的人在踏进美术馆之前和之后的共同经验,只是转折的程度会有差异,这取决于你在现场时感官所能接收到的驱动力。

    

康定斯基是声名赫赫的抽象主义先驱。谓其先驱,只因他的特立独行,开创的不仅是一种流派,更蔓延成一种趋势。


    

在康定斯基所处的那个大胆质疑所有陈规、以建立自己的艺术语法为前进动力的时代,艺术家们开始前所未有地意识到人的精神界域景深丰富,幽微莫测。这种认识,当然是潜移默化地累进的结果,但降临的时刻却常常突如其来,犹如顿悟。就像康定斯基自己的经历——那是一个暮色将临的傍晚,尚未完全明确自己的抽象主义走向的康定斯基,在结束了一天的写生后返回自己的画室,突然看见一幅美得无法言表的画,“浸泡在内心的光亮之中”。他急忙向这幅神秘的画跑去,却满眼只看见画的结构和色彩,至于画作原先的内容此刻似已消隐。更要命的是,他发现这根本就是一幅他自己的画。他因此而恍然大悟:“我敢肯定是画的对象破坏了我的画。”

    

这是一个福至心灵的故事。如果不曾在某一个时刻、某一束光、某一个空间的情境诱惑下,康定斯基不会以这样的方式与作品相遇,尤其是当这幅作品的角落里签有自己的名字。这样的方式赐予他的不仅是一种陌生化的眼光,更是一场偶然又美丽的意外。这种偶然,有一个先决的必然,就是意外的光芒只会在相遇的现场迸发。

    

虽然我们不是康定斯基,也没有画室,但这个发生意外的现场,可以大概率地被替换成美术馆。

    

当代艺术批评家卡罗尔·邓肯在他的专论《作为仪式的艺术博物馆》里总结过一条,艺术博物馆会特别邀请观众的凝神观看和冥想,并因此常常能令观众超越世俗生活的精神束缚,步入时间之外,获得新的、更广阔的视角。


   

这确乎宣告了艺术作品在特定场域里会获得新生,却没有言明,这种新生,有赖的不仅是环境——环境当然有功劳,它令观众和作品获得了直接并且私密的对话空间,只是这种对话的进行,更深层地源于观众在这个环境中,会前所未有地专注,因此直观的感受和情绪便会最大程度地受到召唤。

    

这一召唤通往的是微妙、混沌、自由的思想和感觉,以及隐秘的自怜、自负和孤独。这个秘密一定程度上在那个不经意的傍晚被康定斯基撞见了。那天之后,康定斯基渐渐将自己的绘画之路走成了一条“心路”——他一步步挣脱描摹现实物象的桎梏,沉入与外在的具象世界隔绝的精神领地。他曾经受到的影响,譬如莫奈的,譬如马蒂斯的,此刻都成为了催生这个新世界的土壤。

    

随之而来的是新的悖论。因为切断了与现实物象的关联,层层迷雾包围了观众。这似乎是所有人在面对现当代艺术时会无所适从的根源——没有了物象的支撑,我们仿佛失去了立身的地基。但在画中辨识现实物象是我们观画的唯一动力和乐趣吗?

    

康定斯基用自创的神秘体系回答了这个问题。逆转观众意识的征程这么长,他一路坚持,因为他笃信脱离了具体物象,在色彩、图形的刺激下,观众依然会被感动。比起先验知识、美学涵养等可控的积累,这种感动更为直接、透彻、天然、赤裸,也更为神秘——它源自人之共通的感观和感受力。这种融通,消解的不只是人与人的距离,也消解了感官的距离——所以,他提出,听得见的绘画,看得见的音乐。他的例子是他理念的生动缩写——红色,象征生机勃勃、喜悦、热情,如果用形状和乐器代表,正方形和小号最是合适;黄色,有趣、调皮,却也令人不安,三角形与之相配,而黄色的浓度越大,色调也越尖锐,犹如刺耳的喇叭声……

    

但如果不是亲身地直面作品,你的神经不会如此敏感,引发的触动不会如此琐碎又真切,美好的意外又如何可期?

    

《阿赫特尔卡——在前廊上的妮娜和塔蒂亚娜》(未绷框布面油画,1917)康定斯基


那一年,上海美术馆举办《法国印象派绘画大展》。记得那是一个冬天,去看展的前夜,上海意外地下了很大的雪。清晨,就在厚厚的积雪上,排队观众的脚印,歪歪扭扭,长长一串。大家哈气成雾,却有一种安详宁静的气氛。多年以后,我看到邓肯的话:艺术博物馆就是一种仪式的场所,需要有别于其他建筑,比如走过长长的有成对大理石狮子警戒的台阶,比如有豪华的门口……这些当年的上海美术馆都没有,但是这列队伍就已经是艺术展览的序幕。每个安静忍受寒冷、等待观展的人,已经默默地历经了一条与现世相隔的长径,对于即将到来的与作品的相遇,他们不断地进行各种欢腾而有趣的预想。

    

确实,进得展厅,没有失望。我敢肯定,印象派绘画是最受不得印刷品消磨的绘画流派。印象派作品最经典的在于对于笔触的纵容——站在近处看,会满眼都是纵横杂乱的笔触,即使能大致知道画家的取景框里的对象,却很难明白画家试图表现的是怎样的氛围和效果。必定是要站在一定距离之外,或是半闭上眼,眼前才会惊现出画家所要描绘的情境——零碎的笔触不仅被用来表现婆娑的树影,还常被用来体现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水面;而更加粗糙凌乱甚至粗犷的笔触,则常用来体现一派朦胧。印象派画家是最尊重观众的画者:观众要通过自身视知觉的参与来完成画作——光与色彩是在观众眼中完成统一的。此刻他们尽到了贡布里希所谓的“观看者的本分”。

    

于是,画册印得再精美,作品被翻拍得再精准,都不过是一枚“邮票”。邮票和原作,只能依稀形似,但是艺术的灵光,越不过这两者的距离。

    

马蒂斯在谈看画的感受时说道:“一件艺术品本身必须带有它完整的意味。甚至在观众尚未能识辨其中的主题实质时便能影响他们。当我看到乔托画在帕多瓦的壁画时,我不厌其烦地去识别我面前的图画是基督生平的哪一幕。但是,我马上感觉到一种情感,它发自于图画,弥漫于作品的每一根线,每一块颜色,那个标题不过加深了我的印象。”这教人想起纳博科夫对如何阅读小说的看法:除了心灵和脑子,敏感的脊椎骨也是读书时要用到的。

    

可见,直面作品时受到的召唤,绝不专属于康定斯基或是莫奈们,怎样才算“看懂一幅画”也要被重新定义。

    

记得许多年前去观摩一个关于伦勃朗的画展,这位著名的光影大师,在彼时令我大受震撼的却是一幅小小的素描草图——图中只一双线条遒劲、有力而显得苍凉的手,无始无终,却至今不时会出现在我眼前。只是寥寥几笔,我却立刻意识到隐藏在以前所见的那些光影里的功力、积淀和悲苦的灵魂。虽是草稿,但我霎时明白了为什么作家弗朗西斯·蓬日会说:真正的作品不在于它的最终形式,而在于为了逐渐接近这个最终形式所采取的各个步骤。

    

前些天,去参观了在深圳举办的《文心墨缘——汪曾祺书画艺术作品展》。汪曾祺让我见识了什么叫触笔成趣,不论是他的文字还是画。他笔下的鸟,跃动枝头,各式的婉转莺啼犹在耳边——“鸟叫的音色是各式各样的,有的宽亮,有的窄高,有的鸟聪明,一学就会;有的笨,一辈子只能老实巴交地叫那么几声。有的鸟害羞,不肯轻易叫;有的鸟好胜,能不歇气地叫一个多小时!”(汪曾祺:《北京人遛鸟》)他用躲在枝叶下的鸟来表现雨势的大,他的枯笔也不直接描画雨丝,而是划出几片似有若无的芭蕉叶——“雨真大。下得屋顶上起了烟。大雨点落在天井的积水里砸出一个一个T字泡。紫薇花湿透了,然而并不被雨打得七零八落。麻雀躲在檐下,歪着小脑袋。蜻蜓倒吊在树叶的背面……”(汪曾祺:《下大雨》)

    

站在他淋漓的笔墨前,我想把头埋进那些鸟声婉转的枝叶之间,去看看那些跃动的可爱小生灵,又感到氤氲的雨气扑面而来。汪老的文字是提点,赋予了画中之物一种加速度,将它们带往观者的想象之境。但其实,画面本身所致的冲动和敏感,在观者站立在画幅前时,就已经在招摇。感官的合力是如此之大,以至于在美术馆里发生的“意外”总是充满未知数。

    

《追忆似水年华》里的斯万,在一次晚会上,听到一首曲子:“他还未能给予所获得的欣喜以恰当的名目,突然入迷似的竭力捕捉那个乐句或和声——他自己也不明白是什么——它稍纵即逝,却已经大大打开了他的心扉,犹如玫瑰的芬芳在晚间的湿润空气中飘荡,使我们不禁鼻翼扩张。也许正因为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乐曲,才产生如此模糊的印象,然而这种印象也许只属于纯音乐性的、无广延性的、别具匠心的印象……”(《斯万的一次爱情》,普鲁斯特著,沈志明译)

    

踏进美术馆的那一刻,就是一场音乐会的开端。混沌的似曾相识和确切的相认,都潜藏在那里,默默等候我们与之沉寂而明媚的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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