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古伯,珊珊姐 | 蔡小容
蔡伯伯不是我家亲戚而胜过亲戚。他们夫妇与我父母是同乡,他们都是广东一个叫河婆的客家小镇子上的人。我爸爸的祖籍是那里,在印尼出生长大再回国,多年后他与蔡伯伯各自分头、曲折辗转都到了湖北宜昌安家,这同宗兄弟就彼此认识了。我爸妈一直叫他“阿古”,就是他们乡里的叫法,这两个字也按乡音去发,嵌在我爸奇特的普通话、我妈学得的宜昌话里。我爸之所以找的我妈,就是阿古夫妇做的媒。我爸三十二岁了还没找到老婆,阿古夫妇回乡探亲,听说街坊上一个二十三岁的姑娘很好,阿古就极力去向我的外公外婆说合:“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个!这个人啊,很老实,很老实,还是大学生!你姑娘嫁给他没有错的!”远隔千里,姻缘还真的说成了,结婚后三年我妈来了宜昌,这样才有了我。
我小时候有很多时间在阿古伯家。他是六中的数学老师,他们家就在六中。中学里有操场,有双杠,有沙坑,有教室还有宿舍,周日学生都回家了,这些都空出来归老师的孩子们玩。我三岁时的一张照片就是在六中拍的,以那栋圆门洞、木栏杆的老校舍为背景,那天妈妈也去了,阿古伯借了相机来,让我妈换上云婶的花棉袄和黑色翻毛皮鞋,我们一家三口合照,再让我抱着一棵树单独照,“洗出来寄到外国去给你奶奶看!”但没有寄,因为那张我的眼睛照眯缝了,脸上似笑非笑,看上去是个呆傻的孩子。全家的合影倒不错,妈妈那时真年轻,爸爸穿了许多年的那件大棉袄还一点都没有破,他一穿一冬,一穿多年,后来他穿着非常破烂的它天天去小学接我,浑若无事。
后来我有妹妹了,星期天妈妈在家带妹妹,爸爸常带我上六中去,一玩一天,吃过晚饭天黑了才回。我在那里有个姐姐,就是阿古伯的大女儿珊珊。
珊珊比我大五岁,我三岁她八岁,我五岁她就十岁,也只是个孩子,但她天生就是个特别懂事的姐姐,会带小孩,非常热情,我在她家处处舒适妥帖。有一天她说:“我嗑瓜子给你吃啊,”我们俩搬了小椅子在他们屋前的树下对坐,她嗑开一颗,递给我,我掰开,空的,又一颗,我掰开,空的,又一颗,还是空的。珊珊这时哈哈地笑了起来,收起她的戏法,真的嗑瓜子给我吃,我一粒粒地吃她剥好的瓜子仁儿。
她爸叫她珊珊,我也跟着“珊珊,珊珊”地叫。
“蔡珊嘛,什么珊珊!”邻居孩子说,他们都叫她蔡珊。连名带姓,就很正式,像上学一样;而我们是熟人亲戚一路的:珊珊、小容。
学校里的孩子们年龄都差不多,玩在一起。星期天,把小矮桌搬到院子里写作业,一桌可以坐两三个人。隔邻的院墙很矮,彼此鸡犬相闻,一抬头,就可以跟院子那边的人说话。
他们写作业,我看书。他们对我的描述是:“特别乖,特别安静,一个人坐半天在那里看书。”
很多年后的一天,我在连环画市场里淘小人书,蹲着翻一本《机警的孩子》,仿佛走进了一条久远的小路,越瞧越眼熟:生产队的一个孩子,经过地主婆的家,看见大门紧闭觉得可疑,就从门缝往里张看,只见地主婆正在院子里用大簸箕筛麦子。哎呀,这是我小时候特别喜欢的一本小人书呀,在珊珊家看的,看到孩子隔门窥看地主婆的这一幅,最感兴味。这幅画在我脑海中早已沉潜,重逢忽地忆起,我没有忘啊!地主婆的院子。珊珊家的院子是敞开的,没有门,只一面有低矮的院墙与邻居分隔。童年的阳光,迟缓地爬在墙头……
有一天是雨后,地上滑,我摔了一跤。云婶给我换了裤子,我继续跟那群孩子们玩,满校园地跑。不知为了什么事,一个男孩把我一推,我仰后摔倒坐在稀泥里,坐得非常彻底,从屁股到脚全着地。
我站起来,对那个男孩说:“哪个叫你这样的呀!”
一群孩子全看着我。那个男孩也看着我,不做声。我平时总是受欺负,这时我觉得我好厉害,他们都被镇住了。于是我提高声音又重复了一遍:“哪个叫你这样的呀!”我的声音巨大,响彻一方。这种平素挨了八棍子不吭一声,冷不防突然爆发把所有人吓一跳的潜质,我长大以后还展现过,只是我也把不准我会什么时候爆发。
过了一会儿,珊珊来了。她一见我就拍手笑了起来:“又摔了一咕溜啊!”
她牵我回家,云婶又找裤子给我换。换下的裤子又洗了晾起来。
偶尔,珊珊不在家,她爸爸就叫她妹妹周周带我。周周比珊珊小一岁。她听从她爸的安排,带我去外面小卖部里买个面包给我吃。我们走过校舍,走过操场,从学校围墙边的一个侧门穿出去,到了外面的巷子里,再沿着巷子走。那条蜿蜒的巷子,在我记忆中我能把它画出来,怎么弯怎么绕,再往另一边走的话,就通到隆中路了……它们如此清晰,但我已很多年没去过那一带,只要我不去,它就还在那里,而不是天翻地覆不再认得路。六中还在吗?
我跟着周周走,中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周周一边走一边说:“买了面包,你要吃完的啊,不准不吃完。”
我说:“噢。”
六分钱一个的小圆面包,我把它吃完了。周周和我呆了一阵子,无话,随后门外喧哗,热情的声浪进门,珊珊回来了!
天色晚了,吃晚饭了。云婶唤我到后院厨房里洗手,上桌子吃饭。在他们家吃过那么多顿饭,我怎么不记得吃了些什么菜呢?云婶话不多,总在忙,给我们做饭,做了午饭又做晚饭。他们家常有客来,还经常有学生来他们家吃饭,有些是阿古伯以前教过、已经成人了的学生。
晚饭后,我走前再看一本他们家的书,没看完的,珊珊就让我拿回家去看。那本《“强盗”的女儿》我一直没还,当时我上二年级,每天晚上做完作业都要把它看一遍,三万多字的一本儿童小说,到现在它还在,是我最喜欢的书之一。
我曾经坐在他们的院子里,画门前的那棵树。阿古伯说我画画好,要找个老师来指点一下,后来他真的请了老师来,同时约了老师和我们在他家看画谈画。要人到中年后才知道,帮忙张罗这些事情很不容易。他看到我们家积攒了些木料,又找从前的学生把它们扛去打了一张桌子、六只凳子,我们家从此有了坐着合适的吃饭桌凳。
我们两家走动很勤。有一个年三十晚上,阿古伯突然来了,在我们家吃了年夜饭——原来那天他跟云婶吵了架,大过年的,当然只有来我们家。
珊珊上大学后我还见过她一回,她放假回家,在新的房子里给我看三毛的书,三毛万水千山走遍天下,梳一根独辫戴顶帽子很酷地背靠一堵墙站着:“看,多漂亮。”珊珊说。
我上大学了,临近毕业,我爸爸生重病了。阿古伯身体也不好,哮喘,很遭罪。我打算留在武汉工作。那天阿古伯来看我爸爸,我送他到楼下。他劝我去广东,说比这里好,我爸爸没有主张,阿古伯夫妇和我妈都说广东好。
“……爸爸病了呀。”我说。说了一阵子,没有主意。
“那就不要管了,你去吧!”阿古伯说。是冬天,电线杆子下的他喘着。
我摇摇头。
几年后阿古伯和我爸相继去世,只隔九个月。我妈说他们俩是兄弟两个,几十年要好,到最后也前后脚结伴走了。
2003年夏天珊珊带着女儿从深圳回宜昌,她们和我,云婶和我妈,五个人一起上公园玩了半天。她那个眉眼和神态都很像她、也像阿古伯,但不爱说话的小女儿后来考上了北京大学。
2020,11,2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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