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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好的电影,那么寂寞的影院 | 孙小宁

孙小宁 文汇笔会 2022-05-19


在北京,作为影迷,尽管平常也在看电影,但仍然特别享受一年一度的北京国际电影节,那是影迷的年,可以天天盯着排片表,心安理得地密集看电影。同时这盼望的日子,也涌出无数回忆。正写着这样的一篇,新一拨疫情又起,等来个北影节推迟的消息。

    

也罢,这也是这篇文章中应有的一笔。

    

我在做我的影院回忆,被触动的来源是小西天影院刚放不久的贝特朗·塔维涅的《我的法国电影之旅》。它让我忍不住又将家中的法国电影碟检阅一遍。对比所藏,他的作品中,没有2016年这部。

    


四十岁前追新,四十岁后温故,在这个意义上说,家中的碟片和我热爱的艺术影院中间,永远有这种微妙可见的往复关系,比如:有时,家中明明是有某些导演的碟,但一直浑浑无感。某天在大银幕上看了一部,回来,对他的其他作品都好像能一通百通,这是一种影院的通灵效应。而有的,看碟时喜欢,再在影院看,岁月的时差中,碟片就有了新一轮的淘洗与排序整理,对应着新的价值评定。岁月在我心中书写着电影史,也常常对它做着修正。像贝特朗·塔维涅,原来他的创作并不像我碟片收藏的那样“到此为止,没有后续”。一个写入影史的人,其实也和我们处于同一时空——贝特朗·塔维涅今年三月才离世。就像很多男人不太相信,那在银幕上早已化为梦幻女神的女星,如今作为沧桑老太,还在以自己的方式活着,我对他怕也有这样的心理误读。

    

网上我又查到,他在侯麦的《面包店女孩》中也有出镜。可是演的哪一个呢?也记不得了。作为演员的贝特朗·塔维涅在我这里,存在感真是弱。但这不妨碍我看完他那部三小时的电影,喜欢上这回银幕上的他。类似的,我还看过马丁·斯科塞斯的《我的意大利之旅》,四小时之长,都是迷影性质的专业导览,也都氤氲着迷人的电影氛围感。

    

贝特朗·塔维涅说到早年看一部电影,影院中还有脱衣舞表演。他最后的结论是:电影比脱衣舞好看多了。我相信这是他诚实的感受。被他带起的法国电影往事,于我,大多陌生得如同前史,但这一点颇让我亲切,他原来也是一位将电影与影院氛围混合着记忆的导演。

    

正是这个激起我的回忆。后窗看电影,现在是作为电影的隐喻说法而存在。但对我,确有这么个后窗,存在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我成长的小城。这样的小城在全国不知有多少,并没多少稀奇。但对我来说,它的特别,就在于有座那样的影院,有独立的场院,但还没设全封闭式围墙。其后门,对着的是一片空场。巧的是,这片空场,又在老爸所在的机关大院到后面家属区的必经路上。也就是说,每当我从机关正门进入,要回自己的家时,如果愿意,我可以在这里停步,去靠近那道门。这是一个电影后窗式的诱惑。

    

印象中的影院后门,是两扇合掩的破旧红木门,中间挂锁,但整体松松垮垮。稍稍往里推的话,还能推出一道缝隙,窄窄一溜银幕铁定是能窥到,有电影放时,里面的打打杀杀抑或缠缠绵绵,都引人去猜这是部什么电影。当年我确也拿它去温习那些我看过并喜欢的电影。有限的画面与无限的声效,都加深着我对电影的记忆。关键性台词更是电影进程最好的提示。这很长时间影响了我的观影重点。有的人看电影,是瞬间被画面俘虏,而洒落我心间的,常常是某些台词。“尽形寿,不杀生,汝今能持否?”《少林寺》中这段剃度问答,几戒中我最记得的并不是这一条,而是涉及男女的那条,因为电影到这里,有一个年轻和尚觉远低头说“能持”的特写,连我这少不更事的人,都能觉得他多么难。

    

这样一家电影院,现在早已荡然无存。那种被称为影院的存在,如今也变成和全国一水儿的标准化规制:设在商厦里面,上映一些院线电影。如果不是特别的节日档,或者有大热门电影,它们多数时都无限冷清。这是一个电脑、手机屏,替代影院的时代。

    

但真的可以替代吗?如果客观条件允许,我会在心中说一千个不。电影是视听艺术,电影又不仅仅是视听本身。作为创造物的投射,它从来都有创作者自己的设定。从无声到有声,从黑白到彩色,连同电影画面所对应的银幕面积与比例,都是一个整体。我甚至觉得,连银幕所悬挂的高度与观众席的距离,都暗含着最合宜的参数。你坐在影院,银幕既在你的视野之前,又在其上,这是一个神圣而又亲切的高度。它让你微微仰视,又小心地将你环揽其中。以一张票根为契约,你进入场内坐下,灯暗幕启,你和这部电影就形成了一对一:银幕为你展开它想要说的一切,这中间没有暂停、快进。优美也罢恐怖也罢,纷乱与杂沓,乃至镜头的快速跳接与缓慢不动,都得你在这约定的时长内理解。有的看着轻松解颐;有的则和你完全不是一个气口,非得和它调一致才行。

    

这些年我所能重温并终于看懂的电影经典,都离不开好的影院氛围的加持。类似小西天资料馆影院。理想的影院总是会放一些历久弥香的宝藏电影。你在其中看不到算法,而只见创作者的才华与诚意。它们指示着电影的来路,也更显电影的初心。这样的电影值得你一遍一遍地看,而它也吸引如是想的同好者。一小时两小时或者时间更长,大家都愿意挺到最后。不,这还不是最后,安静中,慢慢掌声四起,算是完成对一部好电影最后的礼敬。我曾在这样的影院大银幕,看过一场《绝美之城》,意大利式的甜蜜、梦幻,华衣美服,浮世众生,能感到微微的讽意,但它最终都化为绝美音乐里的孤寂,后劲强大,让我出得影院,心里边仍然有无限的伤感潮涌。

    


人类的悲欢可以相通吗?电影永远是以它的方式,回应着这个问题。

    

每在影院看完这样一部电影,我都习惯性环视一下四周,若观众的数量远远配不上它的好,心底总会一叹:这么好的电影,这么寂寞的影院。

    

这样的叹息不止一次从心中响起,更多的,是在一些普通影院。我曾在离家最近的一家影院看电影,周四女士半价,但整个观影过程中,只我一人。我去的当口,网上正热议纽约影院枪击案,不免中途有些出戏。结束时,清洁人员对我说:专场啊,为你一人放的。而门口的工作人员,则一律对我微笑目送。而就是这样一家影院,疫情中间再去,商厦属于它的那块区域,已经立起一道灰色卷帘门,几张租金催缴单贴在上面。再过一阵子,一座楼的整一半,全被围挡墙封起。

    

还有一家影院,我是去年北影节才知道它的存在。远在南四环外,但我当时想看的日本电影《漫长的告别》,只有这家影院可选。而那天同时还想看的一部,又在城中心影院。时间勉强接得上,但得做影院间的出行攻略。这从来不是我的强项,所以到达时片子已经开演二十分钟。赶紧递票给检票员,却听到他回身一喊:客人来了。啊,原来我又是这场的唯一。放映员放映后发现影厅没人,于是迅速按下了暂停键。

    

接着放映前,放映员到影厅和我做了一番说明:放过的部分不能重放,因为下一场也有固定时间。我忙不迭地点头,心说:可以了,很可以了。迟到了,还有电影可以看。电影节中还没有过。虽是续放,影院安全须知与龙标他还是又放一遍。这让我又增加了一份感动。观影至今难忘。片子本身没得说,有我喜欢的老爷爷山崎努,有年轻的苍井优。最重要的,还有竹内结子。几个月后,她成为疫情中日本演艺界以自杀了结生命的几位演员之一。寂寞的影院留着她最后的影像。但是:人生不是漫长的告别吗?何以结束得如此仓促?

    

电影节是电影的嘉年华,每年不知流动多少银幕上下的故事。但是疫情中公共空间的各种变数,又让影迷为影院悬一份心。虽说电影完全可以在线上放映与观看,但是,影院也要维持生存啊,并且,这种真实的交汇碰撞就少许多。氛围感,氛围感其实也很重要,我喜欢的阿涅斯·瓦尔达的夫君、同样杰出的导演雅克·德米就这样说过:我爱电影,因为它会动,有生命,因为其中既有欢笑又有眼泪。因为在电影院里,四周漆黑一片却让人觉得温暖,会有人撞到你的膝盖,有女孩移开腿,会有前排的混蛋大声说话,会有一头乱发的聪明家伙让你别念字幕……

    

今日的影院,这种黑暗中的喧腾固不可再见:被电影熏习百年的观众,已洞悉电影的秘密;多数人会把电影与人生分开,并且自觉遵从公共空间的礼仪。但是,这样的描述还是会令人心跳加速,因为它和电影有更深的联结。如同看费里尼,那部《小丑》的开场:深夜、屋外,旷野中。一个大大的圆顶帐篷如自天上降落,许多杂耍艺人奔忙于其中。表演者、观看者,笑闹声、喘息声、呼叫声织成一体……费里尼的少年记忆,那个马戏团的圆顶帐篷,便是他心中影院的代名词。那些热闹游戏,那些悲喜众生,最后都成一道潜流,汇入他的电影。

    

影院如果是一个记忆的容器,它百年来所收集的信息,足以做很多人类学课题。说到底,独自居家观影,你是与电影中的人呼应。而去影院,感受到的,总能大过电影本身。电影有它的神秘。观众的反应也带着某种不可知。网上曾见影迷的讨伐帖,直指同场某位观众为惊笑狂魔——明明是惊悚悬疑,他却不断地发出狂笑。但我很少见到有人讨伐影院的哭泣者,以及那些有声无声的睡神。我一位迷影朋友曾对我说,看电影多了,他已经能在影院秒睡秒醒。而一部德国的默片八十多分钟,观众席某位的鼾声响了四十分钟。这在我也是亲身经历。但,“你不用叫醒那个睡在影院的人”,因为他生生将一部无声电影变成了有声。

    

在家看碟,我其实也常常看睡过去,这是个理解的中断。就像我每发下雄心,要将家中的乱碟做彻底的归类整理,但都半道而止。你所热爱并熟悉的,每次都面目清晰,而不熟悉不理解的,就永远混乱杂陈。物品陈放的状态,其实也反映主人头脑中的状态,如此,我似也能回答,一部电影以可见之物共处于屋中,和存于硬盘中有什么不同——它们分堆码放,中间夹着我为它们所写的标签。书架上、电视柜子旁,或者就靠着墙堆放,像在四处漫溢,侵占着主人的活动空间。某些,还会在夜间神秘地垮塌,散落一地。但是绕行其间,会让我有在自身体内穿行的感觉。通畅处自已通畅,滞涩的,还待疏通。一条路在其中延展,它通向影院,也通向某个悄然自喜的会心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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