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如舜华 | 郁震宏
吴冠中《木槿》(油画)
《诗经》里的美女,一个有一个的美,大而分之,如《卫风·硕人》“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一笔不苟,是西洋画。《陈风·宛丘》“视尔如荍”、《郑风·有女同车》“颜如舜华”,直接拿花来比美貌,是写意画。无论写形写意,随意点染,都是这样好看。中国文学天生丽质,一开门就阳光明媚。
舜花是什么?先看舜的本义,《说文解字》说:舜,草也,楚谓之葍,秦谓之藑,蔓地连华。舜是草本植物,开花,别名葍、藑,《小雅》“我行其野,言采其葍”,这个“葍”就是舜草。但毛公说,葍是恶草,舜花显然不会是葍花了。古书上通假字太多,到处都是地雷阵,毛公是一个排雷专家,有他在前面辛苦,我放心。毛公注解“颜如舜华”,说舜即木槿,并非葍草。换句话说,这里的“舜”只是一个通假字,说白了,舜不是舜。
许慎《说文解字》专讲本字,他说:蕣,木槿也,朝华暮落,《诗》曰“颜如蕣华”。蕣、舜是两种不同的植物,毛公释舜为木槿,不用本义,很明显,在他的解释体系里,“颜如舜华”的舜,本字为蕣。毛公为什么不直接说舜就是蕣,非要绕个圈,说舜不是舜,而是蕣呢?其实,这背后有一个强大的版本系统,毛公并非故意绕圈走远路。我们看《说文解字》引《诗经》即作“颜如蕣华”,又如《吕氏春秋·仲夏纪》高诱注、赵岐《孟子章句》均作“颜如蕣华”,毛公、许慎、高诱、赵岐都是汉朝人,可见“颜如舜华”的舜,在两汉时期的《诗经》版本里,“蕣”是一个通行字,汉朝人读的《诗经》,多见的是“颜如蕣华”。毛公的版本虽然写作“颜如舜华”,但他还是按照“颜如蕣华”作注,训诂须顾及版本,这是经师的谨严处。
木槿有幸,在《诗经》里出了场,相当于人世圣贤入祀孔庙,人有字号,草木亦然。木槿的别名特别多,《尔雅》里的椴、榇,都是木槿。郭璞说,木槿又叫日及、王蒸。日及,亦作日给,及、给同音,宋朝人田敏校勘《尔雅》的时候,不知日及为何物,径改为“白芨”,闹了千古笑话;所谓王蒸,是说木槿的花可以蒸食,吃花倒是风雅,只不知味道如何,我没有吃过。
木槿,我乡下只叫槿树条,更无人叫它“舜”,叫舜的,只有尧舜禹汤的舜,我外公常说,村坊上颇多老人名字里带舜的,但都是男人。槿树条只种了当篱笆用,叶子揉碎了洗头,花粉红色,清雅好看,我村坊上常见。然而有时候亲眼所见,反不及诗中所写,我读到“颜如舜华”,即刻眼前一亮,人世女子之美,四个字就被他说尽了,即便起初不知舜花是什么,亦觉得她美到了不可思议境界,不知诗人是如何想到这样来比喻美女的,真真叫人出乎意外,然而又是这样的自然,叫人觉得可于现世里寻她,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样子。
木槿花好看,但开了很快就落,我小时候,前埭人家有一个木槿篱笆,我走过,木槿花一碰就落,见她掉落去,便觉尘世无光。古人说它“朝开暮落”,只在瞬间,难怪叫它蕣花,蕣之为言瞬也。听这个名字,便见得人世的美好,多么来之不易,迟一刻不可,早一刻不可,只在此时此刻,“有女同车,颜如舜华”,美只在瞬间,叫人来不及多想,遇到了,无负今日才好。《诗序》说此诗是“刺忽也”,批评公子忽,一段好姻缘放在面前,却转身而去,这不免叫人想起一首流行歌,爱真的需要勇气,流行总是有道理的。只可怜今古悠悠,飘过了多少个公子忽!
《尔雅》把木槿放在《释草》里,樊光解释说木槿“与草同气,故在《草》中”,古人喜欢讲气,姑妄听之,不必当真,亦不必当假。郭璞说木槿似李树,这是目验,与我小时候所见一样。总之,木槿虽在《释草》,却是木本,就像木槿的两个别名椴、榇一样,都是木字旁,但蕣却是草字头,这是古人大而化之的地方,即草即木,不必死磕。但王夫之却不这样看,他在《诗经稗疏》中认为,舜是草类,非木本,并举证说,舜就是葍,舜花像牵牛花,俗称“鼓子花”,这是就舜字的本义上立说了,一反两汉经师之说,气魄够大,确实是王夫之这样的大人物才敢做的事!说得对不对,是另一回事。
徐鼒《读书杂释》比王夫之功夫做得细,他据《说文解字》:蕣,木槿也;舜,楚谓之葍,秦谓之藑;藑,一名蕣。a是b,c是d,d是a,绕了一个大圈子,得出结论:abcd是一个东西,舜为本字,蕣为后加之字。说到底,木槿亦就是葍,是草本,非木本,这与王夫子之说相似。这样一来,好好的一句“颜如舜华”,又弄成了一笔糊涂账。考据家煞风景,往往如此。我读此诗,见得她是如此之美,美得来势汹汹,这就够了,究竟像鼓子花还是槿树花,其实并不十分要紧,但是心里总不免想起《源氏物语》里的槿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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