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花香里说蛙声 | 徐建融
每年的8月,即使过了立秋,酷暑依然甚至愈烈,离真正的入秋还有很长的日子——过去说是处暑,现在起码要过白露。所以,杨尔教授每邀我于此际至浙南山中避暑。白天在海拔五六百米的山上活动,不用空调、电扇,居然清凉无汗、舒适宜人。晚饭过后,间或驱车山下散酒,在山脚的水田边,下车漫步田埂间,夜色渐浓,暑气稍退,稻花正香。唧唧咕咕的虫声,此起彼落,一种喧嚣的静寂,让人体味到天籁所独有的妙曼。
俯身拂检稻穗,嗅其清新,虫声动听近看无。二三十岁时十年务农的生涯慨然涌上心头,只是当年艰辛困苦,如今却是悠闲惬意。自然而然地,辛稼轩的《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脱口而出: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
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
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这首词,许多偏向于“典雅”的“宋词选”是不选的,如俞陛云的《唐五代两宋词选释》、朱彊村的《宋词三百首》(唐圭璋笺注)等,因为它显得“下里巴人”,似乎难登大雅之堂。可是,至迟从六十年前开始,它却以鲜明而朴实平易的“人民性”,与稼轩的其他几阕爱国主义豪放词一起,成为辛词中的经典之一而脍炙人口,甚至相比于其他几阕,还更为人们耳熟能详,口脱能诵。其中,堪称“词眼”的点睛之句,便是“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金谷青蛙/唐云
“稻花香里说丰年”的主语,旧释社林中的村民,我以为不然。因为,“社林”在词里要到最后才刚刚见到。所以,当为稼轩与他的同伴一路行走时的一路谈论,抑止不住内心的喜悦;“听取蛙声一片”,则是田间的蛙声似乎在为他们“丰年”的交流伴奏,同时又是赞同的呼应。一种丰收的预兆,实在是太写实了!而此情此景,与我和杨教授的此时此刻,不正是同一况味吗?
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至少,1961年胡云翼先生编注《宋词选》的时候还没有——有人提出,“蛙声一片”应该是在播谷的早春,而不可能在盛夏初秋的“稻花香里”。因此,这一句的前半虽为写实,后半却不是写实而是写意,是由眼前的即景,推想几个月后丰收的预景,于是又回想几个月前播谷时的往景,庶使往景、即景、预景打成一片。
此说不无道理。
惊蛰一过,百虫出动。春分前后,乡间开始耘水田、播谷种。而各种蛙类从冬眠中苏醒过来,亟需补充饮食,又当繁殖盛季,所以,刚刚翻松的水田便成为他们觅食、求偶、产卵的“欢乐谷”;尤其是求偶的冲动,必须连续不断地高声鸣叫以炫耀自己,吸引佳偶。所谓“如何农亩三时望,只得官蛙一饷鸣”(宋王令《和束熙之雨后》)。由于这一时期的其他鸣虫尚在孵化之中,即使孵化成虫亦尚未长成,所以都不以鸣唱擅长,致使天籁之音,几乎独蛙一家而别无分号,至有“两部鼓吹”之誉。
然而,到了盛夏初秋,青蛙早已过了繁殖期,不再需要大喊大叫地鼓噪,用美妙的歌声吸引异性;此际的它们,所需要的是大吃大嚼以贮备体能,准备入秋过冬。而各种鸣虫,却正值生命的最盛期,亟需找到配偶交配产卵,完成自己的使命,到了深秋就可以不带遗憾地告别这个精彩的世界。所以,此时高歌欢唱以燃放体能的,只能是“不可语冰”的夏虫,而不可能是正为冬眠作准备的蛙类。
处处金秋胜似春/陈佩秋
不过,我们小时候所见江南农村的田间蛙类大致有三种。一是众所周知的青蛙,是蛙类中的最美,叫声“呱呱呱”地高昂洪亮,播谷时的两部鼓吹,我们所听到的声音主要就是它们所发。二是蛤(ha)蟆,即蟾蜍,虽贵为广寒宫中陪伴嫦娥的仙物,却是蛙类中的最丑,所以又称癞蛤蟆,沪语则称癞疙疤;它们大多数情况下是闷声不响的,偶发“咕咕咕”的低沉之声。三是蛤(ge)端,这个“端”字是沪语的读音如此,具体怎么写还真不知道。在农村的蛙类中,它的数量应该是最多的,因为没有人会捕捉它们。个头只有拇指大小,土褐色,简直就像一小块土疙瘩——也许,它的名字“蛤端”便是疙瘩的转音?在蛙类中,它可能是唯一从早春到秋深,无论繁殖期与否,都在不停地通宵歌唱者。只是声响“啯啯啯”地细弱喑哑,几无美妙可言,所以不太引人注意。韩愈《杂诗》“蛙黾鸣无谓,阁阁只乱人”中的“蛙黾”,或即“蛤端”也未可知?“阁阁”与“啯啯”,用字虽不同,形声则一;“鸣无谓”也即缺少热情,不知为何而鸣,所以不动听,其义亦一。
但沪剧《芦荡火种》中,有一段“芦苇疗养院”的唱词专门提到“蛤端”,却是十分动听的,上世纪60年代时遍传上海包括江浙的乡村城镇,我至今还能一字不差地哼出来:
芦苇疗养院,一片好风光……月明之夜,秋虫歌唱。静静听来味道好,虫儿好几样,赛过大合唱。听:瞿瞿瞿,蟋蟀(读sai jie)叫;敞敞敞,纺织娘;窸铃铃,唧蛉子;啯啯啯,田鸡蛤端叫得响。小王啊!双目一闭把精神养,养好精神上战场,去打败小东洋!
这段唱词优美而又豪迈地再现了当年辛稼轩“夜行黄沙道中”时在“稻花香”里所听到的天籁之音。这里的“田鸡”即青蛙,它的叫声并不是“啯啯啯”而是“呱呱呱”的。可能因为这个季节的青蛙只是偶尔地发出无目的的一声两声,所以词作者便把它的音响特色忽略过去了。“啯啯啯”则是“蛤端”的叫声,在唱腔中至少被拖长到六个音节以上而不是三个,把它连续不断一直要到清晨才歇下来的音响特色,活龙活现地写实了出来。乃知“蛙声一片”,并不是青蛙的充满激情的求偶之声,而是“蛤端”不紧不慢、不停不歇的敷衍之声。
稻花香里蛙声/徐建融
虽然,夏秋之交的月明之夜,芦花荡里也好,稻花香里也好,“夜总会”的天籁之音除了包括青蛙尤其是“蛤端”的蛙类,更有众多“不可语冰”者的共同参与。但稼轩的即景写实,却不可能像“芦苇疗养院”那样地细数,把每一位登场的“演员”一一记录下来,而只能记下“农民最好的朋友”蛙类。于是,一场众多鸣虫的大合唱,便变成了似乎只是“蛤端”的独唱音乐会。这就难免要引起有人的不满了。
事实上,“蛤端”的鼓噪,尤其在这场大合唱中,相比于蟋蟀、纺织娘、唧蛉子等的清脆美妙、精彩纷呈,既不响亮也不悦耳。如果说,蟋蟀们所分担的是全场的主题演唱,那么,“蛤端”不过是为每一个主题的演唱者作一成不变的伴奏而已。什么主题呢?当然是讴歌丰收在望。如果是这样,则“稻花香里说丰年”竟不是稼轩和他的朋友在说,而是众多的鸣虫在欢唱着诉说?如此,这阕《西江月》的上片四句,从鸟声(惊鹊)写到蝉声,再从众多的鸣虫声写到蛙(蛤端)声,实在并没有掺入人事,而是把天籁之音的全部参与者一网打尽在里面了?
“诗无达诂”。则“稻花香里”的蛙声,如上四释,质之杨教授,又以为如何?教授莫对,夜如幕垂。但闻四野虫声唧唧、蛙(蛤端)声啯啯,如送我们驱车还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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