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伊犁——王蒙笔下的新疆 | 单三娅
图 / 新华社
又到伊犁了。这是第三次,我与王蒙一起回到他的故地,他的忘不了的巴彦岱。
2013年巴彦岱镇修建了“王蒙书屋”,如今已成为旅游景点和教育基地,出版社常有捐赠。今年7月上旬,江苏凤凰出版传媒集团又捐赠了1300册各种版本的王蒙著作。捐赠仪式那天,在王蒙书屋小院的凉棚下,我们见到了肉孜·艾买提、哈力·艾买提,还有乌兹别克族的曼苏尔老师、汉族的金国柱和他的妻子张淑英等等。56年前的老相识们把王蒙团团围住,握手、拥抱、问候、流泪、大笑。透过人群,王蒙招呼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写过的一批朋友们。”
其实我们是见过的,这次,我又仔细端详了一下。肉孜·艾买提穿白衬衣,戴紫花帽,脸色黝黑并刻着较深的纹路,他规规矩矩戴着防疫口罩,可是为了说话又拉到下巴上。王蒙的《哦,穆罕默德·阿麦德》中有他的影子。小说中的穆罕默德·阿麦德是那么完整的一个人:机灵俊雅,读诗说汉语,爱与女社员调笑,倾囊而出善待他人,在大锅饭年代用小砍土镘,在按劳取酬年代用大砍土镘,他当面顶撞干部为自己辩护,他向往过好一点的生活差点被打成“特务”。总之,他不是老实巴交的人,但他是好人,“绝无狭隘的地方民族主义”。小说结尾王蒙写道,阿麦德的妻子回南疆娘家探亲去了,他伤感地说,如果妻子不回来,他就到伟大祖国去“到处流浪”。我问王蒙,他的命运怎么那么让人遗憾?王蒙说,人生有这一面啊!眼前的肉孜·艾买提,如果说年轻时多情善感,如今也是成熟稳重的老者了。
迎面走过来的大胡子,高大伟岸,他就是当年的民兵队长哈力·艾买提,一看就是个爽朗人。他是王蒙《边城华彩》中民兵连长艾尔肯的原型之一。虽然家境不大宽裕,艾尔肯没有经常回请其他社员,但却永远是聚会上最受欢迎的人,他“又能喝、又能唱、又能说笑话……但又绝不流于庸俗”。“艾尔肯”曾有得意手笔,就是让王蒙协助写批判稿,给村里赢得了30张看“批判电影”《冰山上的来客》的票,结果社员们浩浩荡荡、快快乐乐,与民兵一起高喊着“批判批判”,骑着马去伊宁市绿洲影院看电影,度过了美好的一天。
哎,这次不见了老支书阿西穆·玉素甫,他于2019年离世。上次他和王蒙拉着手很久不放的情形我还记得。别的民族名字我常常说不清,唯有阿西穆·玉素甫这个名字,我记得不含糊,因为王蒙没少提他,说他是土改时的积极分子,没多少文化,办事却很有水平,正派廉洁。王蒙知道他有病,生活困难,上次回京以后,逢到过年,就给他寄5000元,当地帮我们送钱的同志还给他拉去了煤。老支书肯定知道,他当年领导的汉族小伙子一直惦记着他呢!
还有一些故人,王蒙再也见不到了。他回忆录中写过的在一个屋檐下共同生活了六年的房东穆敏老爹和阿依穆罕妈妈,王蒙1981年回伊犁时看望过他们,后来妈妈双目失明后去世了,老爹也不在人间了(《虚掩的土屋小院》)。还有能说大话又能干的依斯麻尔,多年前就英年早逝了(《好汉子依斯麻尔》)。
王蒙笔下的新疆,远不止我们所见所想的欢歌笑语的样子,那是五味杂陈、阴晴圆缺、春夏秋冬的全活。小说《淡灰色的眼珠》中,木匠马尔克一门心思要让得病的美丽妻子起死回生,不惜倾家荡产,结果连妻子托付的深爱他的姑娘最终也没能得到他的眷顾。在《爱弥拉姑娘的爱情》中,对于不顾家人反对远嫁天山公社的爱弥拉姑娘,虽然世俗都认为她没有善始善终,但是王蒙从她付出的代价中体会到了她曾有的幸福。他写得最动情的还是他的房东二老——穆敏老爹和阿依穆罕妈妈:“我觉得他们给了我太多的东西,使我终生受用不尽。我觉得如果说我二十年来也还有点长进,那就首先应该归功于他们。他们不贪、不惰、不妒、不疲沓也不浮躁、不尖刻也不软弱、不讲韬晦也不莽撞。”(《虚掩的土屋小院》)这是多么高的评价和自省。
在《这边风景》中,王蒙塑造和提到了七八十个人物,其中有宽阔而且智慧的伊力哈穆,有温柔坚强的雪林姑丽姑娘,有被艰难的日子磨炼了的委婉坚忍的乌尔汗。除了维吾尔族,他还写了汉、哈萨克、锡伯、俄罗斯各族各色的伊犁儿女。王蒙在新疆,不是干部下沉,不是体验生活,他在伊犁是一名公社社员,各族群众对他不掩饰,喜欢与他喝上一杯,喜欢向这个汉族“老王”倾吐内心,从不讳谈自己生活道路上的挫折。他们有着质朴善良、讲礼貌、重情谊的优点,想办法把日子往好了过,把难事往开了想。可是他们又有着不讲效率、时不时动个小心眼儿的弱点。王蒙能够同情他们的欢乐与忧伤,了解他们的质朴而狡黠,知道他们的快乐与艰难。
在新疆的十六年中,王蒙有八年在伊犁巴彦岱度过,其间担任过副大队长,即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伊犁哈萨克自治州伊宁县巴彦岱红旗人民公社二大队副大队长。王蒙说,伊犁是好地方中的好地方。怎么个好法,王蒙深有体会。伊犁是肥美的河谷,是戈壁荒滩上的绿洲,王蒙与社员们一起,四时农忙,永远有干不完的活儿。很难想象当时瘦弱的王蒙能当多大的劳力,但他确实受惠于体力劳动锻炼,他的肩臂胸都挺厚实,不单薄,至今八十大几的年龄,不大出现肩疼腰疼这样的问题,直让我这个六七十岁的人惭愧。他回忆过在大湟渠的龙口会战,写到过扬场、割麦、植树、浇水、锄地、挑水、背麦子、割苜蓿、上房梁……这些要劲的活儿他全干过!
在中国版图上,北京之去新疆,一东一西,不知几千里也。而伊犁,更是在新疆的紧西边,与北京的时差是两小时四十分钟。如今从北京到乌鲁木齐,坐飞机也还要三个半小时呢,再到伊犁,则还需坐一个多小时的飞机。王蒙说,他第一次到新疆,先从北京坐火车到西安,沿途穿过保定、石家庄、邯郸、郑州、三门峡,到了西安住上店,游了大雁塔,再出发,经天水、兰州、武威、酒泉、乌鞘岭、嘉峪关、哈密、吐鲁番,最后到达乌鲁木齐。乌鲁木齐再往正西600公里,才到伊犁,紧挨着边境了。每次我懵懵懂懂坐大半天飞机到了新疆,都不禁要在心里问一句,王蒙当年怎么下得了决心带着全家去新疆?当然我知道,他说过,是为了争取一个更大的写作空间,也为了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实践毛主席“经风雨、见世面”的号召。但这毕竟是从地域到心理的一大转折,某种意义上也是人生一大挫折,而且竟然是多少有些主动的选择。还是得说,对于王蒙来说,奋斗高于退缩,追求心大于平常心。
由王蒙与伊犁的关系这个话题出发,我的好奇心使我由点射面地拓展,丰富了对新疆对伊犁的更多认识。
到伊犁,不能不想起一个人,那就是林则徐。这位有着清醒的民族忧患意识的清朝禁烟功臣,一生中多次被重用又屡屡遭贬,也曾被遣戍伊犁踏上漫漫征途。伊犁林则徐纪念馆位于伊宁市经济合作区,占地很大,一片开阔。民族英雄林则徐像屹立馆前,他未戴官帽,面部微斜仰视远方,身后墙上镌刻着他的《伊江除夕抒怀四首》。伊犁三年期间,在推广先进农业技术,助力当地生产发展的同时,他敏锐地意识到英俄外部势力对我新疆领土的觊觎是一大隐患。过去我只知左宗棠自筹资金收复新疆,但是在林则徐纪念馆,我又发现了左宗棠收复新疆的原始动力。1849年林则徐再受启用,因病告假休养,在从伊犁返回家乡的路途中,曾约久闻其名却从未晤面的左宗棠于湘江小舟上一见。一个是赫赫有名的65岁的一品重臣,一个是抱负未曾施展的37岁后生。据记载,1850年1月3日的长谈,家事国事天下事,无不壮怀激荡、同声相应,终使林则徐以“西定新疆,舍君莫属”相托。之后不到一年,林则徐病逝,28年后的1878年,左宗棠打败了英俄支持的入侵者阿古柏,收复新疆。当讲解员讲完这个故事,我在心中直呼,这真是一次天衣无缝的壮志传递!使命对接!而这不负重托之人,当时仅只是一介布衣而已!
新疆从来就不是一片静土。自汉代并入中国版图,至清代左宗棠收复之后设省,至现代人民民主革命时期,这片广袤多元的土地上,不断地演绎着割据、分裂、融合、斗争的故事。新中国成立以来,作为祖国西大门的新疆伊犁地区,风云激荡,在国家认同与中华文化认同的主流之下,一直有着分裂势力的暗流涌动。在《这边风景》中,王蒙就有关于上世纪60年代伊塔事件的描写。但是最近几年再回新疆,我们看到的是干净整洁的农村街道,置身的是花团锦簇的村民小院,听到的是各族人民友爱的心声——新疆与祖国一起走向了小康。当年边民外逃的关口霍尔果斯,如今成了国际贸易大动脉的繁忙口岸。
虽已是知交零落,虽然从新疆调回到北京已经历时四十二年,虽然已经进入耄耋之年,王蒙依然不断回来,不断回到他逆境中的福地,不断捡拾着新疆记忆,温习着伊犁和新疆各族亲人恩人般的怀念。他见到他们时那种回到过去的兴奋,那种相亲相爱、满眼泪水的动情,还有他讲起维吾尔语的眉飞色舞,陶醉激越,使旁观者也为之感动。他最爱说的是,困难挑战只是一时的骚扰,新疆各族人民的团结,伟大祖国的凝聚统一,永远不可战胜。
掰馓子喝茶吃瓜果,大家围坐条桌,永远有说不完的话。哈力·艾买提夫人有心地送给我一条黑花披肩,我戴着它与王蒙在巴彦岱红旗人民公社二大队队部前和大家留影。
王蒙常常对改变了自己一生的抉择而满意。为什么不呢?新疆不是他的苦难远行而是他的一个生命高地。新疆的太阳,给了他足够的钙质和强壮;恩重如山的新疆人民,给了他温暖的生活和情感;新疆同胞的语言和表达,使他增加了对不同语言的感受与修辞能力;甚至新疆人自强不息的嘚瑟劲儿,也给了他生活的激励。十六年的财富足以惠及一生,十六年同甘共苦的人民,成为他永远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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