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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写好一句话开始,是我们每一位写作者的必修课 | 肖复兴

肖复兴 文汇笔会 2022-05-19

今年的第四届进博会首次设立了文物艺术品板块。佳士得、苏富比、富艺斯等20家境外机构,带来了傅抱石、吴冠中、莫奈、毕加索、达利、夏加尔、马蒂斯等一批中外名家的经典作品。图为苏富比带来的阿尔伯托•贾科梅蒂的雕塑《戴亚高的半身像》。摄影:叶辰亮


写好一句话,不那么容易。美国作家安妮·迪拉德,在她的《写作生涯》一书中说:“喜欢句子,就能成为一个作家。”可见,写好一句话,对于一个作家是多么的重要。我国古典文学有炼字炼句的传统,只是,我们这一代的写作,由于缺乏古典文学方面学养;又由于外语水平的局限,受到翻译作品中欧化句式的影响;再加上多年政治话语的潜移默化;和如今网络和手机微信短平快的影响,萝卜快了不洗泥,更注重的是一篇文章、一本书的快马加鞭,一句话,谁还会那么在意?

    

举几个例子。

    

比如写夕阳。波兰的诗人亚当·扎加耶夫斯基这样写:“沉重的太阳向西闲逛,乘着黄色的马戏团马车。”

    

比如写浆果的颜色黑。还是这位亚当·扎加耶夫斯基这样写:“浆果这么黑,夜晚也羡慕。”

    

比如写衣服口袋多。法国作家马塞尔·帕尼奥尔这样写:“于勒姨父却像商店橱窗那样,浑身上下挂满山鹑和野兔。”

    

比如写星星。契诃夫这样写:“天河那么清楚地显出来,就好像有人在过节前用雪把它们擦洗过一遍似的。”

    

比如写土豆。郭文斌这样写:“每次下到窖里拿土豆,都有一种特别亲切的感觉,像是好多亲人,在那里候着我。”“饭里没有了土豆,就像没有了筋骨。”

    

比如写沙枣林。李娟这样写:“当我独自穿行在沙枣林中,四面八方果实累累,拥挤着,推搡着,欢呼着,如盛装的人民群众夹道欢迎国家元首的到来。”

    

比如写野鸡。张炜这样写:“老野鸡在远处发出‘克啦啦,克啦啦’的呼叫,可能正在炫耀什么宝物。”

    

比如写道路。于坚这样写:“大道,亮晃晃的像一把钢板尺,水泥电杆像刻度一样伸向远方。”

    

如果将这八句话写成这样子——


    夕阳落山了。

    浆果这么黑。

    衣服口袋真多。

    星星闪烁。

    我最爱吃土豆,每顿饭都离不开土豆。

    沙枣林里果实累累。

    老野鸡在远处呼叫。

    大道伸向远方。

    

我们见到的很多文章很多书中,都是这样写的,司空见惯,见多不怪,见而无感。我们甚至还会认为这样简洁,朴素。这么一比,我们就会发现,写好一句话,还真的不那么简单呢。简洁,不是简单;朴素,不是无味。同样写一句话,写得好,和写得一般,是那样不同,一目了然。写得一般的,干巴巴的,自己看了都没什么兴趣;写得好的,那么生动活泼,自己看了都会兴奋。口水般的一句话,和文学中的一句话;白开水或污染的水一般的一句话,和清茶或浓郁咖啡一般的一句;风干的鱼一样的一句话,和振鳍掉尾一样鲜活的鱼的一句话,是有质的区别的。

    

一篇好的文章,一本好的书,固然在于整篇文章和整本书的思想和谋篇布局中的人物情节乃至细节诸多元素,但所有这一切都离不开一句话。当然,话和话相互之间是密切联系的,如水循环在一起,不可能单摆浮搁,但都是离不开写好一句话这样基本的条件,才能使其达到最终的构成和完成。过去,常说的一句话是,细节是文学生命的细胞。其实,每一句话,同样也是其必不可少的细胞,或者说两者如同精子和卵子一样,结合一起,才能诞生生命。

    

再举几个例子。

    

比如写阳光。巴乌斯托夫斯基在他的《一生故事》中这样写:“太阳光斑被风吹得满屋跑来跑去,轮流落到所有的东西上。”

    

迟子建在她的新书《烟火漫卷》中这样写:“路旁的水洼,有时凝结了薄冰,朝晖映在其上,仿佛在大地上做了一份煎蛋,给承受了一夜寒霜的他们,奉献了一份早餐。”

    

比如写月光。诗人阿赫玛托娃在《海滨公园的小路渐渐变暗》中这样写:“轻盈的月亮在我们头上飞旋,宛如缀满雪花的星辰。”

    

韩少功的《山南水北》中则这样写:“听月光在树林里叮叮当当地飘落,在草坡上和湖面上哗啦啦地拥挤。”

    

阳光月光这样司空见惯而且在文学作品中最常出现的景物描写,这几位作家各显神通,写得花样别出,生动鲜活,避免了阳光灿烂似火、月光皎洁如水的陈词滥调。陈词滥调惯性的书写,其实和官员的懒政一样,是文人的“懒文”。如果不是,便是才华的缺失。

    

再看同样是写水的涟漪——

    

韩少功这样写:“你在水这边挠一挠,水那边似乎也会发痒。”

    

诗人大解这样写:“河水并未衰老,却长满了皱纹。”

    

孰优孰劣,写法不同,读法不同,结论自然不一样。在我看来,诗人显得多少有些为文而文,而韩少功则少有斧凿之痕。

    

还看韩少功,他写白鹭:“在水面上低飞,飞累了,先用大翅一扬,再稳稳地落在岸石上,让人想起优雅的贵妇,先把大白裙子一提,再得体地款款入座。”

    

再看迟子建写灰鹤:“一只灰鹤从灌木丛中飞起,像青衣抛出的一条华丽的水袖。”

    

同样写鸟,两位不约而同地将鸟比喻为女人,不过一个是生活中的贵妇,一个是戏曲里的青衣;一个是“抛出的一条华丽的水袖”,一个是“大白裙子一提,再得体地款款入座”。都富有画面感,也异曲同工。为什么异曲同工?因为还是没有完全跃出我们的思维定势。

    

再来看看秋天的树叶,比较一下迟子建、周涛和叶芝三人是怎么写的,会觉得很好玩。

    

迟子建这样写:“深秋的树叶多已脱落,还挂在树上的,像缝纫得不结实的纽扣,摇摇欲坠,一阵疾风吹起,牵着它们的最后的线,终于绷断了,树叶哗啦哗啦落了。”

    

周涛这样写一个女孩子看一枚落叶:“金红斑斓的,宛如树上的大鸟身上的一根羽毛。她透过这片叶子看太阳,光芒便透射过来,使这片秋叶通体透明,脉络清晰如描,仿佛一个至高境界的生命向你展示它的五脏六腑。”

    

爱尔兰诗人叶芝这样写:“落叶不是从树上,而是从天上的花园里落下。”

    

三句话,哪句好,你更喜欢哪一句?

    

我这样问过几位读者。他们说都好,都喜欢。问为什么?他们告诉我——

    

把叶子比喻成“缝纫得不结实的纽扣”,新鲜,好玩。

    

把落叶比喻成“树上的大鸟身上的一根羽毛”,也挺好,更好的是又透过这片叶子看太阳,光芒便透射过来,看见了叶子里面的五脏六腑,更好玩,叶子也有五脏六腑,阳光不成了透视机了嘛!

    

第三种,叶子不是从树上落下来的,是从天上的花园里落下来的,更美,充满了想象!

    

三句话各自的妙处,他们都看到了。如果说我的读后感,写落叶像羽毛,阳光让它通体透明,是客观的描写;写叶子像纽扣,一阵风就能把它吹落下来,有主观的心情在;写落叶来自天上的花园,则完全超出主客观之外的想象。

    

再看写喜欢,这也是文学作品中常常出现的一种心理描写——无论是喜欢物还是喜欢人。乔伊斯《阿拉比》中写一个小男孩喜欢邻居的一位大姐姐:“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和她说话。这时,我的身子好似一架竖琴,她的音容笑貌宛若拨动琴弦的纤指。”看,乔伊斯没有用“喜欢”这个词,却将小男孩喜欢这位大姐姐的心情写得惟妙惟肖,用的方法就是一个比喻句,只不过这个比喻很新颖,

    

贾平凹《商州》中写他看到一根像琵琶的老榆木树根,尽管太大太沉,还是喜欢得了不得。但是,他写这句话时,不写“喜欢”二字,而是说:“就将在村子里所买的一袋红薯扔掉,把这琵琶带回来了。”

    

他们都有意识地避免了“喜欢”这个抽象的词,一人用了个比喻,一人用了个动作,便都将看不见的“喜欢”那种心情,变得看得见,摸得着了,便也都避免了如何如何“喜欢”的形容词的泛滥。

    

写好一句话,确实不容易,要不老杜也不会这样感叹: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好的作家,无不会有这样的感叹,甚至这样的梦想,努力让自己写好一句话,写得不同凡响,与众不同。

    

记得多年前读余华长篇小说《在细雨中呼喊》,其中写主人公的父亲,写了这样的一句话:“浑浊的眼泪让父亲的脸像一只蝴蝶一样花里胡哨。”用的是蝴蝶的比喻。在写一条叫做“鲁鲁”的狗的一句话,也是用了蝴蝶的比喻:“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了鲁鲁的声音。那种清脆得能让我联想到少女头上鲜艳的蝴蝶结的声音。”

    

余华如此钟情蝴蝶,两次借用了它,都非常新奇大胆,很吸引人。把脸比作蝴蝶,把声音比作蝴蝶结,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比喻,这样的形容。试想一下,如果把这两句话写成这样:“浑浊的眼泪挂在父亲脸上。”“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了鲁鲁的声音,那么清脆。”一下子,将描写变成了陈述,去掉了蝴蝶生动的比喻和通感,句子自然就干瘪无味了。就好像汽水里去掉了二氧化碳所形成的气泡,就和一般的甜水没有什么区别了。

    

这样的一句话,让我想起布罗茨基,他形容英国诗人奥登家的厨房,只是写了一句简单的话:“很大,摆满了装着香料的细颈玻璃瓶,真正的厨房图书馆。”

    

他形容地平线,是一句更为简单的话:“这样的地平线,象征着无穷的象形文字。”

    

厨房和图书馆,地平线和象形文字,同脸与声音和蝴蝶一样,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他却将两者联系在一起,像两组完全不同的蒙太奇画面拼贴在一起,达到了奇异的效果,充满诡谲的想象,而不只是会说摆满厨房里的那些调味瓶,整齐排列成阵;遥远的地平线,和天边相连的地平线,这样写实的厨房和地平线。后者,属于照相;前者,属于文学。

    

也想起汪曾祺写井水浸过后的西瓜的凉:“西瓜以绳络悬之井中,下午剖食,一刀下去,喀嚓有声,凉气四溢,连眼睛都是凉的。”还有诗人于坚写甘薯的甜:“这盆甘薯真甜……甜得像火焰一样升起来。”另一位诗人徐芳写街灯的暗淡:“像坛子里腌得过久的咸菜。”

    

汪曾祺是把凉的方向引向眼睛,于坚是把甜的方向引向火焰,徐芳是把暗淡的方向引向咸菜。都不是我们习惯的方向。我们习惯的方向,是凉得透心(是心),是甜得如蜜(是蜜),是暗淡得模糊或朦胧(是视觉)。不同寻常的想象,才能够有生动奇特的句子出现,这是非常值得我们学习的。

    

我还想起读诗人闻一多写过的一首《梦者》:


    假如那绿晶晶的鬼火,

    是墓中人的

    梦里迸出的星光,

    那我也不怕死了。

    

其实也是一句话:“鬼火是墓中人梦里迸出的星光”。同样,鬼火—梦—星光,三者不挨不靠,拼贴在这里,营造出一种奇异的效果,将阴森森的鬼火写得人间味儿浓郁,方才让我们感到这样温暖照人。

    

汪曾祺先生曾经这样说:“语言像树,枝干内部汁液流转,一枝摇,百枝摇。语言像水,是不能切割的,一篇作品的语言,是一个有机的整体。”他说得非常有道理,而且很生动。语言是一个有机的整体,是由一个个句子组成的——

    

语言像树,一个句子,是树上的一片树叶,一片片的树叶密集一起,才能成为一棵树;一个个漂亮的句子,才能聚集成一篇漂亮的文章。

    

语言像水,一个句子,是水中的一滴水珠,一滴滴的水珠汇聚一起,才能叫做水;一个个漂亮的句子,才能聚集成一篇漂亮的文章。

    

从写好一句话开始,是我们每一位写作者的必修课。意识到我们的文学语言已经受到了伤害而在不由自主地滑落,意识到写好一句话并不那么容易,才会对语言尤其是我们具有上千年悠久深厚传统的母语,有敬畏之感,努力提高修为,才有可能写好一句话。

    

         2021年11月3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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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笔会文粹《尔乃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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