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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的雪神一定是个本土神,而且生活在东北的天上,但不是滕六 | 鲍尔金娜

鲍尔金娜 文汇笔会 2022-05-19

冬雪(油画)仲清华


北京前天下了今年第一场雪。我在窗外空调上为野鸽子设置的野餐点被厚雪完全淹没。昨天上午鸽子们按时来吃饭,爪子落在松扑扑的白雪上,什么都抓不到,歪头看我,小眼珠转得有点谴责的意思。我就知道。它们飞走了,我等着雪快点融化,好证明我不是个随便断粮的坏人。我对北京的雪反正不是特别留恋,气温在这摆着,再漂亮的雪也留不住。

    

沈阳昨天下了今年第一场雪。家人告诉我,预告是暴雪,下到后来也确实有了点暴雪的意思。

    

父亲在小区迷宫一样的雪地里给想要下楼锻炼的奶奶踩出一条细细的小路,然后按照他“逢大雪则浴之”的习惯在雪地的白光下赤膊雪浴,平日不健身的人见了许是要觉得肉疼。我家的黑猫飞龙站在窗下望雪,耐心等我母亲放他去阳台玩。飞龙喜欢雪,站在雪地里也有水墨画的美,然而他对于雪是什么玩意始终想不通,每次出去踩雪,总要时不时回头紧张地盯我母亲,生怕她关窗。看起来是一条黑不隆咚的彪形大汉,内心却是个随时可能晕倒的贵族少女。

    

朋友说,她的孩子因为雪天停课了,停多少天不好说。我俩感叹,现在的小孩完全不知道扫雪的乐趣。当然,儿童不用在冷天室外做劳力,是社会的进步,我们那时候对于扫雪的异常狂热,多少也有点集体患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的特征。可是,现在的小孩不知道“雪停就是命令”这句话对于当年坐在中学教室里的我们有多强烈的吸引力,到底是错过了一点奇幻的经验。春游和运动会当然也令小孩子兴奋,可惜每年都只有一次,因果受制于人,期盼都变得机械化;可在东北冬天,雪神决定解放孩子们多少次,学校根本无能为力。哪怕考试卷子已经拍到桌子上,只要广播一句话,冬眠了一上午的后排同学也会以爽利的直角弹起来。一群人急着抢着出门取铁锹,零下二十度的空气里充满狂欢、不上进、疯疯癫癫的甜味,老师只能叹气。只要不上课,干什么都行,是我们那时候默认的精神理念。以扫雪的苦替换上课的苦,怎么看都合算——对我们来说,在雪里干活就是在雪里玩,守纪律也就是那么回事。怕冷怕感冒,是长大之后才学到的属性。

    

当然,一场扫雪如果真的只是扫雪的程度,那就完了。阳光一照,松软的雪地成了泥汤子,三两下就得收工回去继续上课,对我们来说是最欺骗感情的情景。一场真正让我们打高分的扫雪,灵魂全在于跟梆梆硬的冰坨子作斗争。除冰不是俏活,要出真力气,懂敲、砸、踹的技法,还得结合巧劲儿,更得靠人定胜天的决心。扫雪穿什么无所谓,戴再厚的帽子,睫毛也会冻得一根是一根,看世界全是亮闪闪的重影。挑选铁锹才是真正的讲究:最好用的是短粗杆的大脸铁锹,发力稳准狠,敲打雪壳子如有神助;那些行动缓慢的小孩最后都只能拿到杆子细长,锹面轻飘的破玩意,磕起冰来软若无骨,像小鸡叨米。有好铁锹的同学都不愿意跟有破铁锹的同学挨着,容易被老师认为干活不麻利,看起来也不专业。东北小孩子干什么都讲个有样儿,扫雪也不例外。除非有好铁锹和坏铁锹的同学彼此喜欢,那就没关系了。两个人默默窜到一起,帮彼此铲对方地界上的冰坨子,顺便唠点有的没的:“你冷不?”“不冷。”“晚上放学去桥洞底下吃炸鸡腿?”“我看你长得像炸鸡腿。”鼻涕都冻出来了也不丢人,毕竟是在那样寒冷而脆楞的蓝天下,四周都是咔咔敲冰的声音,说点什么都是秘密,气氛是很好的。

    

眼看一块一块黑色的柏油马路从白色蛋糕糖霜一样的厚冰块里被铲出来重见天日,形状跟麦田怪圈一样整齐,平润,富有图案美;路过的汽车开得四平八稳,行人不打出溜滑,都是因为我们重新把大地打开了,那种成就感真是有滋有味;更重要的是扫雪从开始到结束,包括中间夹着的打雪仗、男女生打情骂俏、发呆发愣、因为差点被车撞而被老师训斥等种种水分时间,我们每次在校外扫雪分担区里一呆,几小时轻松就过去了,老师想在放学前挤进最后一堂课是万万不可能的。

    

我记得自己那时候总是在头一天睡觉前就盯着窗外初具模样的小雪花看,心里祈祷雪神不要三心二意,下一会儿就干别的去了。只有经历一晚上苦寒保存的积雪才有导致我们停课的潜力。雪神长什么样,我不知道。我就觉得应该有这么个神,这个神一直在默默保佑着东北小孩,让我们在冬天里能停课扫雪,在冰上骑自行车上下学也不会摔坏脑袋,回家还能吃冻梨。

    

咱们古代其实有雪神,名叫滕六。滕是跟了周代的滕文公姓,六是因为雪花有六角。尽管有典故,滕六这名字还是很有街头江湖味,不知道还以为他的父母怕孩子不好养活,起名时故意漫不经心。唐人小说里的滕六,做事也符合名字的气质。刺史要上山打猎,忠厚长者祈求降雪以救群兽。也是这么个微妙的点上,滕六写信告知长者自己丧妻,长者听话听音,赶紧找狐狸抓来一个美丽娘子,进贡上去,滕六马上就施法下大雪。这么听着,滕六似乎是个任性,没什么原则的孤独男子,关心的事情跟河神差不多。怪不得古代文人雅士都不太搭理滕六,神灵接地气可以,但应该有个度。

    

希腊神话里的雪神是喀俄涅,北风神玻瑞阿斯与山风女神俄瑞堤亚之女。也许跟古希腊的地理环境有关,她爸妈就没什么权势,生了个孩子,更没什么好果子吃,只能掌管晦涩的雪界,在奥林匹斯山的名利场上当个边缘人物。关于她的传说只有一个,读起来也老套无趣——喀俄涅与海神波塞冬偷摸恋爱,有了孩子,因为怕父亲发现,便把儿子欧摩尔波斯丢进深海,被波塞冬救下,完。听起来是个屈服父权,胆小怕事的女神,而且智商也不太高的样子——明知道情人是海神,还把儿子丢进深海。除非她是故意让孩子活命,宁愿自己背负恶名,那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但依然是母性本位的神,歌颂起来全是传统的空虚。她这个儿子长大后也没什么本事,故事到这儿也就没了下文。

    

北欧神话里的冰雪女神叫斯卡蒂。地位高,本事大,文武双全,是不好惹的独立女性,结过两次婚,在神话里不多见。后世有许多讲她的童话,新近也有了拓展人物的动画片。如今许多人一说起北欧冰雪女神,印象都跟着艾莎走,虽然也是勇敢无惧,但到底是迪士尼的公主,滑溜,俏皮,大眼睛,能歌善舞,重点还是漂亮。面目模糊的斯卡蒂被推到更远的地方去了。而且也许是因为距离遥远的缘故,我依旧觉得这个北欧雪神没签证,大概率不会中文,掌管不到我们生活的地界。

    

我想的雪神一定是个本土神,而且生活在东北的天上,但不是滕六。和一个插画家朋友说起我的想法,她问这个雪神是外表冷酷内心温柔的帅哥吗?我说不知道,建议她画出来我们看看。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想来想去,我心里最靠近雪神形象的其实是个素人,名叫王爷爷。

    

王爷爷是我小时候认识的一个老爷爷,住在我姥姥家院门口的收发室里。我小学时每天跟表妹一起在姥姥家吃午饭,有时候也吃晚饭,放学后总爱去王爷爷的小屋停留一会儿。我七八岁的时候,王爷爷看起来就一百多岁了。小孩子看老人总是这样,对岁月的法术谈不上敬畏,也谈不上恐惧,与老人交流时糊涂随意,倒最容易建立平等的友谊。王爷爷的屋子小,站三个人都嫌挤,屋里有条窄炕,没窗户,没家具,装雪花啤酒瓶子的塑料箱子摞在一起,随便放放东西。墙上糊着报纸,房顶悬着一个暗淡的小灯泡,房子里面一年到头都是夜晚,像个神秘的纸盒子,对我们院子里的小孩来说有种难描的魔力。我们也喜欢神秘小屋附送的王爷爷,他对小孩子永远和善容忍,随我们玩逮人时在他的小屋里跑进跑出,无聊的时候坐在他炕上碰碰这个,抓抓那个,乱翻报纸;而且他虽然住在家门口,收发报纸和啤酒瓶子的同时也算半个门卫,却是一个与我们的现实生活毫无关联的人,从不问我们作业写没写完,在学校是几道杠,长大了想不想当爱因斯坦和牛顿。虽然他没什么好吃的招待我们,但偶尔有橘子,就扒橘子给我们吃,再把橘子皮放到小煤炉子上烤。屋子里的味道立刻清爽芬芳,小煤炉里冒出来的热乎气比谁家的暖气都更管用。于是,冬天里,我和表妹格外喜欢去王爷爷的小屋串门。有时候根本不说话,就看着王爷爷读报纸,或是看他在屋外的银杏树下弯腰扫雪,一边思考他有着怎样神秘的生活。王爷爷老了还是个大个子,长得也好看——至少是在小孩子眼里,在一百多岁的老人们当中,他算是挺精神挺好看。小学毕业后我就再没见过王爷爷,他是哪年去世的我也不了解。不在人间的王爷爷是不是比滕六更配当雪神,这不好说。我所见过的王爷爷掌控的最大权力也只限于报纸、啤酒瓶子和自行车库。就算我投票选他当雪神,大概别的东北人也不能同意——王爷爷算老几?可是,长大后每一次在电视上看到重播《绿野仙踪》,多萝西的房子被龙卷风吹到天上那一幕,我总是立刻想起王爷爷的小屋;每逢东北下大雪,我在某种特定的心情里也总是会想起王爷爷,想起他翘着二郎腿坐在温暖的小煤炉边上,守护着一群还没玩够,不愿意回家吃饭的小孩。我觉得他比滕六可爱。

    

北京的雪如我所料,融化得很快。野餐盘里的雪被太阳晒干了,我重新倒了一大碗鸽子粮在里面。鸽子们很快就回来吃饭,看出来饿了,互相抢食时骂骂咧咧,不到十分钟就空了盘。吃完饭,它们把屁股对着窗户晒翅膀,之前的不愉快就跟没发生过一样。

    

沈阳的雪也终于下完了。看朋友圈里的照片,雪人人口激增,一夜间站满大街小巷。胖的、瘦的、戴帽子的、没戴帽子的、抹了腮红的、脸色苍白的,不管长什么样,看起来都可爱——都是被温柔的人凭空造出来的生命,而它们的生命长度在阳光下又那么不可预测,看一眼是一眼。

    

       2021.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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