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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童年和少年的记忆里,我整个冬天都不洗澡,一回都不洗,过年也不洗 | 刘庆邦

刘庆邦 文汇笔会 2022-05-19

电影《盲井》(2003)剧照


在童年和少年的记忆里,我整个冬天都不洗澡,一回都不洗,过年也不洗。冬天的水塘里结了厚厚的青冰,乡下又没有澡堂,去哪里洗澡呢?开玩笑!别说冬天了,到了秋天秋水一凉,或到了春天春水还没有发暖,我也不洗澡。也就是说,一年四季,我三个季节都不洗澡。别说洗澡,我连手和脸都很少洗。

    

家里的大人比较顾脸面,冬天做早饭,母亲在锅里馏馍蒸红薯时,会顺便蒸上一瓦碗清水。早上吃早饭之前,母亲把余温尚存的水倒进一只铁盆里,供家人洗脸。因水比较少,倒进铁盆里只能盖住盆底,用双手都捧不起来。母亲的办法,是把铁盆靠墙仄棱起来,把水集中在盆的一侧,这样大人们洗脸时才能把水撩起来。小孩子的脸也是脸,大人们洗过脸后,有时也会让我们小孩子洗一洗。等祖父、父亲和母亲洗过脸,铁盆里的水已变得黑乎乎的,稠嘟嘟的,而且水所剩不多,已经发凉,我们都不愿意洗。往往是,在父母的严厉催促下,我们才不得不蜻蜓点水似的把脸洗一洗。我们用手指蘸着水,只擦擦额头、鼻尖和脸蛋,别的地方一般都不涉及。我们这样做,像是应付父母,也像是应付自己。应付的结果是,久而久之,我们的耳朵后面,下巴底下,还有脖子里,都积攒了一层黑黑的灰垢,如表皮上面结了一层皴裂的鳞片。大人笑话我们,伸手想摸摸我们的“鳞片”。我们护痒,赶快跑开了。

    

我们在天冷的时候好几个月不洗澡,当然也不洗头。这可便宜了头发丛中的那些虱子,它们的生活不会受到任何打扰,可以自由自在地在黑色的头发上下出成串白色的虮子,并孵化出它们的子子孙孙。高兴起来,有的虱子会爬到我们头发梢的梢头,在高处把酒临风,出尽风头。

    

好了,麦子黄了,知了叫了,夏天到了,我们终于可以洗澡了。我们甩掉了鞋子,脱光了衣服,一扑进水里就舒服得嗷嗷乱叫,好像迎来了一年一度的狂欢季。在整个夏季,如果天不下雨,我们每天都会去水塘里洗澡。往往是刚吃过午饭,我们把饭碗一推,赤脚跑过村街上被太阳晒得烫烫的地皮,就成群结队地扑进村外的水塘里去了。我们把洗澡说成抹澡,我们的抹澡,一点儿都不追求什么讲卫生的意义,就是一味地玩水,在水里瞎扑腾,做游戏。我们互相往对方脸上泼水,比赛潜在水底扎猛子,玩“鱼鹰捉鱼”。我们刚下水时,吃面条吃得肚子都圆鼓鼓的,在水里扑腾上一气,两气,肚皮就瘪了下去。我们的手指肚先是泡胖了,接着又泡得出现麻坑,还是不愿意上岸。大人吃过午饭都要午睡,没时间管我们,我们正好可以放开手脚,把清水玩成浑水。刚开始脱光衣服下水抹澡时,因捂了一秋,一冬,又一春,我们每个人都是白孩子。我们抹澡才抹了一次,身上所有的“鳞片”就消失了,露出皮肤的本色。可是,我们连续抹澡一段时间,由于水泡、风刮、日晒,很快就变成了黑孩子。大人用指甲在我们黝黑的胳膊上划一下,马上就会出现一道白印儿。

    

万没有想到,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洗澡,是发生在首都北京。1966年11月下旬,还不满十五周岁的我,坐了一天一夜火车,在一个寒冷的早晨到了北京。我们被安排住在北京外语学院的接待站里,负责接待和管理我们的是一位年轻的解放军现役军官。我们住下后,他没有马上安排我们吃饭,说必须先把个人卫生打扫一下。我们低头把自己身上穿的黑粗布棉袄和黑粗布棉裤看了看,不知道个人卫生指的是什么,也不知道怎样打扫。这位军官把我们领到一个地方,我们一看才明白了,打扫个人卫生指的是让我们洗澡。

    

好嘛,好几个月没洗澡了,到北京先洗洗澡也是好的。可是,说是让我们洗澡,澡堂里却没有水塘一样的大池子,只有周边的墙壁上方,安装有一些倒挂的莲蓬头儿,水是从那里滋出来的,跟下大雨一样。我脱光了衣服,看看别人怎样拧下面水管的旋钮,我也怎么拧。长这么大,我这是第一次在冬天洗澡,第一次在室内的澡堂洗澡,第一次用热水洗澡,是三个第一次吧。澡堂里水雾腾腾,我想莲蓬头里滋出来的水一定很热乎。尽管我有这样的思想预热,可当我把水管拧开,当如注的水猛地浇在我身上,我还是吓了一跳,赶紧跳开了。乖乖,这水太烫人了,这样烫皮的水,褪鸡毛还差不多,倘是连续浇在人身上,不把人皮烫掉一层才怪。旁边一个有经验的、正洗澡的人告诉我,下面两个旋钮,一个管热水,一个管凉水,要把两个旋钮儿都打开,把水温调节一下才能洗。他指出,我只打开了冷水管,是不能洗的。怎么,一个从没洗过热水澡的我打开的是冷水管,而不是热水管?我把手伸进莲蓬头儿里滋下来的水柱里试试,可不是咋的,上面下来的水的确是冷水,冰冷冰冷的水,而不是热水。可能因为冷水对皮肤同样有刺激作用,我就误以为是热水。这就是一个第一次进城洗热水澡的土老帽儿所闹的笑话,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关于洗澡这个话题,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不要无话搭拉话哟!没问题,还有的说。后来我参加工作后,每天都要洗澡,不想洗也得洗,哪怕把皮搓薄也要搓,好像洗澡是每天的必修课,不修就无法见人。那么我参加的是什么工作呢?告诉您吧,是当被称为“地下工作者”的煤矿工人。我们在煤窝里滚上一个班,头黑了,脸黑了,身上全黑了,连耳朵眼儿里和鼻孔里都钻进了煤,由一个黄人像是整个变成了黑人。这样的形象,我们不洗澡能行吗?怎么去食堂吃饭呢?怎么上床睡觉呢?怎么在矿区走动呢?怎么以本来面目去面对矿上的那些珍稀的女工呢?所以说,出得井来,第一要务,是一头扎进澡堂里,好好把澡洗一洗。其实洗澡也是个力气活儿,在井下干一班下来,我们累得有些精疲力尽,似乎连洗澡的力气都没有了。这时我们会洗得潦草一些,煤尘洗去了,沾在眼睑上的煤油却没有洗掉,洗完回到宿舍拿小镜子一照,眼圈还是黑的,像熊猫眼,好玩儿!尽管如此,当矿工时间长了,我们洗澡就养成了习惯,一天不洗就不得过。特别是冰天雪地的冬天,班前我们一穿上沾满煤泥的劳动布工作服,简直像穿上冰甲一样,冰得直打寒颤。从穿上“冰甲”的那一刻起,我们就盼着早点儿结束一班的繁重劳动,好升井洗一个热水澡。因井下充满凶险,我们有时难免担心,今天夜里下井,到天明时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洗个热水澡。当我们从几百米深的井下出来,把身子泡进煤矿特有的大大的热水池子里,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又取得了一个阶段性的人生胜利。

    

人活着走来走去,说不定会走到哪里。我没有想到,我第一次洗热水澡是在北京,后来转来转去,竟有幸调到北京工作,成了一个在北京落脚的居民。我1978年春天调来北京,至今已经在北京生活了四十多年。做什么事情变得比较容易,成了日常生活,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我调到北京后,先是到街道上的澡堂子里洗澡,后来在家里安装了电热水器,在家里就可以洗澡。再后来,热力厂的热水直接供应到居室的卫生间里,不管春夏秋冬,开关一开,洗浴用的热水就源源不断地流出。另外,北京的城内和郊区还建有一些温泉城,想在蓝天白云下面泡一泡露天的温泉,随时都可以去。

    

一路走来,好在我没有忘记过去,没有忘记少年时代一年三季洗不上澡的经历。长大后我才知道,生命来自水,水与生命相伴,生命与水有着紧密的联系。像月球、火星、木星等星球,就是因为上面没有水,才不能生长具有活泼生命的生物。从这个事实上说,水对人的生命的作用是决定性的,或者说水就是人,人就是水。我还从书上看到,一个人一辈子用水多少,决定着这个人的幸福指数,用水多,幸福指数就高,用水少,幸福指数就低。这个说法也许有一定道理,但不知为何,这样的说法却让我产生了警惕和忧虑,我担心它会影响人们的心理,造成用水攀比,继而造成对水的挥霍和浪费。我们还是要珍惜水,像珍惜自己的生命一样。


     2021年10月26日于光熙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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