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觉得这版里的贾母扮相有些像《天书奇谭》里的狐母” | 来颖燕
黄海设计的《天书奇谭4K纪念版》定档海报
作家帕斯捷尔纳克说:“诗人的传记,存在于读他诗作的人接下来的日子里。”但岂止是诗人的传记如此,每个人在过往曾遭遇的一本书、一部影片,如果能进入内心的密道,都会犹如底片,日后与之遭遇的每一个瞬间都会是一次新的冲洗。而动画片,是其中闪亮的星辰——它们在我们童年时光里留下的印记,会恒久地眷顾日后的岁月。或许我们于此并不自知,却会习惯性地要寻找那束最初的光。当《天书奇谭》4K修复版上映的时候,比孩子们更激动的,是“70后”“80后”们——当年看动画片的我们如今要面对的是比动画里的天地残酷而犀利的现实世界,但那段往日的岁月,那时的孩童心态,因此愈加珍贵。
旧日的动画会拨动记忆的弦。第一次看《天书奇谭》是在外婆家的14英寸黑白电视机前,那时还未经世事,却被老狐狸变身的模样吓到。如今,当听到袁公最后推倒群山压死妖狐的浩荡配乐响起,当蛋生悲恸地呼唤“师傅——”,复现在耳边的还有当年看到这个情节时混杂着的弄堂里的自行车铃声和高低不平的石板路被路人踩的咯噔声,还会透着一股当年常常爱啃的万年青饼干味。对于往事的回忆之所以让人沉溺,是因为记忆是滤纸,一些东西会模糊,而另一些也许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却会更加清晰。普鲁斯特觉得记忆会跟某些具体的事物相连——“我们回忆往昔时重新体验一切,我们回忆并不是因为我们想要回忆,而是因为某些鲜明具体的经历将我们深深吸引”(彼得·盖伊:《现代主义》)。所以,如果我们可以体会《追忆似水年华》里普鲁斯特对往事的记忆为何会随着那一口玛德琳蛋糕滚滚而来,也就会明白,当今天我们踏进影院去看一部三十年前的动画片,随之而来的就绝不只是关于这部动画本身的记忆。瞬间的体验越深,这段往昔岁月的密度和深度就越会被稀释在往后的时光里。这与当时是否懵懂无关,甚至,懵懂会让最初的爱与恐惧都更加纯粹。
或者该说说我们为何会对《天书奇谭》如此印象深刻。前几日翻看2010版的《红楼梦》的视频,一条弹幕跳出来:“怎么觉得这版里的贾母扮相有些像《天书奇谭》里的狐母。”毋论其他,单纯就视觉形象而言,还是得承认这个观众眼毒。1980年代初的狐母形象会如此深入人心,以至于多年后依然教人心心念念,成为形容观影时缥缈感觉的具体附着,只因为一条,这些动画人物的设计实在太有特点了。
在这次修复版的最后有一段纪念录影,其中导演钱运达提到,当时的主创人员一直在反复琢磨,如何让这些动画人物的特点分明。狐女妖媚,于是身段妖娆,面若桃花,而狐子蠢笨,就让他因为贪吃丢了条腿,叫他阿拐;袁公正义,身形飘逸,据说参照了关公的形象,而蛋生纯良勇敢,是个人见人爱的孩子模样;即使是一众配角,无一不是一出场就成为一种象征——知县贪财,却最后损失惨重,那獐头鼠目的形象是参照了戏曲中的丑角;府尹好色,那对不停转悠的眼睛成了这肥胖身材上动得最勤的地方;小皇帝贪玩成性,以形似木偶的圆滚滚形象出场……贡布里希曾经援引贺加斯的观点来探究漫画与儿童绘画的关联:“漫画的流行画法是把所有的幽默效果,寄寓在从性质完全不同的事物中找出相似点,从而吸引人,让人感到惊奇。……而儿童的早期涂抹虽然是勉勉强强暗示出人脸,但总能类似这个人或那个人,当然,它们总是滑稽的相似。”(贡布里希:《偏爱原始性》)
孩子们是最会捕捉特点的人群,他们的直觉和敏锐不曾被污损,以至于漫画家们常常会艳羡并追随他们的目光。所以,理所当然的,孩子们会与动画天然地亲近,但动画不只是孩子们的专利——在孩子和成人间,动画暗设了通道。热爱儿童文学的E.B.怀特说:“任何人若有意识地去写给小孩看的东西,那都是在浪费时间。你应该往深处写,而不是往浅处写。孩子们的要求是很高的。他们是地球上最认真、最好奇、最热情、最有观察力、最敏感、最灵敏,也最容易相处的读者。”
从小到大,我一直对动画情有独钟。大学时,接触过一个生物学上的名词“幼态持续”,于是室友会说,你这是幼态持续啊。但幼态无法从时序的进阶来考量,实质上它拥有难得的纯净和力量。
当年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的前辈们一直希望做出的动画能老少咸宜。这句朴素的话,他们极其努力地付诸实践,于是,他们笔下的那些动画人物,特点鲜明到足以成为某一类性格人物的符号,但这些符号并不扁平呆滞,而是生动可感、有血有肉,因为其中浓缩了太多现实的经验。
在曾任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厂长的严定宪的记忆里,永远珍藏着无数属于动画的幕后故事。这位在1960年代设计出《大闹天宫》里那个腰束虎皮裙,身着鹅黄上衣,足蹬黑靴的孙悟空形象的老者,一生热爱动画。他曾言及一个有趣的现象,在当年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的工作室里,每个动画创作人员的桌上都摆有一面镜子。是要化妆吗?当然不,是因为在设计动画人物的形象和表情时,动画创作者们需要参照自己在镜子中喜怒哀乐的表情。动画人物因此拥有了鲜活的生命力——这生命力从创作者身上流淌到他们笔下的动画人物身上。
创作者们确实将活生生的现实精粹进了动画的天空。在设计孙悟空的动作时,会请当时的“南猴王”来教大家演“猴戏”,七仙女的婀娜飘逸原来是糅入了敦煌飞天和舞蹈家刀美兰的舞蹈元素,就连剧中天宫云雾缭绕的模样,也是凭借大家历时几个月去北京故宫和颐和园采风而得的灵感……
动画里看起来不经意的一点一滴原来都大有来历。只因动画师们深谙动画绝不是对现实生活的简化,而是在深厚积淀上的变形和升华。严老曾问我,有没有注意到《骄傲的将军》里将军弹琴的片段?他拨动琴弦的手势有真实的章法可循,绝不只是摆摆样子。
除了感叹,我也就此明白,为什么经典的动画会是景深不同的照片,当我们拥有不同的人生阅历、处在不同的人生阶段,为什么会从中见到不同的风景。所以,当时隔三十年,再看《天书奇谭》,那么多人会感叹,其中的人物绽放出了当年所不知的光彩和寓意。
因为将根系深埋在现实的经验土壤之中,动画人物们得以以人情为根基——他们是银幕上最明显地标示着虚构属性的形象,却别具共情力;他们的情绪和情感,给予了观众感同身受的天空。这片天空看似缥缈,却真切可感。当雪孩子化为雪水,当哪吒为救百姓而自刎,当袁公命蛋生熟记天书后被押去天庭受刑,动容的不只是孩子们,或者,成年人会更明白其中情感的千山万水。
对于当年国产动画辉煌期的怀恋,常常牵扯起对当下国产动画的失望。时至今日,我们的动画技术水准之高早已颠覆当年,但为何反而带来如此严重的失落感?或许,是因为对于生命的感知力经由岁月而趋向了不同的方向。但一时之性情,万古之性情,我们该停下脚步,去用心琢磨和体认动画人物所面临的世界。那个世界里有人性的至真,等待着我们与之一次次的重逢。就像约翰·伯格在诗里所写:“在那些用心灵习练的/漫长的岁月里/我曾等你。”动画的天空,愈自由,愈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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