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略特与我 | 裘小龙
艾略特(1888-1965)
上世纪六十年代中,在《文学评论》杂志中,我第一次读到艾略特的名字。当时,我是个“黑崽子”,躲在窗帘后,胆战心惊地读着关于这样一位西方现代主义诗人的文字;窗外,延伸着发高烧似的黯红天际,敲锣打鼓的欢庆声、批判声直冲云霄。那些日子里,中国读者无法读到他的任何诗作。那篇评论中引用的艾略特诗行,因此让我大吃一惊。我的小学、中学课本都是讲文学为政治服务的,一本名为《红旗歌谣》的诗集不知读了多少遍。我不禁纳闷,外面的读者读艾略特诗歌时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在围绕着我的“长城”中似乎出现了缝隙,露出了一抹惨白的天空,“像病人上了乙醚,躺在手术台上”。
1976年后,中国的改革开放起步,我考入中国社会科学院读硕士研究生。当时必修的课本中仍有一本是苏联学者编纂的英美文学史,其中关于艾略特的论述颇像来自那本《文学评论》的回声。幸运的是,我导师卞之琳先生自己在三十年代也译过艾略特,同意了我的硕士论文题目:“艾略特早期诗中的个人化与非个人化”。作为论文的附录,我同时开始翻他的诗,接着又扩展成一本诗歌翻译集子,《四个四重奏》,由漓江出版社在1985年出版,收入了他全部的重要诗篇。
这本翻译诗集却意外地成了畅销书,初版后很快重印了五六次。我十分惊讶地读到,一对年轻的恋人特意做出安排,给装在黄鱼车中的嫁妆上放了本《四个四重奏》,在上海的大街小巷中招摇过市。这样做据说是时髦的、是现代主义的。不过,《四个四重奏》一夜间走红,首先是因为开放初始,中国读者对先前未曾接触到的现代主义作品产生了强烈兴趣,同时也多少有一些的阴错阳差的因素在内,让人想到他在“南希表妹”中写到的现代性与时髦性混杂,似是而非,又似非而是。
且不提艾略特对中国三四十年代的现代派诗人的影响,人们对此已做了不少研究。对八十年代一些青年诗人来说,艾略特的诗也帮助了他们,在史无前例的改革开放浪潮中,找到自己不同于先前诗歌的表达方式和感性——朦胧诗的标签或许过于简单,只能说是约定俗成吧。有意思的是,早在《玄学派诗人》一文中,艾略特就这样论述到:“当诗人头脑为工作完美地配备齐全了,它就在不停地把不同的经验在诗中汇合起来……生活在现代文明中的诗人因此只能是晦涩、难懂的。”朦胧诗在中国的出现不难理解,尽管用艾略特的标准来看,这些“远方”诗人的朦胧还远远不够。
对我来说,那篇硕士论文的写作过程中的学习、思考,让我看到了诗学的新地平线。在国内那一时期的诗歌写作、诗歌理论中,“个人化”一词是贬义的,几乎都不能提,“非个人化”于是也根本无从谈起。在艾略特的诗歌批评理论中,个人化与非个人化其实并不构成矛盾,相反,这构成了现代主义诗歌的一种张力。把生活中的人与创造中的头脑分离开来,让个人化的经验转化成非个人化的,这样,诗就能对所有的读者说话,使他们在诗的意境中发现共同的、普世性的意义和感受。
1988年,我获福特基金奖,选在圣路易斯市华盛顿大学作一年的访问研究。这是艾略特出生的城市,也是他祖父创建的大学,我计划在那里做研究、收集资料,准备回国后写本艾略特的批评传记。然而,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许多意想不到的因素凑在一起, 我就只能留在这个大学读比较文学博士,接着开始用英文创作小说了。
所谓一啄一饮,我陈探长系列小说中的主人公,成了正直却又带书生气的警官,为伸张自己心目中的公平正义,跌跌撞撞地坚持前行;在一个又一个案件中,他经常引用艾略特的诗行,这让他的探案工作增添了复杂的人性、感性视角。(顺提一句,“荒原”的原名是“他用不同的声音出演警察”;艾略特本人也说过,他特别喜欢法国作家乔治·西蒙农的麦格雷探长小说。)陈探长系列中第四本小说的案情,让他感受到个人化却又具存在主义感觉的“恶心”,他于是模仿艾略特 “普鲁弗洛克的情歌” 的戏剧性内心独白写了一首诗。“……我的领结紧紧固定,/我的鳄鱼皮鞋铮铮闪亮。/(可他们会想,‘他肤色多黄!’)我引用莎士比亚、马弗尔、多恩,/ 他们会有什么样反应?/ 一句话,我说不准。/(但他们私下说,‘他口音多重!’)……”在这系列的第十四本小说中,陈被解除了探长职务,却依旧不肯放弃自己继续探案的努力;他于是动笔写一本有关鱼玄机谋杀案的狄公案小说——作为他私底下继续工作的掩护。还多少有点像艾略特在“燃烧的诺顿”中所写的那样,“就像一只静止的中国花瓶 / 始终在静止中运动。”与此同时,把中国古代的与现代的探案叠加在一起,恰恰也是在艾略特的影响下,把过去与现在并置、对照,从而促成诗境界的多维度呈现。
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我有机会在世界各地参加文学节与书刊宣传、签售活动,与讲着各种不同语言的读者们进行交流。其中时常会问起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艾略特对陈探长,也对今天全球的读者来说,仍是那么重要?”
一个法国读者带着香槟酒,还有英法双语版的艾略特诗集,在圣马洛文学节临时搭起的帐篷里,用两种语言抑扬顿挫地念着诗行,探讨在诗与译诗中融合起不同语言感性的可能性。挪威的出版社的主编,与我反复琢磨,艾略特诗歌的内在音乐性怎样让歌舞剧《猫》取得了极大的成功(也为我拍桌叹息,那买下艾略特圣路易斯故居的机会,竟然与我擦肩而过)。一位荷兰的导演(Chris Teerink),去年年中飞来圣路易斯,为他拍摄中的艾略特纪录片采访我。他提到的一个问题是,怎样翻译处理“荒原”中频繁的互文性用典?作为一种解释,我提到了中国古典诗词互文性用典其实用得更多,有时甚至是一行一典故。在诗歌翻译中,正是要考虑到目标语言文本的读者接受、理解的审美过程,通过不同语言的感性融合,让译诗读起来也是诗。对艾略特在作品中融合了不同语言诗歌中的感性,有时甚至是直接把另外语言嵌入诗中,荷兰导演也十分赞同,要在摄制过程中展示这点,并继续一起探讨下去。
关于艾略特诗歌的意义,读者与批评者自然会从不同角度作出自己的解答,但艾略特的“荒原”,许多人却是至今都未能从中走出。“这里没水只有岩石/岩石,没有水,只有一条沙路/在群山中蜿蜒而上……”就我自己而言,艾略特在诺贝尔奖授奖宴会作的答词,对我的写作、翻译、研究,始终带来不可或缺的启示。
“当语言构成障碍,诗歌本身就给了我们理由,要怎样努力去克服这一障碍。欣赏、阅读属于另外一种语言的诗,意味着怎样欣赏、理解那些讲这一语言的人民的过程。我们不可能由其他的途径获得这种理解‘欧洲的诗歌’一词是有意义的,全世界的‘诗歌’也同样如此。”
或许,这篇短文读上去不太像是艾略特专家们长篇累牍地写的,可至少是一篇证词:从一个自己译诗也写诗的作者的角度——在艾略特的影响下,最初用中文,然后用英文译写——证实为什么我们今天还要读艾略特。他诗歌的意义不仅仅对中国读者,更对世界各地的读者都依然存在、甚至更有迫切感。
(2022年赶上艾略特创作发表“荒原”的一百周年,多个国家都安排了各种纪念活动。我的朋友凯伦,要出版一本收藏版的《艾略特诗选》,希望我作为一个华裔译者/学者,从艾略特对中国读者、全球读者的影响这个角度谈一谈。这是我不能推却的,只能勉力为之。在把这篇短文译成中文时,又作了一些改动、甚至改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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