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会为若干残存的牙膏或者沐浴露大动肝火 | 南帆
夏练三伏 叶辰亮 摄于绍兴路上海昆剧团
“勿以善小而不为”——很早听过这句话，查了一下才知道来自刘备给儿子的遗诏。多年前曾经想以这句话为标题写一则小文，原因是收到了一批贺年卡。年末岁首辞旧迎新，亲朋好友寄一张贺年卡表示祝福，这种文化习俗延续已久。但是，有一段时间，贺年卡的往返演变为一种公务行为。元旦前后至春节，各种贺年卡四面八方蜂拥而至，甚至多达一两百件。因为贺年卡寄给我所供职的岗位，一些贺年卡写上了个人的名字，怠慢不仅失礼，而且仿佛有失职的意味。于是，我也得到邮局购买一批，逐一回复。往来的贺年卡业已事先印上各种俗套的祝福词令，不必另行构想。然而，有待处理的贺年卡数量如此之多，以至于拆信封、签名与写信封也成为一个难堪的负担。后来我渐渐留意到，贺年卡的印刷、装帧愈来愈豪华，时常是烫金的字体与镂空的封面；同时，开本也愈来愈大，有的甚至接近杂志，一份定价二三十元。这是否多余的开支？我动念写一篇针砭的文章，又担心别人觉得小题大作，不近人情，以至于破坏了各方的雅兴。犹豫不决之际，忽然想到了“勿以善小而不为”这句话。小事情往往视而不见，呼吁一下至少是必要的提示。这时传来消息，新的规定叫停了以公务的名义寄赠贺年卡。既然如此，针砭的文章当然不再必要。除了名正言顺地免去收发贺卡的劳役，同时还有几分安慰：当初察觉的问题并非无足轻重——大量的公务贺年卡的确是一种资源浪费。
日后与一位教授闲聊涉及这个话题，我们的观点相当一致。让我意外的是，这位教授曾经就这个问题一本正经地撰写一份报告，呈送给相关部门。他不知道这份报告辗转到何处，产生何种作用，哪些人曾经真正过问这些琐事；他只是觉得，认识问题之后，必须及时地将正确的观点表述出来，没有必要瞻前顾后。这是一个科学家的率直，也是标准的工作流程。教授的专业是化学。或许他对于何谓大事、何谓小事具有自己的判断。化学教授必须观测物质内部各种分子的运动。他深知哪怕分子水平的演变可以酿成多么深远的后果。
许多宏观的名词概念可以建构各种理论楼阁，然而，名词概念内部凝缩了事实与数据。或许一些理论命题无法完全还原为具体的事实，但是，理论与现实世界的呼应始终存在。我告诫自己的是，理论楼阁并不是仅仅提供思辨的乐趣，同时要发现理论楼阁步入日常生活的楼梯。正确理念的积极实践不可或缺。愈来愈多的人业已形成保护森林的共识——愈来愈多的人业已在保护森林的意义上认识到节约纸张的意义，尽管如此，必须在各种生活细节之中找到这个共识，譬如办公室文秘工作的纸张消耗。现在的许多办公室安装了计算机办公系统，办公桌上的屏幕和键盘几乎是标配。当年引入计算机办公系统的时候曾经提出一个设想：无纸办公。如今看来，这个设想的实现程度相当有限。纸质文件似乎并未因为计算机办公系统的推广而大幅减少。我无法鉴别哪些纸质文件纯属多余，但是，桌上堆积了愈来愈多迅速过时的打印稿。一天我忽然意识到，那些坚挺的A4纸尚有利用的余地，各种非正式的文稿或者临时性资料可以打印在空白的背面。总之，丢弃这些纸张之前力争充分乃至尽量地使用。不知什么原因，这些纸张第二遍打印的时候往往会卡住打印机，甚至几张纸重叠着一拥而出。我后来找到的解决办法是，打印的时候用手指将每一张纸隔开，避免纸张之间无序地争先恐后。这显然是自找麻烦。可是，想方设法回收空白的纸张背面竟然带来一种成就感——我给自己的鼓励即是“勿以善小而不为”。
琐碎的小事乘上一个大数字，往往就会变成大事。古人以豪迈而粗放的姿态对待数字：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三已经可以象征性地代表万物。相反，现代社会的一个标志即是对数字的敏感与斤斤计较。每秒几万亿次运算速度的计算机表明了现代社会对于数据的重视。许多时候，精确计算之后的结论可能极大超出人们的预料。例如，人们已经开始关注外卖包装产生的环境问题。不可降解材料制成的餐盒可能造成污染，这是普遍接受的常识。然而，如果为这个常识附上相关的数据，人们仍然会大吃一惊。一份研究资料指出，截至2020年底，中国外卖的订单达到171亿份；另外，6至14次外卖包装产生的碳排放，一棵树大约一年才能吸收。两个数据的对比清晰地显示出情况的严重程度。当然，171亿份订单的基数还隐含了多种可能。如果外卖包装材料的回收能够形成一个产业链，潜在的经济利润也将是一个可观的数字。形象的比拟有助于理解问题：放大171亿倍，一只蚂蚁的体积和重量大约会超过40只恐龙的总和。
又想以这句话作为标题写下这篇文章，是被一件小事惹恼了。不久之前赴异地参加一个会议，主题即是绿色低碳的生活方式。会议结束之后，几位同行的与会者将未曾用完的牙膏与沐浴露带走。未曾料到的是，我们在机场的安检处遇到麻烦。尽管牙膏与沐浴露瓶子的体积比安检规定的100毫升小得多，安检处还是坚持要求打开行李箱取出检查。看到安检人员拧开沐浴露的瓶盖嗅了好一阵，几位都有受辱的感觉。我们当即表示不要了。安检人员如释重负，一挥手轻松地将牙膏与沐浴露抛入旁边的废物箱子。我已经走开几步，突然恼火了起来，转身返回对安检人员说起了大道理：我说这么做不符合节约型社会的理念。如果100毫升的标准过于宽松，你们必须重新修订，厂家可以生产体积更小的旅行洗漱用品；随意拦截已经达标的产品，肯定会造成不必要的浪费。这种事情熟视无睹，还有什么必要长途奔波，参加一个研讨绿色低碳的会议？可是，看到安检人员惊愕的神情，我很快气馁了。他们大约觉得，几位与会者衣冠楚楚，谈吐不俗，有必要为若干残存的牙膏或者沐浴露大动肝火吗？我想，我的说教肯定弄错了重点——看来我得从这儿说起：“勿以善小而不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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