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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州两日,天地悠悠 | 孙郁

孙郁 文汇笔会 2022-08-20

沧州市野生动物救护中心救助的大鵟。图/新华社


沧州在我的印象里是个凄凉之地。幼时读《水浒传》,见林冲被发配到那里,想象其境,好似无比荒凉。施耐庵写沧州,笔触不无凄楚的样子,对于读者而言,是阴风习习的。但这是小说家的想象,实际上存在许多出入。偶然从河北的朋友那里知道,现在的沧州与古沧州,位置有所不同,地理空间有所变化。《水浒传》所写的,有虚构的意味,那是作家的笔意,要了解一个地方的历史,小说家的话多不可当真。


多年前的8月20日,酷暑刚过,我去了一次沧州的黄骅,那次是带着文物普查的任务,和田野考古队与文物调查队员混在一起,造访了许多地方。我原以为此地有高山峻岭,不料是一望无际的平原、青纱帐海洋般地涌动着。田野调查小分队的朋友领我在河滩与田地里穿梭,见到几处古代民居地及墓葬群。在空旷的野地,与沉睡了千百年的文物对视,才感到什么是“天地悠悠”。


之前对于沧州史知之甚少,事先做了一点功课,也多是朦朦胧胧。到这里调研文化沿革,不能不请教同行的考古队员。队伍中的小王,是考古专业毕业的,脸晒得黑黑的,他一路照顾我,一面也讲了许多心得。小王告诉我如何识别瓷器,判断古砖年龄的方法,以及古墓葬群的定位等等。我身边的一些人是从各地抽调的县级文管所所长,都很敬业,这些人一个县一个县走,每个村子都不放过,这样拉网式的普查,在过去是没有过的。


最开心的是遇到了老熟人——黄骅博物馆的魏馆长。多亏她的关照,我们少走了不少弯路。


魏馆长是沧州一带的名人,省里的劳模,在国内同行中颇有些名气。我认识她是在文物保护工作的会议上,有一次在京讨论新的重点文物评选名单的时候,她风尘仆仆闯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摞资料,希望将黄骅的冬枣园列为文物保护单位。枣林属于植物,还在生长中,怎么能够成为文物呢。魏馆长以大量实物告诉我们枣园的历史,以及旧的遗物的保护过程。她的博学与动情感动了在场的人们,后来冬枣园真成为文物保护单位。这在国内重点文物名录中,是罕见的。


我对魏馆长的印象,也因此深了起来。


冬枣园有点神秘,我跟着魏馆长匆匆走了一遍。它的历史也有三千年了,园子面积一千余亩,六百年以上的冬枣树近两百株,百年树龄的有一千余株。冬枣一直是皇家供品,名气自然是大的。那些古树,都有点意思,苍劲、古朴中,透着远去时光里的神秘。秦汉间这里就颇为有名了,魏馆长一路上给我讲园子里的故事,满脸自豪的样子。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像家里的珍宝那么熟悉。


离枣园不远的博物馆,也颇令人惊奇。在那里见到了许多北齐时代的墓志,刻字遒劲,满目古意。站在碑文前,一下子被镇住了。推想古时这里的文人都很有趣,字写得大气磅礴,似乎得了江河之气,神采里有通天地之韵。为什么后来的文字写不出古人气?社会风气所致,还是别的原因,不得而知。天底下许多美物一点点消失了,留下的凤毛麟角,仅点点滴滴,已让我们惊奇不已了。北朝的文与人,是被后来遗忘的,每每对视那些遗存,感到不可思议的地方殊多。河北的文人,有一些是遗传了这些遗风的,只是随着时代慢慢变迁,不易被人察觉罢了。


北朝以后,沧州都发生了什么,文字记载得不多。唐代还有胡气,到了宋代,艺术则有了绵软的意象。魏馆长对此是熟悉的,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她率人走了一百多个村庄,发现了上百处遗址,收集了大量的文物,主要是瓷器、瓦片、墓碑、陶罐。博物馆建立后,许多展览吸引了人们,专家的评价都很高。了解沧州史,黄骅是不能不拜访的地方。


第二天下起小雨来,魏馆长派了车送我们到乡下。快到中午时,走在前面小王突然惊叫了起来,在一片玉米地边发现了什么。我们赶到后,在低洼处还拾到了许多瓷片,花纹与色彩都好,问身边的人,大家估计当年也是一个城镇。这个地方埋藏的旧物真多。众人还在河边的一个深谷里发现了许多古人灶台用品,虽然都已经破损,但还是有些研究价值的。小王有点兴奋,好似得到宝贝,拍照,画图,将几个遗物放到袋子里,有几分收获的快慰。


这个遗址很有意思,四面是空旷的原野,离城镇很远,但它是古代的城镇是无疑的。有战国、两汉的陶片、器皿,瓷器是宋代的。这些遗物都是破损的,分类后能够感到不同时期的审美上的差异。遗址地有旧的河谷的痕迹,说明昔日的样子与今不同。古代这里是通商口岸地,与盐业运输亦有关系,如此多的旧物,虽已成了碎片,但前人活动的痕迹,还是依稀可辨。


那一天,大家格外兴奋,我们在一个小镇上歇息的时候,找了一家小店。我请大家喝点酒,庆祝意外的收获。小王吹起了口琴,众人哼着小曲,显得特别开心。一天的所得,或许可以写出几篇论文来的吧。旧岁里的遗存,也勾起了我的一种杂想。上个世纪二十年代,我国才有了现代考古学理念,这门新兴的学问,懂得的人有限。现在对历史的理解,如果没有文物的参照,只能是纸上谈兵。文物的发掘,要有大海捞针般的田野调查的支撑,做这种工作,没有热情者难能为之。


天底下的考古队员都是无名英雄,他们在一线的汗水冲洗了诸多历史的盲区,并没有谁记着他们。我记得多年前在辽东的一个古城考古工地,看到考古队员现场作业,极为辛苦。荒山上的日晒雨淋,两年多的不停的劳作,苦乐为伍,喜忧参半,却把一段历史链条梳理出来了。这些成果,只是史学中的一个标点或陈述句,并非伟大的叙事,可是它的分量,比古来文人的空泛论道,真不知高明了多少。


秋雨下了一整天,华北的乡下凉意渐出。晚上躺在宿营地,爽快极了。外面唰唰的雨声,好像是远古的灵思的游走。望着无边的暗夜,脑子里是无数的问号。历代的读书人,对于日常生活记录甚少,儒家的心思都用到道德上去了,对于社会边边角角,几乎没有什么描述,而了解古代的生活,不从田野调查入手怎么能行呢?


我在沧州乡下跑了两日,好似读了一本大书。书斋之外的世界,真的深矣、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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