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子姓田 | 张蛰
今非 摄
鸭子风一样跑进我家院子对我嚷道:“该走了!”他这么一嚷,我也就迟迟疑疑地扯起放在案板上的书包,挎上,跟着他走了。
这是第一天去上学。我对上学充满了恐惧,鸭子去家里邀我时,我正以书包难看为借口闹别扭不愿意去。书包是三姐用家里各式各样的破碎布头拼起来的,难看得要命。鸭子背的书包看不出是啥玩意儿做的,很脏,还有一块块的油污印子。问鸭子,他得意地拍着说:帆布。是他爹昨儿专门跑到公社农机站向三舅爷爷要的。我怀疑他上学这么起劲儿是因为书包。
学校就在村西头,三开间的一口土屋,教室后半是二年级,我们一年级在教室前半。到了学校,叽叽喳喳一屋子人,扫了一眼,宁五、拴住、非洲刚果……没有不认识的,西村的几个也常混在一起,心里稍安。再看田鸭子,早打进人堆里显摆他的帆布油书包去了,一张蛤蟆嘴都笑出了口水。
老师来了,我们都认识,西队王光明的爹。好揍学生,下手重,都知道。大人说学生就得揍,不揍,能念好书?俗理说得好,严师出高徒。我正心里打鼓,忽听王老师敲钟似的喊了声:“安静!”我们立刻鸦雀无声。我看到鸭子两眼放光地望着老师,小腰挺得笔直,似乎连腚都要挺到前面去。王老师并没有正眼瞧我们一眼,只是先给二年级发书,好像说了些什么话,我没注意听。发完二年级的书后,王老师给我们上课,也没说啥,就是板着脸说上学了,以前的野性要收一收,学知识很重要,国家啥的,没听懂。接着就强调上课听讲要双手背后面,看谁坐得直,都要注意听老师讲,回答问题要举右手不能左手,谁举得高就表扬谁。还有回答问题要响亮,作业要认真。末了看了我们几个一眼,说上学赤脚可以,但不能光着身子。宁五、鸭子、拴住、刚果、西村卖豆腐他儿、杨二蛋、三仓,还有我,我们都只穿着裤头。最最后,王老师强调马上发新书,新书回去都让大人包书皮,不包书皮不行。我们每人一本语文一本算术,一本田字格本,一本横格本,一支铅笔。然后,放学回家。看来上学也没啥。
我和鸭子、宁五没回家,跑到村东北的庙坑里玩了半天水,宁五趁机钻到生产队的西瓜地里偷了个西瓜,鸭子费劲摔开,二茬瓜,还没熟。鸭子嘟嚷道:“我说咋弄不开!”凑合着啃了两嘴扔掉,我们又沿着沟沿转悠了一阵子,看看天色该吃晌午饭了,这才各自回家。我让鸭子下午上学时来叫我。
下午鸭子来时我正在让二哥给我包书皮,他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张报纸,刚好派上用场。我问鸭子书包好没有,他拍了拍油书包说好了。上学的路上,鸭子掏出包好的书让我看,真好看,厚厚的滑滑的白书皮,我问他用啥纸包的这么好看,鸭子凑在我耳边嘀咕道:“鹅去大队偷了张画,是个很难看的外国人,秃头,包了两本书,还剩一半。”我就有点生二哥的气,心想你看人家鸭子的哥。下午王老师检查,魏来小的没包,鸭子的最漂亮。卜拴住用草糖纸包的,那阵子他爷爷快死了,亲戚来看一般带二斤草糖。宁五用“红灯记”过年画包的,语文书用了李玉和,算术书用了铁梅,可是书上都只有他们的半个脸在,怪吓人的。王老师问魏来小为啥没包书,直接把魏来小吓哭了。田鸭子很得意,一下午两眼放光一寸不离王老师,腰挺得像生产队驴槽上的木棍,又细又黑又直。总之,上学第一天,就是鸭子的天下。
第二天正式上课,王老师教写数字,他说1就像根扁担,2就像个小鸭子。我们都笑了,鸭子也笑,笑得很响亮,边笑边挺腰。可是鸭子写起字来就不笑了,他把1写得像长短不一的蚯蚓,和宁五一起把2都画成趴在地上的小鸭子,王老师笑呵呵地说:“你龟孙把2写成嘴啃泥的鸭子了。”鸭子挠头不好意思,腰笔直。1我也画不直,2写得有时头大有时头小,但王老师不像传说中的那样,并没揍我们。
可是鸭子就是改不了,他继续画蚯蚓,继续画嘴啃泥的鸭子。虽然宁五也犯田鸭子的错误,比如王老师说3是向左开口的耳朵,宁五、田鸭子都弄成了向右开,但王老师一指出来,宁五就改好了,田鸭子不,田鸭子不改,他坚持继续向右开口。过了两天学4,王老师强调4是向左飘的小红旗,田鸭子也画成向右飘,王老师说5就像个秤钩子,田鸭子也弄反了。王老师问鸭子:“你家的秤钩子是这样的?”鸭子想了半天,说:“我回家看看。”
上语文课,王老师突然问我们谁会写自己的名字。我们连认字还不会,谁会写自己的名字啊。料想我们也不会,王老师正要开口说话,鸭子把手举得高高的:“我会!”我很吃惊,这小子啥时候有这能耐的?王老师好像也有些惊讶,就让鸭子上黑板写名字,同时叮嘱说仔细点儿别用劲太大浪费粉笔。田鸭子两眼放光在黑板前足足憋了一分钟,估计在运气,然后他先是歪歪扭扭画了个小小的十字,又在外面横不平竖不直地画个大大的方框。我们都惊呼:呀!然后鸭子在自己的田字后画了一个嘴朝下的大大的2,转身把粉笔有些骄傲又小心地放到了讲台上。王老师黑黑的脸笑了,说:“很好!田鸭子会写自己的姓了!”鸭子额头亮亮地坐得更直,双手背在身后,很响亮地把过河的鼻涕吸进嘴里,咕咚一声咽了。我觉得上学这事简直就是为鸭子一个人办的。
放学后去漫河滩晃荡的路上,宁五有些嫉妒,说:“鸭子你啥嘛,写的字那么大,很难看。”鸭子不服气,说王老师都表扬了。宁五说王老师就是个屁。鸭子脸涨得血紫,对宁五破了口:“你狗日敢说老师是屁,看我明天不报告老师!”话不投机,两个人直接撕开了。我没理会二人打架,这种事太平常了,径直去了河漫滩。不一会儿,他们就赶上来,鸭子去生产队的油豆子地里弄了半书包油豆子,我们三个分掉吃了。吃完鸭子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我觉得上学好玩。”我和宁五却不觉得,都不能穿个裤头去上学了。再说,王老师的脸太黑,宁五说:“他的脸愁人。”田鸭子不再说打小报告的事,但还是斜了一眼宁五:“你能耐写出个宁来。”
半个月后,田鸭子改口说上学没劲儿了。我们学到写7了田鸭子的2有时还趴着,3456你尽管想。王老师变成了传说中的老师,用教鞭把鸭子的头敲得梆梆响,骂鸭子道:你脑门被驴踢过吗?咋啥都反着来,告诉你6是狗尾巴,你看见的狗尾巴都是狗夹着?狗夹尾巴尾巴有圈吗?“我让你不开窍!”王老师说着又给了鸭子头一巴掌。鸭子立正站着,泪珠子叭嗒叭嗒掉。还是在河漫滩,鸭子口含节节草,含含糊糊骂了一句粗话,失望至极地叹口气说:“上学真没劲!”他把那油叽叽的书包一扔老远,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地上,连我偷来的东西也没吃。
对鸭子毁灭性的轰击还在后面,我们学10以内的加减法,1加1等于几鸭子三天没学会,他知道一个西瓜加一个西瓜是两个西瓜,但就是不知道1加1是几,王老师的黑脸都紫了,泰山压顶,一教鞭到了鸭子头上,不一会儿就让鸭子的额头拱出一个大疙瘩。那教鞭撕开空气时既闷又尖锐,落在鸭子头上后,鸭子被彻底打傻了。下课了,王老师都走了他还站着,怯怯地扭过头来眼泪汪汪地看着我,鼻涕到了下巴也不知道吸回去。
鸭子从此在课堂变了一个人,变成了一个吊儿郎当的人。王老师一眼没注意他就鼓捣出来一点儿动静,扯女孩子辫子,抽同学屁股下坐的砖头,用铅笔弄人家脖子,总之每次最终都被王老师用教鞭巴掌大脚教训。老师一揍他就眼泪叭嗒叭嗒掉,老师一转身他就对着其他人挤眉弄眼伸舌头。一次王老师揍着揍着突然笑了,问:“田鸭子你姓啥?”鸭子也笑了:“姓田!”王老师长叹一声:“我以为你连自己姓啥都不知道了,坐下吧。”鸭子就坐下。王老师从此再没揍过鸭子。
在漫河滩又一次偷了生产队的花生吃得满嘴冒沫的那天,我问鸭子:“你西瓜会加为啥数字不会加?”鸭子没好气地说:“数字加减谁会啊!”我说:“课堂上不能把数字换成手指头?”鸭子愣住了,惊愕道:“你是?”我点头。鸭子看了我一眼,回了一句:“不地道。”转身把花生吃得更响。我知道1加1,但我不知道3加2,也不知道4加4,课堂上只能迅速默默地数手指头。憨厚朴实直心眼的田鸭子不知道,我居然时过境迁了才想起来提醒,的确不地道。
数学从不及格的鸭子读到三年级,终于支撑不住,拒绝了学校。晃荡了一年,就跟着大人到地里干活了。十三岁那年冬天,全县挖大河,鸭子就去了河工地,在生产队伙房里拉风箱。1985年我高中毕业,鸭子结婚,到河漫滩的另一个村里做了上门女婿。2007年,鸭子四十岁,儿子结婚,又回了我们原来的村子。他的岳父母已过世,鸭子说自己姓田,儿子还是得姓田。
某日,我的手机响,老家的号码,接了。有个声音对我说:“三叔,我是鸭子……”原来他知道了我如今的工作后求我帮忙,说自己的孙子眼看初中毕业,成绩不好,考不上高中,老师说职高也考不上,看能不能在南京给孩子找个大学读读。鸭子说:“三叔,孩子恁小,不能现在就打工啊。”顺着他的话聊了半天,问起生计,电话那端的他听起来仍然是当年的憨厚,一笑,说吃得饱穿得暖。无法直接告诉他我帮不了忙,就说我先问问。又说了一阵子,末了他说:“三叔,你没变,混大了也跟从前一样!” 我突然想不起他大名叫啥了,赶紧问道:“鸭子你大号咋称呼?”
鸭子说:“三叔,我以前叫富贵,现在叫守奎。看守的守,奎是……反正是守奎,田守奎。”
我说我知道你姓田。鸭子在电话那端又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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