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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虎会雅集 | 沈嘉禄

文汇笔会 2022-05-19

《半月》杂志1921年第一卷第8期上的“狼虎会游苏之影”,丁悚摄


十多年前,听周瘦鹃文孙周南兄说起姑苏紫兰小筑旧事,提到其尊祖当年在上海参加过一个“狼虎会”。这是一个文化界同人“以文会友”的组织,每半月一聚,找一家饭店,品时新菜式,交流著编经验,互通文坛信息,在新旧交替的文化背景中,也是一时之风。


郑有慧女士惠赐其尊祖郑逸梅先生《先天下之吃而吃》一书中也透露,五四运动后,北大同学会每年会举行聚餐会,蔡元培居首席。南社是个大圈子,社内又派生各个小圈子,“每次聚餐,往往玩些酒令,以见雅人深致”。玩月赏花,吟诗挥毫,最终免不了大醉一场。《南社的几次聚餐》中写到:第十二次雅集,“正值中日条约签字,亚子有慨外交形势的日非,书生的无用,在赴愚园车中,口占了一诗:‘驱车林薄认朝暾,草草重来已隔春。毕竟何关家国事,羞教人说是诗人。’”还有,丁福保医生提倡食粥养生,故有粥会,每周聚餐一次。有粥亦有饭,夏敬观词人在上海结一饭社,后因淞沪抗战后,社员中有人失节,即宣告解散。种种细节恰似黑白电影背景,有点模糊,但生动有趣。


后来周南兄送我一套《紫罗兰文集》,在《记狼虎会》一文中果然记了一笔:


“去岁(1921),与天虚我生(陈蝶仙)、钝根、独鹤、常觉、小蝶、丁悚、小巢诸子组一聚餐会,锡以嘉名曰:狼虎。盖谓与会者须狼吞虎咽,不以为谦相尚。……健啖之外,佐以谐谑,一语乍发,合座哄堂。”



最近得杨柏伟兄惠赐一巨册《四十年艺坛回忆录》(上海书店出版社出版,丁夏编),是著名漫画家丁悚先生对民国时期上海文化界逸事奇闻的生动记录,也是研究海派文化和都市社会生活的珍档。丁悚在书里也写到了狼虎会,他与周瘦鹃、陈小蝶、李常觉是发起人,“每次从中华图书馆出来,就往武昌路倚虹楼夜饭,有时,或在别的菜馆进膳,膳后再观戏……风雨无阻,兴致之好,真不作第五人想。”但这等好事被其他朋友得知,强烈要求加入,于是凑成一桌,轮流做东,茶余酒后,高谈阔论,观点碰撞,尽兴而归。丁悚在文章结尾感叹:“老蝶很有编纂‘狼虎会辞源’的伟举,后以事不果而中止,我们认为莫大损失。”


作为一个经常有机会与友朋吃吃喝喝但至今没有找到组织的晚辈,我也深感假如有一本以“狼虎会”为题目记录这段历史的文集问世,应该是饶有趣味的。长衫、马褂、礼帽、斯迪克、金丝边眼镜,半文不白的新诗,谑而不虐的谐语,八卦断不可少,它可是回味久长的佐酒小菜呀。一百年前魔都出版、新闻的兴盛,可从中一窥雪泥鸿爪。


春节前收到严建平兄惠赐其尊祖的《严独鹤文集》(上海文艺出版社,严建平、祝淳翔编选)三巨册,涵括小说、散文、杂文三种,不再有爆竹惊扰的小长假里,乐得细细拜读,隽雅远胜酒肴。严独鹤先生是新闻出版界老前辈,早年从浙江乌镇来上海求学,毕业于广方言馆。上海广方言馆成立于1863年,是李鸿章奏请在上海建立的第一所外国语专科学校,已有新式学校的雏型,与北京的同文馆虽是同一时期的产物,但若论风气与教学质量,则有霄壤之别,很值得作为案例分析。严独鹤毕业后没有选择在外交领域大显身手,而是在教育界、出版界谋求更大作为,执过教鞭,在中华书局、世界书局当过英文编辑,继而主编新闻报副刊《快活林》,又兼任新闻夜报总编,开辟上海新闻出版业壮丽山河的一批时代才俊中,严独鹤肯定位列第一方阵。在今天中国报纸副刊的文化基因中,也应该有槟芳馆主的一组编码。


严独鹤(左)与丁悚合影。丁夏供图


在散文卷里幸有收录《沪上酒食肆之比较:社会调查录之一》,这篇文章虽然我早在别处已读过几回,但当下重温,仍觉含英咀华,舌本生香。这也许是狼虎会成员仅有的一篇通过饮馔体验来完成的社会调查,对研究上海餐饮业的历史极有价值。限于篇幅,我只能举几例来吊吊各位的胃口:“沪上酒馆,昔时只有苏馆(苏馆大率为宁波人所开设,亦可称宁波馆。然与状元楼等专门宁波馆又自不同)、京馆、广东馆、镇江馆四种。自光复以后,伟人政客遗老,杂居斯土。饕餮之风,因此大盛。旧有之酒馆,殊不足餍若辈之食欲,于是闽馆、川馆,乃应运而兴。”


当时的广东馆子,“可看而不可吃。论看则色彩颇佳,论吃则无论何菜,只有一种味道,令人食之不生快感。”故而,“广东菜只能小吃,宵夜一客,鸭粥一碗,于深夜苦饥时偶一尝之,亦觉别有风味。至于整桌之筵席,殊不敢恭维”。当时还没有电冰箱和电蒸箱,物流也不发达,生猛海鲜更不可能“一骑红尘妃子笑”地运来,在沪滨可以舌吻的广东菜只能是“一种味道”。不过广东馆子在租界的发达,倒真是从小吃起步的,即便是新雅、杏花楼等,也莫不如此。但闽菜却受到严独鹤的激赏,“时常领教,觉菜殊不差,价亦颇廉”,从十余年后鲁迅先生定居海上,常在北四川路附近中有天、小有天宴客的情况看,这个评价应该公正客观。


1949年后,闽菜馆在上海寥若晨星,后来只有南京东路上的闽江饭店“遗世孑立”。三十年前南京东路商业网点调整,闽江饭店人间蒸发。近年来闽菜馆子挟佛跳墙卷土重来,不让沙县小吃专美。


严老前辈对川菜的评价最高:“沪上川馆之开路先锋为醉沤,菜甚美而价奇昂。”“继其后者,有都益处、陶乐春、美丽川菜馆、消闲别墅、大雅楼诸家。……陶乐春在川馆中资格亦老,颇宜于小吃。美丽之菜,有时精美绝伦,有时亦未见佳处。大约有熟人请客,可占便宜,如遇生客,则平平而已。消闲别墅,实今日川馆中之最佳者,所做菜皆别出心裁,味亦甚美,奶油冬瓜一味,尤脍炙人口。” 醉沤,郑逸梅也有文章写到:“名醉沤居,门前有一对联:‘人我皆醉,天地一沤’,这是王秉恩开设的。”


川菜来到上海,一登陆便顶上天花板,百年后仍令人遐想不已。今天魔都昂然跻身“全国最爱吃辣的城市”,但不知为何,传统一路的川菜——比如南堂菜,或姑姑筵,很少有厨师能大模大样地端出来。


大馆子去得,小馆子也不避,严独鹤对小馆子打卡后的评价放在今天应该也是网红店值得仿效的格局:比如闽菜中的“福禄馆在西门外,门面简陋,规模仄小,几如徽州面馆。但所用厨子,实善于做菜,自两元一桌之和菜,以至十余元一桌之筵席,皆甚精美。附近居人,趋之若鹜。此区区小馆,将来之发达,可预卜焉”。


从严老前辈梳理的上海餐饮业发展脉络可知,一百年前尚未形成本帮菜的概念。老人和虽然在1918年出版的《上海县续志》被记了一笔:“本帮见存者仅邑庙南人和馆一家,开设垂百年,至今犹略存古朴云。”严独鹤有无染指,本人不敢妄加猜测,但文章中一字未提,或许表明了一种态度。历史学家唐振常先生讲过一句:“所谓本帮,在上海从创立到发展,是晚之又晚的事情。”明白了这点,再论本帮菜与海派文化的关系,方才看得清草蛇灰线。


当时餐饮行业品类的划分也很有意思:“酒馆以外,尚有饭店、酒店、点心店三种,三马路与二马路间的饭店弄堂,为饭店之大本营,两正兴馆,彼此对峙,互争为老。……饭店之门面座位,皆至隘陋,至污浊,顾论菜亦有独擅胜场处,大抵偏于浓厚,秃肺炒圈子实为此中道地货。闻清道人在日,每至正兴馆,可独啖秃肺九盆。天台山农之量,亦可五盆。余亦嗜秃肺,但于圈子(即猪肠)则不敢染指。”


清末民初海上“书坛三大家”——李瑞清(清道人)、刘文玠(天台山农)、曾熙(农髯),其中两个都是酷爱鱼肚肠的老饕,青鱼秃肺一吃就是五盆、九盆,那才是狼吞虎咽呢!我又暗忖,曾熙或许也有此嗜,只是严老前辈不知道吧。


从“饭店弄堂”几番蹉跎最终来到福州路上的老正兴,现在还有供应青鱼秃肺、草头圈子,浓油赤酱,本帮风格。春节期间又去老正兴吃饭,大堂里高挂米其林奖牌,仿佛鲜花着锦。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上海滩先后涌现过一百多家各种前缀的老正兴,大浪淘沙,花开花落,如今唯有一星闪烁。


严独鹤先生的这篇文章色香味型俱全,罗列的馆子至少有五十家,可见狼虎会雅集提供了及时的体验机会。自然,这半百馆子今天也所剩无几,无辣不欢的小青年压根儿就没听说过醉沤二字。


再补充一句,这篇社会调查文章写于1922年。彼时,沙逊大厦(和平饭店)、国际饭店、百老汇大厦(上海大厦)、百乐门舞厅、美琪大戏院、南京大戏院(上海音乐厅)等连个影子都还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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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笔会文粹《尔乃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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