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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珍贵“怜悯”这两个字,这需要一点勇气面对自己 | 黄永玉

黄永玉 文汇笔会 2022-05-19


近来上海的友人去看了我的木刻展,说了不少我几乎忘记了的老话和对拙作鼓励的佳言,可惜我老了,老到今天身不由己的面目。我前几年摔了一跤,这一跤下去,接二连三的真正地“老”了起来,要不然我就会说自己从未老过。那时候站在电升降机上,在画墙边上动不动就十一二个钟头。



现在呢,不行了,坐着写东西,画东西十个钟头还算经常,朋友来聊天,坐几个钟头还行,就是站起来去洗手间要人帮忙了,要不然自己的展览会能不飞过来吗?就能看到上海的朋友们,一起去吃饭,喝茶神聊。



我二十一二岁,刚到上海圆明园路的文汇报实际上是我的“揾食处”,新老熟人特别多,杨卓之,杨重野,马岭,还有叶岗,他说在江西认识我时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还有宦乡、陈钦源,黄裳、唐弢是以后才认识的。那时的大公报副刊编辑是刘北汜,他是汪曾祺西南联大的同学,同在上海,我们很少谈到他了,他喜欢汪刃锋的木刻。我跟萧乾、潘际坰、韦无来往,和报馆没有直接关系。



有一件事情值得提一提了,文汇报当年有个纪念会,送的书签就是我刻的木刻拾麦穗,上有郭老的一些题字,今天的展览场中还能看得见,这幅小东西,我仍然觉得刻得还不错(上图)。



《无愁河上的浪荡汉子》的“八年”里,我写了好大一堆参加被封了门的文汇报新年晚会的快乐段子。那时候大门封了,进出要走左边高墙小甬道。国统区的进步文化人那时候都依靠进步报馆和杂志的稿费过日子,一下子都没有了。用广东话讲就叫做“冇得揾食了”,从粥少僧多到相濡以沫,依然是那么兴冲冲地一天也不停地抓住木刻刀在木板上奔跑。



我依仗的身边那么多高尚的老人家,老大哥。



最接近的是李桦先生,记得我很早就和他通信了。到上海,在大名路木刻协会楼上见到他,我几乎要哭出来,和他讲抗战之苦,好像抗战是我一个人抗日似的,把一桩桩委屈的事向他倾吐,他住在虹口狄斯威路。有一天我上他家,他说南京路大光明戏院上演华特迪斯尼的卡通片《幻想曲》,听说非常好,我们马上去看。我买了两张票,现在就走,“你怎么晓得我会来?”我问他。“我猜,这时候你一定会来!”两个人一起出门,向四川路有轨电车终点站走去。就我们两个人,来到四川路终点站,他问我有没有搭电车到南京路大光明电车站的票钱。



我说:“没有。”他奇怪,“怎么一个人连坐电车的钱都没有?”我说:“上你这里来,刚好用完了。” 他踌躇了一下说:“好吧,我陪你走到大光明戏院去!”他口袋里不是没有钱,他口袋里起码还有,看完电影之后,一个人坐电车回来的钱,他口袋里再也多不出一份请我坐电车的钱,他又不忍心让我这时候一个人走到大光明戏院去。我们一边走,一边聊天,也真忘记两个人一路上聊了些什么。我以后有幸大半辈子跟他在中央美术学院一起工作,也没有想到几时找个时间,好好回忆回忆那段故事。现在把这个故事讲给年轻人听,他们会不会认为这是我瞎编的鬼话?



木刻协会办公室两位坐在办公桌边办公的先生,一位叫邵克萍,一位叫杨可扬,不上楼则罢,上楼准看到他们,都是第一次见面,熟到是可算是有点熟,1943年在长乐民众教育馆帮助同事李绍华学木刻,买木刻刀,写信给野夫先生,代回信的就是邵克萍先生。



打交道,买木刻刀,后来变成木刻艺术讨论起来。记得他在来信批评我的木刻怪得像安徒生童话,这是一种好意的劝告。我那时就想,这意思好坏先不论,起码像个安徒生童话也不坏!至于阿杨,可惜没机会来往。我欣赏他的一幅木刻,“出了事的街”,人们在交谈,街那头不知出了什么事,难得他找到这么有意思的题目。那么甜蜜,那么朴素、饱满的内容。解放后,听说他在上海当了美术界的官,这让我产生了一种道德上的祝福和信心,他会当得好。还有想要说的事是——野夫先生是我尊重的前辈,原来他以前结过婚,前夫人由阿杨一直一声不响地奉养着;那位前夫人是阿杨妻子的亲姐。



我喜欢上海的原因很多,有许多高到天上洋房子都是真的,可以随便地在它们底下走来走去。有许多写书有学问的老人家都有机会见得到,有无线电和报纸。国民党做坏事怕人知道,中央社就帮忙掩盖,共产党的新华社就在报纸上拆穿它。在上海有机会看到很多外国的知识,欣赏到外国的艺术,扩大了眼界。在上海看到好多邪恶,也看到马上就要到来的理想……



至于吃东西,那时候还谈不上品评。记得在大兴公司开完木刻展,大家到一家餐室吃俄国大餐,一碗汤,一盘猪脚饭,还有一杯茶,幸福地对人说,明年木刻展之后,希望再来这里。



我在上海忙成这个样子,哪里还有机会到外头写生,也没想过写生,写完生之后拿来做什么?我也没有机会学上海话,只记得一次去愚园路找林景煌,到了终点,买票的还有两分钱没有找还给我。电车里只剩下他和我,我只有开口问他要,他从老皮口袋里掏出两分钱,狠狠地交给我。等我下了电车,这位售票员先生从窗口伸出前胸,手指着我(xxx,瘪三)。我听了这话,笑弯了腰,不知说什么好,想必他也在纳闷,这人挨了骂怎么还笑?我算是第一次学会两句上海话,至今还能朗朗上口。



我珍贵“怜悯”这两个字,这需要一点勇气面对自己。


         二零二二年一月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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