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二赋”的真迹,曾在一栋简易楼房里隐匿了三十七年 | 张瑞田
苏轼《中山松醪赋》(局部)
颜鲁公楷书《勤礼碑》宽博雄健、字字凛然,写久了,就有沉重之感。央求老师学习行书,老师点点头,沉吟一会儿,说,写了这么久的颜真卿,不妨写写苏东坡。于是,推荐了苏东坡的二赋,也就是把书法史震得嘎嘎响的《洞庭春色赋》《中山松醪赋》。找来二赋,从头至尾读了一遍,觉得两篇文章有趣,写酒,写心情,写了苏东坡的人间烟火;书法神逸,也是宽博雄健、字字凛然。
苏东坡与颜真卿的手笔,血脉相通,临写起来舒畅自如,腕下生风。去老师的府上请益,自然会问起二赋的因由。老师的古典文学修养深厚,他讲苏东坡的二赋,从文章到书法,由浅入深,条理清晰。我默默听着,觉得二赋像一个神话,在想象中漂浮。
二赋,是书法史上的扛鼎之作,自然躲不过朝廷的追索,乾隆时期入藏清内府,并刻进《三希堂法帖》。后来被溥仪带到长春,1945年失踪。到了1982年,二赋销声匿迹整整三十七年了。
记得是1982年的冬天,我去老师家拜访,看到几位中老年人在议论着什么,他们的脸色有一点紧张,神情凝重,时而快速交谈,时而沉默良久。
他们透露一个重要消息,对于我来讲,是一个特大新闻——二赋在吉林市出现了,也就是说,苏东坡的《洞庭春色赋》《中山松醪赋》的真迹在吉林市出现了。我不知所措,甚至怀疑消息的真假。更让我难以接受的是,二赋就在老师家附近的一栋简易楼房里沉睡了三十七年,而那座没有集中供热的简易楼房,是我去老师家的必经之处,也是我中学时代上学路上的必经之处。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我从简易楼房的身边经过,就是从二赋的身边经过,我这么走了十多年的时间,就是在二赋身边经过了十多年。
那里是城市居民区,一排排平房,一条条小路,用木条隔离出来的小院子,堆着木材、煤炭,这是日常做饭、取暖的必备。有一根粗铁丝从院子里横穿,这是晾晒衣服、被单的陈设。没有晾晒物的时候,麻雀会站在那里,嘁嘁喳喳叫个不停。小院里停放着自行车,有的依靠车梯自立,有的靠墙依附,横七竖八,特别的生活化。不远处有一家机械加工厂,厂区外建有与工厂配套的锅炉房,一个高达三十多米的烟囱在锅炉房边拔地而起。烟囱外沿镶嵌着铁筋做成的梯子,一个个排到烟囱的顶端。
二赋,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隐匿了三十七年。这一段时间,或许是它最难过的一段时间,也是最温馨的一段时间。1094年2月,苏东坡在河南睢县抄录了自己的两篇文章,交给朋友后,逐一递藏,从个人到朝廷,从北宋到清末,从民国到今天,无一不把二赋视为收藏重器。三十七年,落脚北国江城,飞入寻常百姓家,牵动着关心文化、热爱书法的每一个中国人的心。
那时候我还年轻,没有资格靠近二赋,只能旁观围绕二赋所发生的故事,以及二赋本身的故事。
二赋的藏者叫刘刚,是吉林市一所中学的历史老师。1945年,他家还在长春,秋天,父亲刘忠汉匆匆回来,把一个包裹交给母亲,嘱咐妻子妥善保存。刘忠汉毕业于沈阳陆军学校,是伪满洲国的小军官。那是多事之秋,刘忠汉离开家之后,再也没有回来,至今生死不明。1946年,刘刚的家从长春搬到吉林市,父亲交给母亲的包裹也一同带到了吉林市。刘刚渐渐长大,学了历史专业,打开了父亲留下的遗物,直觉告诉他,如果苏东坡的二赋是真迹,就该有个说法,必须交给国家收藏。于是,在朋友的引荐下,他找到时任吉林市图书馆副馆长的刘廼中,请他帮助鉴定。刘廼中又请来书法家金意庵一同鉴定。刘廼中、金意庵也是传奇人物,前者毕业于辅仁大学,曾在文化部直属单位工作,1957年被划为右派,发配北大荒劳动改造,后就地安置,来到吉林市工作。金意庵有皇族血统,被定为历史反革命,辗转到吉林铁路局工作。两个人命运多舛,因其丰富的文化修养和较高的书法创作能力,得到吉林地方政府的重视,很多书画爱好者成为他们的拥趸,二人辞世后,先后建立了艺术馆,永久铭记。在刘廼中的办公室,二赋手卷徐徐展开,刘廼中的眼睛亮了。这是1982年12月7日的下午,长达306.3厘米,宽有28.3厘米的二赋,在吉林市图书馆冬日的阳光下变得分外耀眼。二赋有六百七十余字,写在宋代白麻纸上,七纸接装,曼妙飘逸。刘廼中手边有早年延光室印制的二赋,相互比较,有所同,有所不同。眼前的二赋引首与隔水不见了,正文第一行有一点残缺,其他依旧。收藏印章共计六十六枚,延光室印制的二赋是五十三枚,多出来的印章有“宣统御览之宝”等后来钤印的,曾钤在引首处的“乐寿堂鉴藏印”“石渠宝笈”“三希堂精鉴玺”等印,与引首一同消失。乾隆、嘉庆、宣统的印迹,还有元、明、清收藏家的印章,有条理地钤在二赋的不同地方。印泥的色泽透出时间的长短,轻轻一瞥,就能感受到二赋的分量。刘廼中把自己的看法告诉了金意庵,两人继续推敲,露出会心的微笑。
为了进一步确认二赋的真实身份,金意庵致函吉林省博物馆段成桂,陈述了在吉林市发现二赋的情况,希望省博重视。很快,吉林省博物馆艺术部主任苏兴钧与段成桂一同来到吉林市,他们带着早年出版的珂罗版二赋,相互对照,不言自明。藏者刘刚坦言,只要二赋是真迹,立刻捐献给国家。吉林省文化厅十分重视,决定由吉林省博物馆收藏。1983年1月26日,吉林省文化厅在长春举行了颁奖仪式,奖励刘刚一万九千元奖金,并颁发了奖状,另奖励刘廼中、金意庵、周克让每人一千元的奖金,肯定了他们对保护二赋所作出的贡献。
发现二赋,成为彼时重要的新闻,从文博界到书法界,二赋成为热议的话题。
我当然关注二赋的社会影响,我把报纸上有关二赋的新闻剪裁下来,夹在我的二赋字帖里,有时间就看看,觉得二赋离自己很近。二赋离自己真的很近的时候是二赋展出的那一天。听说吉林省博物馆公开展出二赋,我乘火车从吉林市到长春,在省博(原伪满皇宫所在地)看了整整一天。二赋真迹,果然不同凡响。我临习的二赋,是《三希堂法帖》中的刻本,字形差似,神韵黯淡,尤其是笔意关联处的微妙变化,在刻工的凿掘过程中消失了。眼前的二赋已经不是惯常的姿容,轮廓、表情、韵致,有岁月的宁静和生命的灵光,神秘也真实。
二赋——《洞庭春色赋》《中山松醪赋》,是苏东坡的文学代表作,也是他的人生写照。
《洞庭春色赋》写于1091年,也就是元祐六年,又贬至杭州的苏东坡,接到诏书返京,却被程颐等人构陷,又贬到颍州任职。对政治沉浮似乎习以为常的苏东坡,心情还是郁闷,有了“追范蠡于渺茫,吊夫差之惸鳏”之叹。
仕途曲折,1093年,对苏东坡而言也是不平凡的一年,8月1日,夫人王润之辞世,年仅46岁。苏东坡又一次宦移,充河北西路安抚使兼马步军总管,出知定州军州事。9月3日,宣仁太后崩,哲宗亲政,10月23日,苏东坡又到定州任职。此间,写了《中山松醪赋》。关于这篇文章,“苏门四学士”之一的晁补之讲了一番意味深长的话:
公帅定武,饬厨传,断松节以为酒,云饮之愈风扶衰。松,大厦材也。摧而为薪,则与蓬蒿何异。今虽残,犹可收功于药饵。则世之用材者,虽斲而小之为可惜矣,倘因其能,转败而为功,犹无不可也。
晁补之对《中山松醪赋》体会尤深,他从“犹足以赋《远游》而续《离骚》也”的表白中,看到了老师的内心深处。
次年,苏东坡再一次被构陷,“因语涉讥讪,削端明殿学士兼翰林学士,罢定州任,以左朝奉郎知英州。即行复论罪,降左承议郎,仍知英州”。1094年2月,自定州赴英州,途经河南睢县,以他“郁屈瑰丽之气,回翔顿挫之姿,真如狮蹲虎踞”的笔调抄写《洞庭春色赋》和《中山松醪赋》,然后踏上了自己宦海沉浮的不归路。
为什么在睢县抄写二赋,苏东坡写了一段话:
予在资善堂,与吴传正为世外之游。及将赴中山,传正赠予张遇易水供堂墨一丸而别。绍圣元年闰四月十五日,予赴英州,过韦城,而传正之甥欧阳思仲在焉,相与谈传正高风,叹息久之。始予尝作《洞庭春色赋》,传正独爱重之,求予亲书其本。近又作《中山松醪赋》,不减前作,独恨传正未见。乃取李氏澄心堂纸,杭州程奕鼠须笔,传正所赠易水供堂墨,录本以授思仲,使面授传正,且祝深藏之。传正平生学道既有得矣,予亦窃闻其一二。今将适岭表,恨不及一别,故以此赋为赠,而致思于卒章,可以超然想望而常相从也。
这就是二赋书法的由来。
离开吉林二十七年了,念念不忘二赋,听到二赋在长春展出的消息,会单独回去,不惊动任何人,在二赋前伫立良久,然后,又去他乡。
苏轼《洞庭春色赋·中山松醪赋》手卷
点击“阅读原文”可在文汇出版社微店购买
2020笔会文粹《尔乃佳人》
【笔会近期作品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