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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叔们】格算师 | 路明

路明 文汇笔会 2022-05-27

路明 摄


父亲问他媳妇,同意他回上海不?同意的话,就去办手续。媳妇低下头,一声不吭。父亲心里有数,转头对他说,就你这号人,跑回来天晓得,这事算了。


他本该是67届初中毕业生,因逃学捣蛋留掉一级,变成68届。67届“四个面向”,有留在上海的可能;68届“一片红”,初高中毕业生一律上山下乡,奔赴广阔天地。许多年后,他听到一句话,叫知识改变命运。


眼前三种选择:插队,兵团,国营农场。他仔细比较过。首先排除插队。插队计工分,农场和兵团拿工资;插队得自己做饭,农场兵团有食堂。兵团每两年一次探亲假,农场年年有;兵团实行军事化管理,作息以军号为令,农场相对宽松。去农场,要么云南,要么黑龙江。云南更远一点,工资比黑龙江低。听人讲,东北的农民冬天不干活,窝在屋子里喝酒、打牌、嗑瓜子,叫猫冬。


到了北大荒才晓得,原来天算不如人算。零下三十多度天气,下地是不可能了,农场有生产作坊。轧面,酿酒,做豆腐……哪一个不是出大力的活。他被分配去油坊。油坊温度高,温度不高不出油。外边滴水成冰,屋里炉火熊熊。一帮男人,穿个大裤衩,打赤膊,嗨呦嗨呦,用撬棒把豆油榨出来。


第二年春节,他回家探亲。慢车到哈尔滨,换58次特快到上海,全程三天三夜,票价41.3元,有效期十一天。他想出方案,一张火车票两个人用。一人先上车,抵达上海站后,车票装进信封,投入随车邮政。三天后,车票回到哈尔滨。后一人收到票,还能再坐一次。知青们纷纷效仿。数年后,火车票有效期减少到七天,才遏制了这股“挖社会主义墙角”的风气。


一来二去都知道了,这人会算,上海话叫门槛精。碰到事,脑袋里算盘噼里啪啦一打,总能理出个最佳方案来。加上他的口头禅,整天格算不格算的,大家叫他,小格算。


他找木匠打一口箱子,用厚实的板材,塞满大豆和黄花菜,慢件寄回上海。老乡看不懂,麻袋装不行吗,省多少份量。他笑笑。木料在上海是紧俏物资,回头箱子一拆,够打半扇衣柜。多寄个几回,阿哥结婚的家具就齐了。


有个牡丹江的姑娘,在酒坊当化验员,眉眼挺秀气。秋收时,酒坊职工也下地割麦子。姑娘割得慢,他就帮着割。渐渐地,两人有了感情。到78年年底,他带姑娘回上海,弄堂里摆酒席。囍字一贴,鞭炮一放,毛主席语录一念,街坊一起哄,几杯白酒落肚,稀里糊涂的,他成家了。


过完年,他带着新媳妇回到北大荒,看见知青们都兴高采烈地收拾行李。最新政策下来,知青允许返城,结了婚的除外。他傻了眼。当年口号喊得震天响,“扎根一辈子”,谁他妈想到还有回去这一天啊。


他跟媳妇商量,要不把婚离了?媳妇就哭。他赶紧安慰,不真离,就……走个形式,等我户口调回上海,咱俩立马复婚。媳妇捶他,哪个要跟你复婚。这年回家探亲,他把想法跟父亲说了。老头子让他死了这条心。老头子说,你好好的,跟媳妇待在那边。要什么东西,我给你。


父亲喜欢这个媳妇,讲话细声细气,像个知书达理的人。结婚后,家里省下工业券,先紧着他两口子用。蝴蝶牌缝纫机、红灯牌收音机、红梅牌电视机……一件件寄到黑龙江。要什么东西呢,他想,还有啥可要的呢?


他想起来了。上回探亲,邻居家有一台卡西欧牌计算器,香港亲戚寄来的。再复杂的加减乘除,按几个键就行,比算盘好使多了。他告诉父亲,他就要这个,计算器。


有了计算器,他顺理成章承包了农场的小卖部。小卖部卖酒,卖肥皂,卖卫生纸,卖油盐酱醋。忙起来也辛苦,好处是没人管。他挺高兴。这期间,女儿呱呱坠地了。


几年后,农场顺应时势,成立外贸科,他便干起外贸。在当地收购党参、山参、木耳、猴头菇、南瓜子,各种叫得上叫不上名字的草药,去哈尔滨、大连找渠道,出口苏联和南朝鲜。南朝鲜人顶喜欢蛤蟆油,也叫雪蛤膏,大兴安岭特产,收购价六十块一斤,能卖两百。鹿茸分花鹿和马鹿,花鹿茸贵一点,收来三十块一两;野生猴头菇,二十来块一斤,都是抢手货。那几年,他过得挺滋润。出差卧铺宾馆,一天三顿报销,顿顿有肉有酒。农场分了房子,带一个大院,养三头猪、十几只鸡。油坊有熟人,隔几天送来榨油剩下的豆饼,是上好的饲料。平时喝的酒,炒菜用的油,吃的豆腐和粉条,都不用花一分钱。他终于过上了猫冬的日子。铁锅里咕嘟着酸菜和血肠,媳妇端出醋和饺子,屋外大雪纷飞,他盘腿坐在炕上,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回上海的插兄写信来,谁进了工厂,谁考上大学,谁读了夜校,谁打算出国。折腾啥呢,他想。邮递员说,一看到邮编20开头,就知道是他的。他想起来,他是这农场唯一的上海人了。


那天他喝多了,回来拉着媳妇念叨。你说咱俩,他攥着媳妇的手,一辈子在这农场呆着,不愁吃也不愁穿,挺舒坦。闺女在这,念几年书,找个男的,后半辈子围着锅台转,就废了。他眼圈红了,我废了没啥,闺女不能废。媳妇问他,那你说咋办。他说,回上海,把闺女带回去。这个地方不要了。啥都不要了。


回到上海,首先面对的是住房难。父母已经去世,留下一间二十几平米的房间,外加阁楼,三兄弟分,住九口人。他发挥精打细算的本事:楼梯拆掉,改搭在外墙,省下的面积放进一只五斗橱;阁楼抬高,斜顶改成平顶;打一排顶柜,桌椅全换成折叠式。早上起来,地铺一卷,收进顶柜,拾掇得清清爽爽。夜里,帘子一拉,就是三家人。


他没上海户口,找不到像样的工作,就在弄堂里卖大米。附近退休工人多,他提供送货上门,价钿比国营粮油店贵一点。一百斤大米,一口气扛上六楼,赚十块钱。生意好的时候,一天跑四五回,累得直不起腰。每年秋木耳上市,他让老乡寄一些过来,加几块卖,也能赚一点钱。


插兄来看他。家里没地方坐,几个男人站在楼下吃香烟。插兄拍他肩膀,小格算,你说,这回格算不格算?他笑,账不是这么算的。


女儿考上高中,大学毕业后进入一家外贸公司,也算继承父业。他对女儿最不满意的一点,就是成天忙工作,满世界跑。难得休一天假,不好好在家呆着,不是逛展,就是看啥话剧。三十大几的人,不恋爱,也不肯相亲。没法劝,他苦着脸,随她去吧,她自己开心就好。


六十岁那年,他和媳妇回了趟农场,办退休。这里是松嫩平原的尽头,麦浪金黄,涌向远方。他告诉媳妇,四十三年前,他们这群知青刚下火车,便遭遇了一场九月飞雪。他肩头落满雪花,望着这白茫茫的天地,有点想哭,想想还是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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