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克木的“三读” | 汪广松
炎夏盛暑,读黄德海撰《读书·读人·读物:金克木编年录》(以下简称《编年录》),不期然地想起《史记·太史公自序》里的一句话:“万物之散聚皆在《春秋》。”
以前读到这句话时,深觉有味却沉吟未决,这一次它就跳出来,挥之不去。看原文,这一句之前是:“《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之后写道:“《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这可以说是严重的持续不断的耗散,而孔子作《春秋》是为了维持世界不至于崩溃的努力吧?
从历史至于个人,从政治大事件至于日常生活,万物散聚,皆有所在,而我们常常能够经验到的就是日常的耗散。黄德海在《后记》里说:“尽管诸务多扰,时间被切碎成一块一块……”时间碎片化,很可能就消耗掉了,而且切碎就是消耗,生命或因此亏空,但人的振作也在这里。我们“也可以在块状的缝隙里一条一条写下去,不是吗?”而且,“随着写作的深入,金克木独特的学习和思考方式逐渐聚拢为一个整体,玲珑剔透又变化多端,我从中感到的鼓舞远远大于沮丧。”
金克木在读书(吴彬 摄)
我理解他的学习与写作,以及由此得到的鼓舞,还有沮丧。《编年录》可以说是一部忧患之书,这不仅仅是指传主金克木,也可以指向编撰者本人。我所熟悉的并非具体,但决不是陈旧的印象,而是一种历久弥新的、自我更新的力量。也许,所有的力量都凝聚在无数碎片的空隙当中,而碎片只是时间的常态,我们因此也有了拼接或者凝聚的可能,日常生活里的每时每刻,都是过去、现在与未来的拼接,至于拼成什么图案,也就因人而异了。
《编年录》的编撰(拼接)别具一格,或有鉴于《左传》。在行文时,往往先有一句概括,随后附上材料(注释里有考证),前者相当于“经文”,后者相当于“传”。以1943年为例,是年金克木32岁。这一年《编年录》第一句就说:“始学梵文。”然后就是两则材料拼成一“传”,它们分别取自《〈我的童年〉译后记》及《梵竺因缘——〈梵竺庐集〉自序》。单看“始学梵文”四个字,简简单单平平常常,看了材料才晓得曲折丰富,蕴含多少心血。
接下来写金克木赴鹿野苑攻读梵典,翻阅汉译佛藏,得遇天竺老居士故事,像极了小说。《编年录》写道:“随憍赏弥(法喜老居士)习梵文、巴利文。”这一句意蕴丰富,材料分为若干段落,每一段用破折号引出,其概括则曰:初识、考验、听讲《清净道论》、登堂、入室、习《波你尼经》、国际视野、民族自尊、甘地轶事等。这九段每三个可为一组,分别标记了由浅入深、由个人乃至于世界的成长过程,就像是对金克木的人生经历进行了提炼。这种提炼并不仅仅是行文、句法的提炼,它分明是从时间碎片里生长出来的新生命。在这个意义上,《编年录》才有可能成为“并非虚构的成长小说”。
1944年金克木的学习经历依然精彩非常,《编年录》提炼为:随人经行、悟世内世外是一体、随德玉老和尚化缘、见在印度苦行的“鸟巢禅师”、请青年比丘讲经、与斯里兰卡老学者同吟咏印度古诗、见憍赏弥之子高善必等。尤其令人叹赏的是在这段学习期末,金克木向少年人学习,《编年录》为此编撰了三则材料,分别是:与少年人做梵文练习、遇自小习梵文的孟加拉少年、跟锡金男孩学习印地语等,三则材料都取自《鹿苑三少年》。如此剪辑,方显出金克木独特的学习方式及其成长,而这个图谱不仅仅是金克木的,也可以属于黄德海,还可以归诸读者,尽管具体的人生不可复制,但上出的精神状态始终开放,召唤每一个有志于学的后来者。
我对1943-1944年的金克木醉心不已。此后读至《编年录》1949年,“自此年始,专读一种书。”引的材料是《如是我闻——访金克木教授》,金克木说他一生中连续几年“专读一种书”只有两次,一次是1949-1951年,专读马、恩、列、斯、毛的著作;另一次是四十年代前半(二十世纪),“在印度读印度书,包括汉译佛典。”我对他的第一次“专读”情有独钟,但对第二次不够重视,直到这次通读《编年录》才得以纠正。实际上,这两次“专读”指向他整个人生的两大关节,是两个向度。
1946年10月,与崔明奇、沈仲章、吴晓铃(左起)在上海虹口公园
《编年录》将金克木的人生分为三段,分别是学习时代、为师时代和神游时代,大致对应书名中的读书、读人、读物。读物已经是超然物外至于神游,“所谓无限风光在晚年”。1984年金克木发表《读书·读人·读物》一文,写道:“我听过的话还没有我见过的东西多。我从那些东西也学了不少。可以说那也是书吧,也许这可以叫做‘读物’。”
至于“读人”,他把“听话”也看成是一种读书。在我看来,这也是政治吧?《编年录》1989年,引了钱文忠的文章《智慧与学术的相生相克》其中一段,金克木问来访者是否能懂他的书,听了回答后断然说道:“你们读不懂,我不是搞学术的,我搞的是××。”这个“××”到底是什么?颇费思量。而读了《编年录》的“为师时代”,答案仿佛就在其中了。
《编年录》1971年写金克木的“离京日常”,引了他的一篇文章《冰冷的是文》,说道:“我还是深深怀念用体不用脑事事听从人不必自己想的无忧无虑的快乐,对于还要自己再用头脑有一种莫名的恐惧。这时我差不多达到了忘记书本也不大识字的高级水平。什么拼音象形左行右行洋文中文统统陌生,对堆在屋里的残余书籍翻也不想翻。脱离了六十年的字纸生活而在百尺竿头更进入‘无文’的最高境界是我向往的目标。” ××与学术的相生相克,大概如此。
我对金克木的阅读,过去一直停留在“书读完了”的印象中,这次补上了“不读书”,加深了“专读一种书”的理解,这个“三读”也可以相应金克木的三个时代吧?世事不易,时间破碎,读书岂非奢侈?
在阅读、思考、写作过程中,我的十八个月的二宝常常来到身边,小手拉着我叫“爸爸”,要我抱抱。我就放下手头的工作,和她一起玩耍,我知道这就是我正在经历的时间。有些干扰不成为障碍,或者说障碍程度已经尽量减轻。我这样读着,想着,写着,完成这篇小文,仿佛也有了一丝编辑时间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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