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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退休,很想写一写办公桌 | 陈荣力

陈荣力 文汇笔会 2023-02-16


临近退休,忽然想到参加工作四十多年,有一件物品颇值得一写的,那就是办公桌。


对一个机关干部来说,办公桌就像战士的坐骑、教师的讲坛、医生的手术台,很大程度已成为职业的凝聚和生命的物化,而此中的光阴、故事和嬗变,除了与所从事的工作,亦与时代的变化息息相关。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期,我参加工作的第一个单位是杭州湾畔的一个乡村供销站。供销站统共七八间店面,除了站长、会计和收款的出纳有专门的办公桌,其余都是售货的柜台当办公桌。柜台当的办公桌,当然既没抽屉又是公用的,而换一个角度看,那一长溜十几米的柜台,怕也是世上最长的办公桌了。


乡村供销站除了早晚两头生意忙点外,其余大多时间门可罗雀,伏在柜台上打个盹、小眯一会也情有可原。我当时只十七八岁,精力旺盛,加上那会儿刚迷上写诗,于是别人打盹、小眯之际,我就伏在柜台上用包茶叶、包白糖的包装纸偷偷地写诗。一天一位顾客捏着一包白糖气呼呼地来问罪:“那么脏的纸你们也包糖?”我师父打开一看,包装纸向内的一面,正是我乱涂乱抹的那些诗。师父没说重话,但我从此再也不敢对包装纸下手了。那些诗后来一首也没发出来,我怀疑是否与没在办公桌上写有关。和尚不怪怪秃子,我最终没能成为诗人,总得为自己找个理由。


几年后我从乡村供销站调到镇上的一个棉花加工厂工作。因一没技术二不懂管理,厂领导就让我去干材料保管员的活。事后想想凡是领导大都英明,让我做材料保管员也算是人尽其用。材料保管员其实就是厂里的营业员,都是你需要什么我拿给你什么,无非将付钱、收钱换成签字、写领条而已。因为做材料保管员,我有了第一张专用的办公桌,且还是一张十分特别的办公桌。


说到这张办公桌,还得说几句我们这个厂。当时我们厂位居镇上四大国营厂之首,职工多,实力强,尤其是厂房比其他的厂大了好几倍。我们的厂房,前身是解放前镇上最气派的“悟典王”台门,虽然几十年下来,车间和食堂等都做了新建,但办公楼、宿舍包括材料仓库还是原来台门里的几幢老楼。那几幢老楼不但高大结实,且一式的方柱斗拱,青砖花窗,坐在里面冬暖夏凉,像个“小开”。当年楼被使用了,楼内的家具自然也顺水推舟归了我们厂,我使用的那张办公桌也是这顺水推舟之一。因为是老楼,光线比较暗淡,而我这张办公桌别具一格的鹅黄色泽,让每个走进来的人都眼前一亮。当然除了色泽,这张办公桌更特别的是材质。它不是一般的杉木或实木——上下全是梧桐木。梧桐木重量轻,透气性好,又耐磨损和腐蚀,加上纹理美观、色泽清雅,是高档家具的难得原料。而这张办公桌160公分长、80公分宽的面板没有一块拼接,全一块整板,如此大的梧桐木,想想就已稀奇了。有生以来的第一张办公桌,又是如此古董级的宝贝,平时我绝不让领材料的工友将牛油、机油、轴承、钻头之类的放在办公桌上。


用着这张办公桌,有时我也会无端地想,当年坐在这张办公桌后面的会是怎样的人?这几十年它曾经的主人又是哪些?但这样的想很快就中断了。一年多后我作为我们县首批招聘的机关文秘人员考进了县级机关,这张办公桌自然也有了新的主人。但就在这张办公桌上,我写出了平生第一篇发表的文字。二十多年后,当我拿到中国作协的会员证时,我情不自禁想到了这张梧桐木的办公桌,能加入中国作协,莫非也是沾了当初这张办公桌“梧桐凤凰来栖”寓意的光?


八十年代中期的县级机关,勤俭节约是雷打不动的风气。一个真实的故事,当时大家到后勤科领原子笔的笔芯,都需将用光的笔芯上交。之所以要以旧换新,是笔芯上那根牙签样粗细的铜头,可以作为废铜回收。据说后勤科管此事的老关,曾一次性卖了三四斤铜头,他也因此被评为机关的节约标兵。机关这样的勤俭节约,体现在办公桌上,就是每一个办公室几乎没有一张相同的办公桌。年代不一、式样各异、大小不同、颜色多样,是当时机关办公桌的普遍现象。


一天,管收发的大姐告诉刚下乡回来的我,上午收到你的一张稿费单,放在你办公桌上了。我兴冲冲打开办公室,办公桌上除了一叠报纸并没有稿费单,仔细地看看也下乡去了的同事的办公桌,同样没有稿费单。有心想再去问问收发的大姐,又怕引起误会。于是就这样疑虑、纳闷着。第二天对面的同事来上班,拉开抽屉,突然拿出了我的稿费单。事情的原委其实十分简单:我们那些办公桌,因为是松板拼接的桌面,加上又有点年头,拼接缝的石膏脱落,每张桌上都有小指粗的缝隙。平时丢支烟什么的,掉进缝隙是常有的事,这次稿费单从报纸上滑落,也顺缝溜进了对面办公桌的抽屉里,算是一桩笑谈。


其实办公桌的好坏与工作干得好坏,并没有多大的关系,倒是办公桌上的一些物品,有时会有四两拨千斤的效果,譬如电热台板。


空调还没有普及之前,搞文字、写材料,最顾忌的是冬天。冬天会议多、活动频,要写的材料也多,加上天气冷,笔被冻住不说,手指生满软软硬硬的冻疮亦是常事。后来有了电热台板,那可真是一个宝贝。打开电热台板,将手放在台板上,再盖上一张报纸,昔日麻木僵硬的十指,一整天都像伸展在春风里。而随着手的如沐春风,自然是血液的舒畅欢快和思维的亢奋活跃。所以那时我们也有这样一句顺口溜:不怕材料难,只怕没电热板。


办公桌上的物品最具革命性的当然是电脑。标志纸质办公时代结束的电脑,既宣告着办公桌原始功能的消隐,也将办公桌的概念拓展为无限的空间和可能。譬如那些拎着笔记本电脑随处办公的年轻人,甚至一双膝盖就是一张办公桌。当然这样的消隐是纠结的、艰难的,更不是物的功能的让位那么简单。像我,既不懂拼音又学不会五笔,至今依然靠着一块手写板度日。而电脑高度普及、甚至掌上办公日渐流行的今天,办公桌非但不见消失,且连大小、式样大都山河依旧,不能不让人感慨。其实大家都明白,除了物的功能以外,办公桌一定意义上,也是岗位、资历、权责以至身份的物化和象征。


几年前下乡,曾听到这样一件事:有一位农村支部书记,做了三十多年的书记,逢上了拼乡撤村,就从书记岗位上退了下来。对不再担任书记,他也没什么想法,但临走前他提了一个要求,就是自己坐了几十年的那张办公桌,他得买回家。很多人包括家人,对他买这张破旧的办公桌不理解,那张办公桌放在家中的客厅里也明显格格不入。但每天更多的时候他总是坐在这张办公桌后面,看看报纸喝喝茶,有人去串门,他也喜欢让人坐在办公桌前面的椅子上。刚听说这事的时候,对这位支部书记的行径,我颇有点不以为然。等到自己临近退休、设想未来生活之际,又想起这件事,我忽然理解了。


机关工作常规一天八小时,按三分之二算,每天至少有五小时是伴着办公桌的。如果参加工作四十年,那伴着办公桌的时间将是一个十分惊人的数字。都说光阴是个虚的字眼,但光阴物化在一桩桩事物、一件件物品上何尝又不是实的呢?或许正是无数类似物化在办公桌上的实的光阴,才让我们的生命变得丰富而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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