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世以恭 | 韩羽
生日(油画)夏加尔
我见辛词多妩媚
辛稼轩词,豪放雄浑,激昂排宕,胸有万卷,笔无点尘,为古今人所共识。矮人看场如我者,不才识小,别有会心处,窃喜其词中“痴”语。痴,忘形也。痴以传真,能传性情之真。古人谓辛稼轩“情至处,后人万不能及”,其得之于痴乎。
试拈几例。
辛稼轩言愁,只七个字:“却道天凉好个秋”,话里有话,味外有味,“欲说还休”得大智若愚。愚,不亦白痴乎。
“三径初成,鹤怨猿惊,稼轩未来”(《沁园春·带湖新居将成》),典出《北山移文》。文中的“鹤怨猿惊”,是由于周颙好爵而离去,是怨是嘲。词中的“鹤怨猿惊”,是因了“稼轩未来”,是想是盼。
不说古典,只说今典,是鹤猿又想又盼稼轩?还是稼轩又想又盼鹤、猿?“鹤怨猿惊,稼轩未来”是出自稼轩笔下,就是说我稼轩没来,那鹤、猿又想又盼又怨又惊——是鹤、猿又想又盼又怨又惊了。哇哈,这不有点儿自作多情?你怎得知的那鹤那猿想你盼你得又怨又惊?恰是这自作多情泄露了个中消息,实是稼轩又想又盼鹤、猿,想来盼去,中情所激,以己度彼,遂认定了鹤、猿当必也对稼轩又想又盼了,这是不是痴?
再看“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贺新郎》),“妩媚”本属少女少妇,可唐太宗说:“人言魏徵崛强,朕视之更觉妩媚耳。”看来“妩媚”二字,男人亦可分享,于是坦坦然然地“我见青山多妩媚”了。下一句可就逗了——“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不止自作多情,更且妩媚起来。
岳珂《桯史》曾记一事:“稼轩以词名,每燕,必命侍姬歌其所作,特好歌《贺新郎》一词,自诵其警句曰:‘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竟“痴”到餐桌上来了。
为鹤、猿而痴,为青山而痴,盖“民胞物与”也,“予与山川神遇而迹化”也,其天人合一乎。
再说“艺术是玩”
提起“艺术是玩”,想起了邵燕祥先生,且抄一段他的文章:
画家韩羽2006年曾有一篇答电视制片人郑标问,题为《艺术是玩,而又玩世以恭》,标题一下子就吸引了我,因为三十年前我在《新观察》上写过一封给专栏作者“吴世茫老汉”的信,这老汉是谁?原是自谦“无事忙”的黄永玉化名,我这封信也就化名‘阮世恭’,恐怕黄永玉先生至今也不知道这个并非玩世不恭、而是玩世不失其恭的家伙是谁……从这一点看,我是跟玩世以恭的韩羽先生站到一个队里的。
录罢,为之黯然,诗人长逝,而孟县品茗,盘谷听雨,犹历历如昨……
我曾和人笑谈,要想把艺术搞好,不能太“入世”,也不能太“出世”,惟介乎“入世”与“出世”之间的“玩世”,而又“玩世以恭”庶几方可。为何要这么说,先需弄清“艺术”是个啥玩意儿。比如说,宗教是“信”,哲学是“辨”,科学是“证”,艺术则是“感”。它不是耳提面命地去告知人们这是什么(这是教书先生的事),而是使人们去感知是什么。因而它的手段和方式与教师不同,不是以理服人,而是以情动人,是直接作用于人的感官,是暗示,是诱发。如若像三家村老学究一样板起面孔,怎能“嘤其鸣矣,求其友声”,如若不“玩世以恭”,又怎能裨益于世。
且引经以据典,李白有一文章《春夜宴桃李园序》,园中桃李盛开,李白与诸兄弟共宴于其中,“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这是不是玩?诗仙想玩个痛快,想起了诗,玩法是“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用现下的话说是“诗歌比赛”,这是不是“艺术是玩”?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悠然采菊,当然是玩了,然而却玩出了“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
“少时恨不遁西湖,厌听妻儿说米无;一笑从容移几去,梅花树下画林逋”,这是齐白石的夫子自道。“妻儿说米无”,不亦“饥来驱我去”,无米下锅了,“一笑从容移几去”,拿起画笔玩儿去了,去了哪儿,去梅花树下画梅花去了。这一画,画出了“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拟画借山老梅树,呼儿同看故园花”,是齐白石画给孩子们玩的,似乎连画家自己也没意识到,笔端流露出来的竟是乡情,情的真挚,使其玩得“不是玩”了。
艺术的玩,玩来玩去,往往玩得成了“不是玩”。
“诗言志”,“画抒情”,固然如是。但还要看诗人画家有没有“志”,有没有“情”,只有有志有情的诗人画家的诗和画,才能“玩之以恭”。
王国维说:“诗人视一切外物,皆游戏之材料也。然其游戏,则以热心为之,故诙谐与严重二性质,亦不可缺一也。”他说的“游戏”,不亦“玩”乎。最早说这话的是孔子,“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论语》)志于道,求真也。据于德,依于仁,求善也。游于艺,求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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