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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瑞吉特和他的雪夜铜铃 | 张弘

张弘 文汇笔会 2023-03-12

瑞士艺术家阿洛伊斯·卡瑞吉特(Alois Carigiet,上图),是获得“国际安徒生奖插画家奖”殊荣的第一人。他留给世界六部绘本,每一本都闪亮着雪的故事——即便在捕捉夏天光芒的《莉娜和小鸟》里,也有小姑娘莉娜攀上高高的雪峰,用雪冰一冰滚烫的额头。

在卡瑞吉特的画笔下,雪,不是通常儿童绘本里新年的装饰:衬托圣诞树的白茫茫背景,或糖果、礼物盒子尖尖上那一撮撮白糖。不,卡瑞吉特画里的雪,是奔放的,是不羁的,挟裹着大自然的召唤和挑战,为生命的倔强、勇敢、执着和智慧而放歌。

它充满了声音:峭壁之下狂风打着旋呼啸(《毛鲁斯去旅行》),雪橇划过笑声串串(《大雪》),游行队伍带来叮当叮当(《赶雪节的铃铛》),还有雪夜里小牧童轻柔呼吸(《毛鲁斯和他的羊》);

也充满着味道:雪地里小女孩身上的干草香,小动物很远就能闻到;全家人整整齐齐,一起吃涂了厚厚奶油的栗子蛋糕,分享那足以抚慰身心的甜香;

甚至,白色的雪还变换着色彩:是羊圈里透出的温暖的橘色光晕;是一条条彩带随着雪橇飞扬;是太阳给整个世界镀上一层璀璨的金,洁白壮观的雪地上,一个鹊巢里托着火一般热烈的红布包,上面的玻璃珠子闪闪发光。

卡瑞吉特的雪,是整个儿的世界,这个世界的名字就叫“阿尔卑斯”。

国际安徒生奖由国际儿童读物联盟IBBY创设,IBBY的总部即在瑞士(最初在苏黎世,现常设在巴塞尔)。所以人们不免会想,国际安徒生奖将首届插画家终身成就奖颁给卡瑞吉特,多多少少和他是瑞士人有一点关系吧。可是,放眼国际安徒生奖创设60多年来的图画书发展,还真少有画家能像卡瑞吉特这样,生动传神地将自己家乡的精神气质传递给全世界的小读者。

我第一次认识卡瑞吉特,就是在国际安徒生奖50周年插画展上。第一眼,看到这个头枕牛铃酣然入梦的山里孩子,就喜欢上了(下图)。这幅画中,不仅有农家厚厚的草垫、简单线条勾勒的盆盆罐罐,每个小读者也想咬上一口的巨大的面包圈,还有饰以民族绣带、泛着温暖古铜色的大铃铛。将这幅小小的画置身于阿尔卑斯山下,风雪夜的场景里,一种踏实感便油然而生。小男孩平静的面容、微微扬起的嘴角,还给我们足够的想象空间,遥想他白天的种种历险和最后的胜利。一想到明天他的大铃铛将出现在游行队伍的最前面,并且依照风俗大人们还会往大铃铛里塞满核桃、果干和小蛋糕,我们不禁要和小男孩一样梦里笑出声来。

正是这样的孩子,诠释了大自然里自由的童年的模样,更是阿尔卑斯山中勇敢的童年的模样。卡瑞吉特的瑞士故事,是通过孩子来讲述的,也是靠孩子来成就的。乌斯利、莉娜、毛鲁斯……他们不仅让我们认识了一个风光旅游片背后真实的、既美丽又残酷的阿尔卑斯,也塑造了此前图画书中罕见的乡野孩童:他们“与草木、牛羊一起长大,没有复杂的心思,没有过度的庇护”(引自“信谊图画书”)。他们和大人一样辛勤劳作、勇敢历险,以坚强的毅力和无畏的勇气、不断增长的智慧,在天地间在风雪中跋涉,终于找到成长的路。

起初,卡瑞吉特是为塞莉娜·施恩茨(Selina Chönz)的故事插图(下图),他把小小男孩的故事,安放在群山之下,太阳高高在上离得那么远,但也公允地照耀着旧旧的、绘着墙画的小房子。

小房子里走出的男孩乌斯利,穿着再朴素不过:妈妈亲自纺线织布做成的羊毛衣,爸爸钉的鞋子。可是画家用有力的笔触勾勒出他坚定的轮廓线,又故意不好好涂色以展示他的活泼调皮,更别提让他头戴尖帽挺拔得像一座山峰,这一切都让乌斯利像一个小男子汉。

卡瑞吉特画的乌斯利,确实是个正在拔节生长的男子汉:为得到大铃铛——属于男孩的荣誉,可以无惧阴暗的大森林,也不怕悬崖上摇摇晃晃的木板桥,立刻出发上山。他画的女孩莉娜也是,裹紧外套、擦干眼泪,在呼啸的风雪里艰难跋涉,只为那飘扬的彩带。而小牧童毛鲁斯——卡瑞吉特独立创作图文的故事主角,当读到“他领着叔叔和玛莱娜沿着古老的小路,准备穿过白色的山崖。突然,他停了下来。哎呀,小路已经塌陷了。前面是深深的山谷!” ,我的心也骤然悬了起来。

这些孩子的形象创作于1940-1950年间,世界被战火摧毁,也在战火中重生。走过黑暗的雪地、跨过险峻的山谷的孩子也就更值得钦佩。创立于1956年的国际安徒生奖,最初只奖励文字作家,直到十年后即1966年才增设插画家奖,并把首届插画家奖颁给了卡瑞吉特。我想,这顶不同寻常的桂冠,正是要褒奖卡瑞吉特用精湛的绘画艺术,让全世界的大人和孩子都看到孩童是“独立的人”,他们小小的身躯里充满了大自然的赋能,漫漫成长路上总有他们拨开风暴迷雾,深深踩下无限可能。

卡瑞吉特一生只出版了六部图画书(有资料说他的第七部图画书《KRICKEL》已完成了草图,遗憾终未能达成出版计划),每一本都值得反复阅读、细细欣赏。我个人特别喜欢他的《大雪》。翻开书,左页是文字叙述,右页是画面展现。左页在文字的上下,看似随意地“散落”着两三幅黑白的图画小品,好似画家一路追随故事小主人公而留下的速写或草稿。它们更是神奇的红线,将我们的视线从文字、从小图牵引向右侧整页的特写画面——那才是这场纸上戏剧的舞台中央,让人顿时眼前一亮。有时候,左页小小的人儿正向右页舞台中央奔去;有时候,左页的彩带、雪橇非常自然地融进了右页的画面(下图)。这样的童书真的是艺术品啊!

说到这里,是时候介绍一下卡瑞吉特本人的艺术成就了。他是瑞士国宝级艺术家、设计师,他的绘画和海报如今是炙手可热的藏品。了解了这个背景,我们再回头来看他的图画书,每一幅插画都讲究景物造型、布局疏密和色块的装饰,从线条到色彩都散发出一种哥特式风格的轻盈的美。每一幅,都是可以独立装裱的海报,更是一个个明亮的童话。

同时,他还在舞台设计领域颇有造诣,在32岁时还创办了一家歌舞表演公司。难怪他的图画书,无论是为施恩茨插画的还是自写自画的,都能让人感受到曼妙的山谷清音。而且你注意到没有,他的画并不讲究透视,而是采用了孩子们熟悉的平面构图手法,又精致地描摹细节,好像在为舞台布景。在《赶雪节的铃铛》里,卡瑞吉特用平面画法展示了乌斯利的家——那么可爱的美丽村屋:它有高低两扇紧挨着的拱门,高高大大的那扇是正门,另一扇矮矮的则通往半地下室。两门之间有一条长长的木头椅子,供坐下换鞋,或者,只是坐在那里什么也不干。好想倚在这样的长椅上等乌斯利回家啊!

是的,回家!卡瑞吉特的绘本,一个共同的主题就是“回家”,勇敢的孩子顶着狂风暴雪,回到充满蛋糕和羊奶香的温暖的家。

卡瑞吉特1902年生于瑞士格劳宾登州的小村特伦(Trun),一个食指浩繁的农家,在11个孩子中排行第七。在他9岁那年,父亲不得不背井离乡去城里谋生,全家也因此搬迁到州首府库尔(Chur)。那次搬家带给卡瑞吉特极大的冲击,由罗曼语区搬到德语区,从“山上男孩的天堂”到“城市窄巷中的阴暗公寓”,实在是天壤之别。

1939年,卡瑞吉特毅然放弃在苏黎世的鼎盛事业,搬回格劳宾登州的山区农舍,一门心思画他想画的山野。次年,以罗曼语创作的瑞士著名儿童文学作家塞莉娜·施恩茨邀请卡瑞吉特为她所写的故事插图,卡瑞吉特几经犹豫,终于允诺(这或许也和他结了婚当上了爸爸有关系),他的成名之作《赶雪节的铃铛》于1945年出版。这以后,一发不可收,二人又合作出版了《大雪》《莉娜和小鸟》。同时,卡瑞吉特也尝试自写自画,创作了三部系列作品《毛鲁斯和他的羊》《毛鲁斯去旅行》《图巴克家的大树和小檗》。

他的作品不仅吸引了瑞士小读者,还在全球收获了知音。1992年在卡瑞吉特诞辰90周年之际,他的作品与日本画家安野光雅的插画一起在日本大阪、京都和横滨巡展。除了二人先后获得安徒生大奖(分别是1966年和1984年)这个共同点之外,另一个原因很可能是:安野光雅深受卡瑞吉特的影响,尤其是他的《旅之绘本》,以开阔的视野和细腻的笔触,带着孩子们走啊走,走过山山水水,走进不同的风景和文化,探索更广大的世界。

在《旅之绘本》的最后一册瑞士篇中,安野光雅特别画了古老小镇施泰因(Stein am Rhein),那里家家户户外墙上都有壁画,饱经岁月风霜却不褪色。这其中,正对着他所住酒店的就是卡瑞吉特的壁画作品。于是安野光雅把《赶雪节的铃铛》里的场景,也画进了他印象中的壁画小镇(下图)。

在一位艺术大师的作品中,读到另一位艺术大师,令我格外感慨。或许,大自然是热爱它的人们共同的故乡,那个大铃铛上就系着无数人回家的梦;或许,艺术对自然的颂赞,就是那一栋栋美丽又朴素的村屋,当许多的时髦的东西早已在垃圾堆里腐烂,那些最淳朴的热爱依然矗立在雪山脚下,安于本分,静候回家的人儿。

卡瑞吉特曾说:“我是为了孩子们作画……我别无他求,只期许我所散发出来的光芒,可以无远弗届地照亮所有的孩子,尤其是城市里的孩子。”

这光芒,现在正在照亮我们手中的书,我们的眼,和我们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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