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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在怀念母亲的那个年代,人是纯粹的,生活是简朴的,而精神却是坚毅的 | 罗嘉

罗嘉 文汇笔会 2023-03-12

记忆里,那个凭栏眺望我离去的老人身影,总会浮现在眼前,挥之不去。寒风中,被风吹起的黑发,竟在悄然不觉中,不复存在。她的身影是那么孤单,她给我的是微笑,我看到的却是心酸。多少年来,那一帧画面,一直残存在我心里。

她是我的母亲,令我永远无法忘却的妈。

十五年过去了,我送走了父亲,完成了对您的承诺,您可以安心了。

每当收拾房间时,满目都是父亲的痕迹,而您的印记,在这个家里,却显得那么淡薄。幸好您的书房完好地保留在那里,一本一本的,在收拾整理您的书籍时,我舍不得扔掉您随手写下的纸条,舍不得丢弃您留下的书稿,薄薄的每片纸,似是牵系起我们之间的一条纽带。

还好我继承了您的坚强,没有沮丧;继承了父亲的乐观,没有颓唐;但在我内心,真正呼唤的是求您原谅我的不懂事。我后悔,当初没有再多听听您一句话,一定要有了教训,才知道南墙。我从未想到您真的会离开我!您的走,对我来说是那么突然,那天晚上回家的路上,我猛然才感到,我没有妈妈了,我没有可依靠的大树了。以前每次回家,虽说路程只有短短的十数公里,可我以为,一切都会一成不变,进门都会迎上您的笑容,听到您的声音,而今后,我再没有机会吃到您做的饭,再不能与您开怀大笑,再也感受不到您的气息了。我们之间的距离已无法度量,那因为,中间横亘的是我们无法揣度的距离,是生与死的距离。我总在琢磨米开朗琪罗的《创造亚当》中,神圣的火花即将碰触的那一瞬——在我的思维里,总觉得那应该是阴阳沟通的一指,有灵魂传递过来的一霎。

我想父母是宽容的,您会原谅我的。您一定知道为什么每逢祭祀之日,我必定会去潭柘寺,去墓地,以我的方式来纪念您。那并非是流于形式,而是因为我追悔莫及,我无法原谅自己的年少无知,那是无法弥补的遗憾,我曾有一个可以给我避风挡雨的安全伞,怪只怪自己少不更事,不知道世事无常。

我喜欢甜食,每遇好吃的蛋糕,总会想起您那句“美味不可多得”。虽说打小我和父亲更为要好,但您的言传身教,在时间的长河中,显得更为有益。记得您跟我讲起您的学生时代,您老师的那句“北大是大学中的大学”,奠定了您此后的人生之路。

那是一个闷热的夏天,学校组织我们看电影《追捕》,快到家时,附近楼旁围拢了一群人,在那个年代好像大家对任何事情都很好奇,人们指指点点,议论着自己知道的一手材料:“那人和朋友喝酒打赌,说自己从四楼跳下去也死不了”。草帘下似乎躺着一个人,能看到的,只是草帘旁散落的几枚硬币。那时我还在上小学,自然不懂得什么叫做死亡,只是从气氛上感知,觉得他和我们已经不在一个时空了,无故地凄惶起来。天气闷热,傍晚已是云团凝聚,没有一丝风,我怏怏回了家,一开门,就听您在拉一曲很是凄哀的乐曲——《岳飞山》。这首曲子,我就听过那一次,不知道音乐里表达的是什么,但那旋律总让人觉得幽怨哀婉,一直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像一曲挽歌。当时您并未获悉旁边楼里发生的事,但冥冥中的那一曲,却和我那天的心境是如此契合,就像那日压抑的天空。可后来更让我惊异的是,很少看到拉琴的您,何时学会了这首曲子?

您做得一手好菜,就像日语所说的“お袋の味”。以前我总觉得这好像是天经地义,妈妈就应该做得一手好吃的,不知天高地厚的我,却不知一切皆是辛苦习得。在人人都要手书大字报的年代,您却躲在家里抄菜谱,热心钻研川菜、本帮菜。二〇〇七年的年夜饭,您做了传统的八宝凉菜和八宝鸭。记得您说:“这是我最后一次做年夜饭了,以后要你来了。”当时我完全没有意识到您已深知自己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完全没有想到此话竟会一语成谶,以后真要靠我来承担了。我没有这个能力。但激励我的,是从小您反复训诫我的话,也是姥姥对您说过的话:“别人能做到的,你为什么做不好。”直到现在,我仍然在努力,努力不使自己辜负你们对我的期望。

您真的就像自己的名字一样,聪慧、勤劳。记得父亲说过,您在三十来岁时还写一笔“烂字”,后来练习了邓散木的书法,从骨子里甩掉了“劣根”,脱胎换骨,练就一手刚劲有力、颇为豪放的字,实在让人叹服。如此涤故更新,是要有多大的毅力啊?!可对于您来说,一切却好像都游刃有余——社会上流行弹吉他,您能马上买来一把,很娴熟的拨奏一曲;想学钢琴,买来一架,家里立刻就会回荡起车尔尼练习曲;学了半年法语,竟能通读《高老头》,独自在法国闲逛两个月;您喜欢唱歌,可以当着上百人,登台扮演喜儿……一帧帧一幕幕,我诉说不尽。

我回到您曾经生活了十年的家,进屋,坐在您的书房里,感受着您的气息、您的一切。我总在怀念你们那个年代,人是纯粹的,生活是简朴的,而精神却是坚毅的。

您走了以后,从您的好朋友那里才得知,您曾是多么爱读《红楼梦》,这在我来说,着实难以理解。以前我自己读到林黛玉那拈酸吃醋的情性时,往往卡在那里,即是名著,也实难消受,干脆把书搁置,不再理会。直到听了您好朋友如此说,我才重新拾起,想要了解您为什么那么喜欢读它。再读您的译文,才感受到您之所以能有如此凝练的文字,靠了多少阅读和积累。您给我讲过去北海道旅游时,在站台上碰到的驿站长给您的感动;站在阿苏山的火山口,体会到自然的浩大;走在今井町的街道上,感受历史气息……人间世相,没有体会,怎能在文字上有深刻的把握。我为您的文字,和它背后的丰富的人生,由衷感叹。

记得我初到日本时,虽说已在国内大学念了一年日语,各科成绩很好,但还是隐藏了许多问题,以致到日本一周后,就遭到当头一棒——您带我去日本语学校面试,结果太丢人了,我被分到了二级(仅比会五十音图、日常问候略高一级)。从学校出来,您并未与我多说话,只告诉我,您在大二时,已经能陪外宾做翻译了。我知道当时您的心里,肯定是恨铁不成钢,想让我自己好好反省。不久您就回国了,送您上飞机的那天,目送飞机远去的我,在那一刻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别离,我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一个人在观景台上嚎啕大哭。而二十年后,我又一次,真正地失去了您。但您的炒菜锅,我还在用……

您是了不起的,现在我才明白这么多年来您隐忍太多,多么不易。女儿和母亲,随着年龄阅历的增长,在骨子里其实更能互为理解,更加相惜。在这寒风呼号的冬夜,我写下我们曾经的日子,藉此再一次走近您,重温您温煦的笑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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