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津街七号最难忘、孤山古籍部四时常往……这十年,我去过的图书馆 | 陆蓓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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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喜欢史料笔记丛刊,不喜欢正经史籍。喜欢体面优雅的风流才子,不喜欢冬烘学问家。一路混到大学,德行不改,学校又散漫自由。按理应当学习艺术作品生成与理解的机制,解释它何以具有一部历史。可结果,我是靠翻三百年前江苏省长家的书画账本儿和信札册毕业的。
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说这是做研究的正路,倒像个小报记者,汲汲蹲守无关痛痒的花月新闻。不过,亲自下河狗刨一遍,姿势虽然不雅,好歹也算划过了水。从那以后,我就有了最初的观点:对某些阶层来讲,书画是日常陈设,实物资产,理财产品,社交礼物。它当然也是提供精神愉悦的物质媒介,可这一层维度未必天然优先。
人做一件事情,总会产生一点看法。面子、人情、时髦、真爱,每一种因素都在人们评价书画时暗暗起着作用,久而久之,“看法”就和作品一起流传。日子再久些,看法代代叠加,不断自洽,听起来越显堂皇,也许竟能决定实物的存亡。不正经史料的教益,是复现出看法堆叠与实物聚散的过程,让人不要把画案上的秋水春山悬之过高。在这个全凭本事的游戏场中,无上神品起初可能只是宋版大明律;急急轮转的人世,又总是把今日的烟云供养,换作明天的柴米油盐。
故纸堆无情极甚,告诉我谁的生命都不过是一袭华美的袍:许多风流才子都拍过马屁,做过掮客,打过秋风。可是,也正是它,一边呈现俗世通行的游戏规则,一边讲述人们如何钟情一幅作品,有时从中汲取了精神力量,也确实靠它应对风刀霜剑的人生。
它们又坦白,又矛盾,诱引我久久勾留,把乱翻书当成事业。起初只想知道书画在一般文人世界里究竟有多重要,他们收藏什么,作何评论,怎样处置。后来心野了,又想知道画家如何应对定制条件,怎样向世人说明自己的工作。到了这个份上,只好严肃与活泼并举,正经调查起文献来。旧有几种工具书,堪为索引。古籍普查网站持续登载条目,又提供不少便利。数据当然不全,却也不必等到全了再访,一生当着几量屐呢!
去图书馆查阅古籍,和在家里看闲书,完全是两件事,从容静对少,囫囵吞枣多:工作人员入库取书需要时间,读者的“一天”,必须按小时来计划。研究工作没有下班一说,因此未曾打过朝九晚五的工,仅有的体验全在图书馆里。大天亮儿进楼,薄暮时分滚蛋,中间就和各种纸张字迹题跋印章载沉载浮。我好奇的那些问题,久而久之,渐渐看到解决的希望。南北奔走,每一次都算得上乘兴而来,兴尽而返。不过回想起来,记忆深刻的并不总是书,而是琐碎的情境片段,以及挥不去的风月闲篇。
中科院图书馆早早阔绰,有一溜儿舒服的沙发。午间闭馆,原只想坐着略作休息,等到醒过来,才知道已经睡得半边身子栽歪过去。此地有一位端方正直的专家,因我提了书,带几个学生顺道扫一眼,其间问:是何版本?我答错了,他不响。学生也错,立刻收到一个恶狠狠的眼刀。
文津街七号最难忘。过去总是秋冬有空,照例乘车到团城,步行过金鳌玉蝀桥而去。四下里榆柳萧疏楼阁闲,北海凝作一池冰。棱棱劲风,全招呼在花池里最后几朵月季身上。晴日里,主楼上琉璃瓦湛然一碧,空地两边几株柿子树,高枝上十几个红果,点缀蓝天。雪天里,正门口石狮子染了发,小卷毛亮晶晶的白。冻云黯淡天气,下半晌倒钻出太阳来。玻璃窗上的日影一斑一斑折射在楼梯间,又一斑一斑往下跌。吱呀声里推门出去,只剩下几点寒鸦唤住余霞。
孤山古籍部四时常往,两座小楼见证一个人怎样从云水襟怀到土木形骸。去时经慕才亭,上西泠桥,春天绕过孤山的梅树,夏日受用一大片荷叶清香。馆区里高树上有松鼠,空地上开过白花二月兰。白楼被芸香味笼罩,储物柜已经投币开门,水杯架还是木格栅。每桌上一只青花瓷笔筒,里边放些裁成长条的宣纸,供人当作书签。曾在这里翻到昔贤夹在书中的花瓣。长窗下数声啼鸟,教人明白什么叫门心皆水,物我同春。
复旦去过。预先联系好了,到时仍旧愕然。但见提阅的书已经全部出库,整整齐齐码在一辆手推车上,一分钟也不舍得你等。当然是玩命看了一天,又怕来不及,又爱史料好,心如秋草遍山长。楼层高,闭馆时出门一望,金红色的日轮正要西沉。学生下了课,正在走廊里打水买饮料。这些活泼的人声合力一拽,使我回了魂。同样的待遇,在天一阁受用过一次,那是灯院雨昏,小城岁晚,门外茶花一萼红。
蠹鱼生涯在三年前戛然而止。手边有一张中国政区地图,标满了目的地(上图)。东北西南,中原海隅,都没去成。人总是为自己想做的事赋予太多意义,幸而我还记得乱翻书的初心并不伟大,做不了就先停下,不必为自己脸上贴金。
可是,在图书馆摸过的书,如同已经爱过的人。要当作从未相逢,却不可能了。甚至还想印它出来,以便逐行逐字细细检阅。承蒙许多师友相助,妄想居然成真。那些令人叹惋的卖画底账,行李清单,假货大全,wishing list,单看不是废纸,也是闲篇。放在一起比较着看,倒能显出见识长短,品位高下,文人相轻或者相亲。再往下讲,就是冬烘学问家的话题,此处不表。且说推进影印工作,和四处看书一样,都要与人联络,争取机会,因此明白了体面优雅究竟多难。掮客倒还不曾做,图文资料的秋风已经打了不少,马屁也没口子的应拍尽拍。风流韵致应当怎样培养,迄今只是茫然。人间的各色应酬、揖让与坚守,倒渐渐饮水自知。道行之浅,自己心里有数。可是见过了好榜样,也就知道怎样是可敬可亲。
天一阁的库管员老师说:保护藏书是我职责所在。除非不再做这份职业,否则馆藏不容有失。上图的老师看我在卡片柜前徘徊,四角号码极不熟练,问了要查什么字,四个数脱口而出。文津街的存包处曾设在屋门以内,负责看管的老师温柔亲切,不疾不徐,再七上八下的心也能被她抚平。北京有位亲近长者,知道我在翻寻故纸,一日忽然提示:某图某书是否知道?那书有个显赫名头,但闻见者少。倘若利用者骨头轻,不免要视为独得之秘。可是后来问了业师,他也说:多年前就看过了,未敢深信,所以存而不论。
什么是职业道德,怎样叫业务精熟,应当如何以学术为公器,多加思考而不轻下结论,都是在这项工作的过程中体会到的。想象古人,认识他人,同时也就探寻了自己。这是意外的收获,它与每一个展卷读书的长日同样刻写了我的生命。现在,至少从道理上明白,应当让自己更加开阔,才能更好地面对各种各样的人和书,作更丰富真诚的讨论,过好自己选择的生活。
也曾想,要改改爱慕才华,一味八卦的毛病吗?我与我周旋久,到底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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