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校庆丛书 | 京城追忆“家国情”——《王亚南传》采访手记(八)
林 间
2019年盛夏,正是京城处处蝉鸣鸟噪、槐花飘香的季节,我来到北京,采访著名经济学家、中国社会科学院原常务副院长王洛林。
采访著名经济学家、中国社会科学院原常务副院长王洛林
位于建国门内大街5号的中国社会科学院大楼,距天安门仅4000米,与著名的长安大戏院及北京国际饭店相毗邻。作为我国哲学社会科学研究的最高殿堂,每天出入这里的,无疑都是当今中国的学者名流和年轻俊彦……
我和同行的厦大出版社总编辑宋文艳走进大楼,乘电梯来到王洛林老师的办公室。他和夫人刘老师见到远方来的我们都感到格外高兴,一边为我们端来热茶,一边热情地和我们交谈了起来。
与王洛林夫妇合影
上世纪80年代,我在厦大经济系读研究生时,王洛林老师曾担任过我的任课教师。他讲授的《苏东经济理论》很受同学们欢迎,经常一下课,大家便围着他问长问短。其时,中国经济体制改革刚刚起步,苏联、东欧的经济体制改革颇为国内经济学界关注,而王洛林老师当时刚从南斯拉夫贝尔格莱德经济研究所深造归来,因此大家都想从他那里多了解一些苏联、东欧的真实情况。后来,他担任了厦门大学副校长、厦门大学党委书记。1993年赴京,出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从此离开了他工作、生活三十多年的福建。
虽然许多年没有见到王老师,他依然还是那样笑容可掬,和蔼可亲;虽然已年逾八十,他看上去也依然身体硬朗、精神瞿铄。我开门见山地说明了采访意图后,他便打开了话匣子,聊起了既是父亲、又是良师的王亚南那跌宕起伏、光彩夺目的一生。
在旧中国那风雨如晦的年代,和许多老一辈革命家或知名学者一样,王亚南虽然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却可以选择自己的追求和信仰。虽然家道中落,生活困苦,但他自幼喜欢读书,无论是在乡村私塾还是新式学堂,也无论是在湖北省立一中还是武昌中华大学,他读书都十分刻苦。在大学里还一边读书,一边做家教,通过半工半读完成了大学学业。
在风起云涌的大革命洪流中,王亚南投笔从戎,担任了北伐军的政治教官,受到了轰轰烈烈的大革命的洗礼。大革命失败后,他从武汉来到杭州,与郭大力在西子湖畔的大佛寺邂逅相遇。两人一见如故,很快就成为莫逆之交,并相约合作翻译《资本论》,希望为古老的中国盗来光明的“圣火”。
此后,王亚南两度赴海外“游学”。王洛林老师披露了父亲鲜为人知的海外生活经历。赴日游学时,他不仅学习日文和德文,而且阅读了大量马克思著作及欧洲古典经济学名著,其中有不少书是他从东京著名的书店街——神田町的小书摊淘来的。
“九一八”事变后,王亚南愤然回国,在上海以翻译和教书为业。后来他参与了十九路军反蒋抗日的“福建事变”,出任福建人民政府文化委员及《人民日报》社社长。“闽变”失败后他遭到通缉,被迫出走香港、流亡欧洲。十九路军发给他的300大洋遣散费,显然不够出国游学的费用,好在此时方达功(当年他做家教时的学生)也来到德国柏林大学读书。在他的帮助下,王亚南很快就在柏林安顿下来。后来方达功成了既是良师、又是益友的王亚南的“连襟”。
在马克思的故乡德国和《资本论》的诞生地英国,王亚南广泛收集西方经济学资料,关注西方经济学发展动向,同时翻译了一些西方经济学著作。随着他和郭大力合作翻译的亚当·斯密的《国富论》、大卫·李嘉图的《经济学及赋税原理》等经济学名著的出版,以及他自己撰写的《经济学史》、《现代世界经济概论》等著作的陆续问世,王亚南开始在学术界崭露头角。
1935年初,王亚南离开德国前往日本。王洛林介绍说,父亲当时买的是从柏林到东京、横跨欧亚大陆的单程火车票,他从德国进入苏联,经西伯利亚-满洲(东北)-釜山-下关,一路省吃俭用,大多靠上车时买的面包充饥。到达东京时,剩下的面包已坚如石头,连啃都啃不动了。由于旅途时间太长,自己舍不得吃、准备带到东京给太太的德国香肠也发霉了。
1936年王亚南回国后,在生活极端困难的情况下,和郭大力一起集中全力翻译《资本论》。这时,与中共地下党组织联系密切的读书生活出版社找上门来,和他们商定有关《资本论》出版事宜,并“雪中送炭”,每月预付给他们一定的稿费,使他们度过了生活难关。
1938年夏秋之际,王亚南与郭大力十年心血的结晶——《资本论》全三卷中译本终于在读书生活出版社出版了!这给当时的中国吹来了一股清新之风,对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产生了重要影响。在当时国民党“文化围剿”的白色恐怖下,他们两人无所畏惧,勇往直前,历经种种艰辛,终于顺利完成了翻译工作,可谓“不屈不挠,铁骨铮铮”。
武汉沦陷后,王亚南从湖南经广西、贵州,一路颠沛流离,到达重庆后在乡下租房子住。这期间他广泛接触社会现实,大大提高了思想认识。1940年秋天,王亚南从陪都重庆来到地处粤北坪石的中山大学,担任经济学教授和经济系主任。他团结进步教授,密切联系学生,所上的课深受学生欢迎。他的《中国经济原论》就是在给学生上课的讲稿基础上写成的。
1944年,日寇袭击粤北,学校受到威胁,中山大学再次迁校。王洛林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父亲带着母亲和他坐着汽车,翻山越岭,到江西南康郭大力的老家避难,在那里住了一个多月。后几经辗转,来到福建“战时省会”永安,受聘为福建省研究院社会科学研究所所长,并兼任迁于长汀的厦门大学法学院客座教授。
厦门大学长汀校区
通过改组研究所,招聘一些地下党员和进步青年学者作为工作骨干,组织闽西土地调查,出版《社会科学》杂志,创办经济科学出版社等,王亚南迅速打开了局面,推动了永安抗战文化的发展。当时跟随他来到永安的中山大学学生、地下党员余志宏,后来担任湖南省政府主席的秘书。作为中共湖南工委策反小组组长,他成为插入敌人心脏的一把“尖刀”,为湖南和平解放做出了突出贡献。鲜为人知的是,这位湖南解放的有功之臣也是王亚南的“连襟”。
1945年夏天,国民党抓捕进步人士、制造了轰动一时的“羊枣事件”,王亚南愤而辞职离开了永安。1946年他出任厦门大学法学院院长和经济学教授,不仅聘请郭大力、林砺儒、杨东莼、石兆棠、王守礼等一批进步学者到校任教,而且同情和支持学生的爱国民主运动,在进步学生被捕时挺身而出,伸张正义。
1949年初,白色恐怖笼罩厦门。在地下党的安排下,王亚南秘密离开厦门到香港。王洛林说,当时形势非常紧张,有一天,被称为“谍报怪杰”的张圣才先生派人来找王亚南,并带给他一封香港来信,信上说“这边的许多朋友希望你能过来”。于是,“心领神会”的王亚南以到湖南讲学为借口,悄然离开了厦门,并受托带走了一张厦门军用地图,交给了香港的地下党交通站。不久,王洛林和母亲以及郭大力先生也先后来到香港。
北平和平解放后,在中共香港分局的安排下,王亚南和郭大力以及其他进步人士一起,乘轮船离开香港,从天津转到北京。他以极其兴奋的心情迎接新中国的诞生,并到清华大学担任政治经济学教授。由于他讲课深入浅出,通俗易懂,很受学生欢迎。
王洛林老师告诉我们,他至今还清楚地记得,1949年12月31日,恰逢辞旧迎新,学校食堂加餐。清华学生平常生活也比较艰苦,遇上加餐大家自然十分高兴。父亲带着他一起去食堂看望学生,学生们激动地把王亚南高高地抬了起来。后来在文艺晚会上,学生们在表演时,还特地把“进步教授王亚南,带头看望学生来”编入快板夸了一通。
1950年夏天,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任命王亚南为厦门大学校长。随后王亚南从北京南下福建,出任厦门大学校长。从那时起,他二十年如一日,不辞辛劳,殚精竭虑,为厦大培育了成千上万的人才,为我国高等学校的发展和科学事业的发达,做出了重大的贡献。
王亚南任校长时的厦门大学
在厦门大学,王亚南关心、爱护学生是有口皆碑的。尤其是对那些经济上有困难的学生,王亚南更是经常用自己的稿费为他们缴交讲义费,添置夏天的蚊帐,购买冬天的衣服和鞋子,乃至定期给他们生活补助。
坐在一旁听采访的刘老师告诉我们,记得当时中文系有个女生把用过的邮票,撕下洗净后重新使用,被邮局发现后告到学校,受到了校纪处分。王亚南了解到她平时学习用功,表现也好,感到事出有因,便特地把她请到家里面谈。得知她家庭十分困难,迫不得已才使用旧邮票后,王亚南一边对其进行批评教育,一边决定每月拿出15元稿费补贴这位女生,直到她大学毕业,并要求系里把钱转交给她时,不要让她知道钱是校长给的。当时学生的甲等助学金每月12元,15元是一笔不小的钱。这位女生直到毕业时才知道这15元的来历,不禁感动得流下了热泪。
八月的北京,热浪袭人。听着王洛林老师那娓娓动听的叙述,我仿佛看到大革命时期王亚南投笔从戎的英姿,仿佛回到粤北烽火连天的抗战岁月,回到新中国成立初期蓬勃兴旺的厦门大学。正是在那个被誉为“南方之强”的大学校园里,王亚南发现和培养了陈景润,并因此被著名作家徐迟誉为“一个懂得人的价值的经济学家”。
春风化雨,滋润大地。王亚南毕生从事经济研究与教育事业,先后出版著译四十一部,发表文章三百余篇,哺育了无数英才。他虽然已经离开我们整整五十年了,但他的家国情怀,他的光辉业绩,他的奋斗精神,将永远激励着我们,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道路上不忘初心,砥砺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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