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年前,三个青年一台戏,中国是舞台
1920年,是一个承上启下的年份。
前一年,发生了轰轰烈烈的五四运动。下一年,嘉兴南湖的红船上,将召开一次秘密会议。
1920年,中国是迷茫而被动的,就像一个码头,不知下一刻停靠哪条船,泊来哪些人。
1920年,有一群青年,在江边的码头上,登上不同的船,完成各自的自选动作,然后等待历史的打分。
一
甲午战争失败后,大批热血青年赴日留学。巴黎和会的失败,也让无数中国青年注意到了法国。
当时法国是世界上最强的国家之一,尤其在科技领域,“科学界之大发明家,多属于法”。加上留学法国,生活费用相对低廉,因此法国成为很多中国学生的首选。
五四运动之后,中国青年赴法留学达到了高潮。从1919年到1920年,全国有2000多人赴法勤工俭学。
1919年,正读中学的邓希贤被父亲中断了学业,叫到重庆入读留法预备学校。10个月,经过法国驻重庆领事馆的口试及体格检查,未满16岁的邓希贤获得赴法勤工俭学资格。
1920年8月,邓希贤回到了广安,向家人辞行。母亲淡氏预感很不好,如果放儿子走,可能再也见不到了。得知母亲反对,邓希贤躲在房间里绝食,不吃不喝。最终,母亲无奈放手。那个夜里,她为儿子整理好行囊。第二天一早,她坚持把儿子一直送到船上。
这一走,果然是永别。
从此,邓家的这个长子再也没有回过广安。
四年后,淡氏接到儿子从法国写来的信,知道参加革命的儿子既不能回家也不能顾家了,极度失望。两年后,怀着对儿子的极度思念,淡氏溘然长逝。当时,邓希贤正在苏联学习。
1920年8月28日,刚满16周岁的邓希贤和80多名同学一起,在重庆朝天门码头,登上了“吉庆”号邮轮。码头上,看着父亲伤感的眼神,邓希贤有些哽噎。
9月11日,邓希贤从“名利大旅社”来到黄浦滩的法兰西码头。他们从十六铺乘法国小轮船,顺黄浦江而下,到杨树浦码头后,登上法国邮船“鸯特莱蓬”(Andre Lebom)号。
汽笛一声长鸣,在如注的大雨中,邮船载着未来中国的总设计师,离开了风雨飘摇的中国。
邓希贤和很多同学跑到甲板上,在大雨中凝望着这块逐渐远去的土地,泪水夺眶而出。
他不知道的是——四个月前,毛泽东在这个码头上送别友人后转身离去;两个月后,周恩来也来到这个码头,沿着同样的航线,来到法国。
经过40多天的航行,10月19日,邮船抵达法国马赛。
1920年10月20日的《小马赛人报》上,记录了他们的到达。“一百多名中国人,他们年龄在15到25岁之间,身穿西式服装,头戴宽边帽、足登尖皮鞋,显得彬彬有礼和温文尔雅,静静地站在安德烈·勒蓬号的甲板上。”
在法国的五年多时间里,因为生活压力,邓希贤只学习了五个月,其实时间都是在打工。他做过清洁工、搬运工、制鞋工等。在此过程中,他见识了科技的威力和知识的重要。法兰西自由又艰苦的岁月,给他的性格抹上了难以磨灭的底色。今天,很多人怀念他,跟这种底色不无关系。
因为参加革命,担心遭到军警逮捕,1926年初,邓希贤逃离了巴黎,经德国前往苏联。
第二年,回到中国的邓希贤,在武汉将名字改为邓小平。此后,他几起几落,但最后把握住机会,把中国带向了蓝色的海洋。
1975年,当初被驱逐的邓小平,再一次踏上法兰西土地。这一次,71岁的邓小平,身份不再是落魄的东方人,而是中国副总理。他受到了法国超规格的接待。当时的法国总统德斯坦对邓小平说:希望您的这次法国之行能唤起您对法兰西的回忆。
在法国,主人问他需要些什么,邓小平回答说:“我想吃蒙塔日的牛角面包。”法国人每天的早饭往往是咖啡配上这种面包(croissant),过了几十年,邓小平依然想念这种味道。
访问中,邓小平特意去了巴黎意大利广场边上的一条小街。在一间咖啡店,他让工作人员买一杯咖啡给他喝。当年,他和周恩来他们就住在咖啡店的楼上,经常下来喝咖啡。
离开法国前,邓小平用自己的十几美元零钱,买了很多法式面包,是带给老战友周恩来、聂荣臻、李富春等人品尝的。
此时,周恩来身患癌症,已经没有机会再去法国。
几个月后,周恩来逝世。
当年晚一步到达法国的周恩来,先一步离开了。
二
如果周恩来没有被关进监狱的话,他可能会成为较早的那批赴法留学中的一员。
1920年7月17日,在9辆彩车的迎接下,因为学生运动被关了几个月的周恩来,风光出狱。
南开大学创办人严修推荐他赴欧留学,并和著名律师刘崇佑各资助周恩来500元,作为赴欧的费用。
1920年10月8日,周恩来到华法教育会办理了证明。10月中旬,他告别了在南开上学的弟弟周恩寿,离开天津,到上海候船赴法。
11月7日,杨树浦码头,周恩来登上一艘两万吨级的法国巨型邮船“波尔多斯”号,在迷离的晨雾中,沿黄浦江顺流而下,驶向大海,驶向法国。
这一天,恰好是列宁领导的十月革命爆发三周年。
一个多月前,邓小平也在这个码头上登船赴法。
一路风浪,一路颠簸。36天之后,船在马赛靠岸。周恩来两年多的留法生涯,从此开始。
和邓小平不同,周恩来没有当过学生,也没做过工,主要靠稿费生活。周恩来到法国后,严修按期给他寄钱。为了感激严修对周恩来的资助,1922年春节,周恩来的父亲周懋臣特去拜谢严修。
在初抵法国的几个月时间,周恩来采写了大量国际新闻,通宵达旦地为天津《益世报》撰写通讯。
如果没有后来的一些事情,周恩来或许会成为一个优秀的新闻记者。
一战后,法国经济萧条,失业风潮遍及整个法国,很多留法勤工俭学者陷入了困境。他们每天只能靠华法教育会借贷的5法郎维持生活。不少留学生甚至病死,因长期营养不良又无钱看病。这时,华法教育会又宣布对没有找到工作的学生停发维持费。
1921年2月28日,400多名留学生向中国驻法公使馆发起了一场争取“生存权”和“求学权”的斗争。这次斗争虽遭到法国警察的阻拦没能达到预期的目的,但也引起法国政府的重视,答应给勤工俭学生继续发放每人每月150法郎生活维持费。
周恩来就此事件,为《益世报》撰写了长篇通讯《留法勤工俭学生之大波澜》。
在另一篇旅欧通讯《欧战后之欧洲危机》中,周恩来分析了战后欧洲种种社会危机,然后指出:“使欧洲危机终不可免而至于爆裂也,则社会革命潮流东向,吾国又何能免?”
后来,中法两国政府勾结,决意驱逐104名闹事学生,强令他们登船回国。赵世炎、蔡和森、李立三、陈毅等“先发队”成员被强行遣送回国后,周恩来撰写出长篇通讯《勤工俭学生在法最后之命运》,向国内详细报道了留法勤工俭学生的遭遇。他在文中疾呼:“途穷了,终须改换方向。势单了,力薄了,更需联合起来。”
原本在英式的保守和俄式的暴动中摇摆不定的周恩来,经过此事,渐渐倒向了共产主义,成了职业革命家。日后,他和他的同事们,通过武装革命的方式,改变了中国。
英国人迪克·威尔逊写有一本《周恩来传》。他在书中写道:
三
浪奔,浪流。码头上的那些青年,有人乘船漂向远方,有人转身留在陆地。
毛泽东就是留下的那个人。
尽管曾组织大批湖南学子赴法勤工俭学,但毛泽东本人却没出国留学。有人说他语言不好,也有人说因为没钱,还有人说是因为他母亲身体不好。这些或许都是原因,但更主要的原因,是毛泽东觉得留在国内更便于研究问题。
毛泽东回忆说,留在国内探索,“看译本较原本快速得多”,有利于在“较短的时间求得较多的知识”。他觉得对自己的国家,知道的还太少。
他不去留学,还受到另一个青年人胡适的影响。比毛泽东大两岁的胡适,1920年时,已经名满天下。因为胡适赞成“多研究些问题”,深受胡适影响的毛泽东,不出国留学,也是顺理成章。
虽然自己不去留学,但毛泽东喜欢到码头送别友人出国。他曾风尘仆仆地四次前来上海,送别友人赴法勤工俭学。
同学少年时曾借给毛泽东《世界英雄豪杰传》的萧三,后来回忆:“毛总到码头上来送行,高高的太阳照着黄浦江的水浪,使得即将远离祖国的人们和送别的人们都不能抬起头来,久一点互相凝视,只见穿着浅蓝布大褂的毛泽东,向船上的人招招手,不等船开便折身上坡,投到叫闹拥挤、万头攒动的人海中去了。”
小小的码头,留不住毛泽东。
1919年,毛泽东在第三次来上海时,遇到了麻烦。与前两次一样,起点也是北京,这次他走了25天。他身上的钱,只够买到去天津的车票。到天津后,毛泽东不知道怎么再往前走。巧的是,他遇到一位同学。这位也不富裕的同学,慷慨地借了10块钱给他。于是,毛泽东买了一张到南京浦口的车票。
浦口车站,就是朱自清父亲艰难地翻过月台买橘子的那个车站。
到浦口的时候,毛泽东又身无分文了。
他在夜车的硬木椅子上睡了一会儿,醒来发现自己仅有的一双旧布鞋也被人偷走了。
那天上午,毛泽东又饿又冷,光着脚走出了浦口车站,在通往江边的拱形长廊里来回徘徊。
毛泽东的运气总是很好。
快到中午时,在火车站外,他遇见了一位老熟人。这人叫李中,湖南人,和毛泽东同一年考入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借到钱之后,毛泽东先是来到车站旁边的百货公司,买了一双新布鞋穿上,然后二人又到车站饭店吃了一顿有剁椒鱼头的热饭。1951年,毛泽东写信邀请李中来北京,不幸的是,这位老朋友在赴京途中病逝了。
到了上海后,毛泽东知道有一大笔钱资助学生留法,还可以资助穷得叮当响的他回湖南。
因为太穷,毛泽东在上海还帮过别人洗衣服。他在给友人的信中,诉说自己生活困境:“因为接送(衣服)要搭电车,洗衣服所得的钱又转耗在车费上了。”
在上海期间虽然很穷,但毛泽东仍不忘关心家乡湖南。他向报刊投稿,呼吁成立湖南人民自决会,推进湖南人民自治。
孙中山、陈独秀,拜访这些大人物,也是毛泽东来上海的目的。在陈独秀的影响下,到了1920年夏天,毛泽东自认为已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了。
一年后,28岁的毛泽东出现在一个湖边的码头,登上一条船,开启一个大时代。
1945年8月24日,国共彻底撕破脸之前,让毛泽东当初下定决心不去留洋的胡适,在纽约发了一封著名的电报给毛泽东:
四
青年时代偶像胡适的话,只能让毛泽东轻轻一笑。
1949年,他和他的同事们打败了国民党,建立了新秩序。这时,距离1920年5月9日,毛泽东最后一次于杨树浦码头送别留法好友,已是29年之后。
又过29年,1978年,接过毛泽东权柄的邓小平,宣布改革开放,向西方打开大门。
在他的倡导下,中国掀起了第三次出国留学的浪潮。这一次的规模,要远远大过前两次。
美国前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布热津斯基在回忆录中说,他对邓小平派遣留学生的做法很惊讶,把中国最聪明的孩子送到美国去,难道他不知道当时中美两国生活条件的差距吗?他问邓小平,你们准备派多少留学生?邓小平反问,你们能接收多少?中国没有限制。据说邓小平在内部也说过,只要留学生有三分之一的人回来,就继续派。
打开国门勇敢地走出去,给了中国辉煌的四十年。
走出自我自满,才能延续辉煌。
码头,连接了陆地和海洋。
1920年,连接了1919年和1921年。
留学生,连接了中国和西方。
在波诡云谲的今天,我们这一代青年承接了之前的42年,接下来,我们要开启什么样的时代?
当我们谈论中国,就不能不想起那个时代和那些青年。
当我们怀念100年前的青年时,就是怀念他们有理想,有行动,敢于突破。
抛掉那些精致的利己主义,破除那些陈腐的条条框框,瞻前顾后,患得患失。
青年美,则中国美。
上海滩的码头边,万里涛涛江水永不休。
奔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