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弘:我在北朝这些年
公元592年,隋开皇十三年。一位西域人入殓下葬。他选择的往生之地在晋阳,当时大隋的政治中心之一。
长眠于此的虞弘当然无法想象,1415年后,他的晋阳早已褪去“北朝霸府”的光环,而南方一座新兴都市的人们正以赞叹的目光,欣赏装载他的遗体的石椁。
出行、狩猎、狮子挥舞利爪扑向受惊的骏马……石椁上那些在虞弘看起来倍感亲切的故国符号,却是令现代人啧啧称奇的历史细节。
参观者注意到,石椁上马的形象高大、肌肉强健,更像是阿拉伯马而非中国常见的蒙古马。
以后,这种形象的马还将出现在各种器物上,它们的塑造者来自一个巅峰时代:盛唐。
从东汉末年政局崩坏开始,经过四百多年的鏖战厮杀,隋王朝重新令天下归于一统。
但这个统一的朝代依然流淌着南北朝的血液:世家大族影响力犹在,分裂已久的南方北方还没有弥合伤口。
但最重要的是,中国北方经历数百年少数民族统治,已经开启了一个宏大的民族融合潮流。
人们常常把目光放在万邦来朝的盛唐,却遗忘了盛唐辉煌的源头,在隋,更在北朝。
今年6月,山西博物院、大同博物馆联合深圳博物馆,为深圳人带来了一场北朝盛宴:《平城·晋阳—山西出土北朝文物精品展》,这也是国内第一个北朝文物主题展,让人们得以一窥那个被战乱和分裂等标签掩埋的伟大时代。
虞弘墓正是这样一个时代的代表作。
我的墓碑上刻着:我姓虞名弘,字莫潘,是鱼国尉纥驎城人。在现在的陕西,最近也发现了一个鱼国,但那与我的祖国风马牛不相及。
事实上,史书典籍已经遍查不到有鱼国的存在,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是遥远西域的某一个地方。
现在你们只能通过墓碑了解我的生平,但我曾经也是个有血有肉的活人。作为一名胡人生活在动荡的中土,我有许多故事要对你讲述。
在我的祖国,有丰茂的葡萄园,有大部分中原人没见过的狮子和大象,还有与中土不同的舞蹈和乐器。
传说中,那里还有长着翅膀的天马,脖子上系飘带的鸟。虽然在中土待了很久,我仍很想家。
但回家的路太过遥远,我已定居于此,难以离开。我吩咐过,等我百年之后,我的陵墓要以鱼国的传统打造。
我们鱼国人跟中原人长相差别很大。
中原汉人面目扁平,不像我们皮肤白皙,高鼻深目,俊男美女很多。不过中原人看不起我们的长相,管我们叫胡人。
在中原我们中的大部分族人都经商,而商人是被中原人蔑视的职业。我们的人从西域到中国做生意,要翻越葱岭和大漠,九死一生。
我们鱼国人喜欢打猎、宴饮,我的石椁上就有不少这方面的内容:勇士们骑乘骆驼甚至大象,与凶恶的狮子搏斗。
早在波斯和罗马时代,与狮子争斗就已经是壁画、雕刻里的重要题材。但在现实世界,狮子和骆驼基本是不会相遇的,所以这是来自波斯的传统与我们鱼国的自然条件相结合的产物。
中土盛行佛教,但在我们那儿,大家都信奉祆教。我们相信,世界的本质是善与恶的永恒对立,光明是善,黑暗是恶。
火象征着光明,是我们的主神阿胡拉·玛兹达最早创造出来的儿子,所以火是我们崇拜的对象(祆教也被中土的人称为“拜火教”)。
我的棺椁上刻有火焰纹,这是祆教的标志。
除此之外,还刻画有拜火仪式的场景:祭坛燃起了熊熊火焰,两边各站一名祭司。
祭司们拥有鸟的身体、人的脸庞。鸟是我们的战神的化身,祭司们化作鸟的形象,是为了守护圣火,祛除黑暗。
我们祆教徒死后,要在钦瓦特桥接受神的检验和判决,通过考验的人将由女仙带路,升入只有光明、没有黑暗的天国。
听起来是不是有点像中土的奈何桥?
但那些有罪的人,中土会把他们打进地狱,祆教则会给予机会:所有人,不分善恶,在世界末日时都要受一次最后审判,恶人的灵魂可以荡除罪恶而复活。
中土的工匠当然无法雕刻这些具有西域色彩的纹饰,好在,晋阳有很多祆教徒,其中不乏工匠。
这些雕刻的内容也不需要他们即兴发挥,而是有底本的,只要在底本基础上稍作改进,在汉白玉石板上雕刻出来就好。
我没有忘记故国身份,但我现在是一个晋阳人,要遵守中土的风俗习惯。
我的墓的外形仿造了中原殿堂的样子,设计成三开间、歇山顶的造型。这是一种高等级的形制,表明我生前在晋阳获得了普通胡人难以企及的荣耀。
相比于我那些经商的同胞,我的运气更好一些。
来到晋阳时,我还是个毛头小子,但我已经奉柔然国王之命,出使过波斯、吐谷浑等国。
我们鱼国毕竟是个小国,要受周边强国的支配或是通属,再加上我们到处做生意,掌握的信息都是重要的外交情报,因此鱼国人为其他国家充任使节,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之后,我奉命出使中土,一去便再也没有离开过。
那时的中土还是北齐高家的天下。北齐的首都虽然在邺城,但我了解到他们的实权派很多都留在晋阳。
邺城是东魏鲜卑皇帝留下的都城,当时的大丞相高欢为了稳住自己的根基,选择留在老巢晋阳,遥控邺城的皇帝,晋阳因而被称为“霸府”。
所以我把目的地放在了晋阳而不是首都邺城。
北齐朝廷见到我后,很赏识我“西方哪个国家没去过”的履历,便征召我入朝为官,管理来北齐的粟特商人。
在北齐,胡人受到异乎寻常的重视——北齐的皇帝们都很喜欢胡人的玩意儿,比如“握槊”(类似飞行棋的一种游戏,是“双陆”的前身)。
到北齐快要亡国的时候,有一天,重臣穆提婆、韩长鸾在玩握槊,听说重镇寿阳被南方陈国夺走了,没搭理,继续玩,还说:“本来就是陈国的,随便他们怎么拿回去。”
北齐皇帝高纬是个大昏君,连他知道了这个消息都很是担忧。穆提婆却说:“就算我国丢了黄河以南的所有土地,不还能做个龟兹国吗!还是及时行乐重要,发什么愁呢~”高纬乐了,还是你老兄稳啊。于是和他们一起唱歌跳舞。
这些朝廷勋贵们除了跳鲜卑族的舞蹈外,还喜欢我们胡人的歌舞。高纬养了一帮胡人歌舞团,给他们每个人都封了王爵。
他甚至还给他的波斯狗封了大官儿。高纬的前任高洋,喜欢穿着胡人的服饰、骑着西域的骆驼在街头嬉闹。皇室渐染胡风,大体如此。
上行下效,整个晋阳城里胡人的数量越来越多,晋阳的文化也呈现出汉、鲜卑、西胡杂糅的气质。
在街上,处处可见我们胡人的驼队满载着波斯风格的金器、银器招摇过市;
许多鲜卑人和汉人喜欢来我们生活的番坊,因为这里的胡姬,舞姿太过妖娆;
这里的美酒,不烈但却醉人。我们带来了葡萄、香料、筚篥、臂钏和祆教,改变了中土的衣食住行各个方面。
这种影响一直波及到后世的唐代,有些痕迹贯穿了未来的中土历史。比如我们的八曲银长杯和来通杯,被中土吸纳为自己的制式,不少器物成为流传后世的珍宝。
九曲银长杯
萨珊波斯帝王狩猎纹银盘
从唐以后,文武官员的官服分别绘制禽类和兽类的图案,也是受波斯的影响。无可否认,那是一个动荡的大乱世,却也是一个文化交流、民族融合的绝好时代。就是有了北朝时代的奠基,唐代才突然迸发出如此巨大的活力。
北齐朝廷糜烂如此,自然很快就灭亡了。取而代之的是北周。我作为外国人没有受到改朝换代的影响,相反,北周的对外事务需要我的经验和资源,于是朝廷提拔我为“检校萨保府”,职掌在华外国人事务。
那是我中土生涯的顶峰。不久,丞相普六茹坚篡位,建立隋朝,我依旧在新朝任职。在汉人眼里,我也是一个所谓的“官场常青树”吧。
北齐灭亡后,晋阳失去了“霸府”的身份,稍微有些没落,但依旧是全国有数的繁华大都市。
唐高祖李渊就是从晋阳起兵,席卷全国,建立唐朝。晋阳便成为唐朝的北都。
作为从这样一个文化熔融的城市走出的家族,李世民身上有鲜卑人的血统,他的儿子李承乾喜欢胡人的一切。甚至可以说,在李唐皇室的影响下,胡人的痕迹波及到了全国。
晋阳是这一切的起点。理论上,边关是中原与异域文明最便捷的交汇点,但边关的军事作用过重,文明的感染无足轻重。
晋阳与中原腹地,与边关都保持了一个恰好的距离,因而成为了北朝最具文明活力的地方,而晋阳政治地位的飞跃,使它的文化潜力被充分挖掘,于是就有了你们所看到的灿烂发现。
晋阳作为胡人与中土的大熔炉,在晚唐五代继续发挥着大作用。后唐和后汉的统治者都发迹于晋阳,巧合的是他们皆非汉人——李克用和刘知远都是沙陀族人。
最终统一中土的河南洛阳人赵光义对晋阳培育统治者的能力感到胆寒,于是毁灭了这座城市。
晋阳,也就是现在的山西太原,从此才不再担任历史的主角,成为了一名寂寞的旁观者。文化融合的进程,也逐渐落下帷幕。
当然,这都是我身后的事情了。我唯有扼腕叹息。
相关展览
平成·晋阳——山西出土北朝文物精品展
展览时间:2017年6月10日—2017年8月20日
展览地点:深圳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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